界碑山记忆
“就看大家怎么想。”
“你和大家说说,杜老汉特殊,有谁能想不通呢!能去帮工干活,还在乎一顿饭吗?”
这并不是王耕田夫妇一厢亲愿的编造,他们夫妇懂得乡亲们。山里人,有山里人的为人标准。像杜老汉,全村人都同情,他能修房子,是大伙高兴的事,既然高兴,就会帮工,能帮工还在乎一顿饭!
苦苦菜糊糊熟了,溢着清野香气,全家四口人坐在煤油灯下吃饭,灯花跳动着普通农家清贫和睦的温暖。
饭后,妻子收拾厨房、洗锅刷碗,两个孩子帮妈妈喂猪,而王耕田却打着手电筒去村里为杜老汉修房子请帮工去了。
三
四月春光,浓艳而娇媚,梨花早已凋谢,原野翠色欲滴,地里的麦苗正在拔节上长,就要翻出鱼肚儿了。又是个少雨的年份,三月没见雨星星,进四月阴了两天,下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毛毛雨,天空就又一碧如洗了。“麦出三月雨,”今年的麦子欠收又成了定势。
直沟村在家男人集中起来也不到二十人,几乎全去了杜老汉家。鬼石沟也有人来帮工,是村民组长杨小平领来的,王刘家也在其中。杜老汉高兴,广远三个自然村的人都来给自己帮工,他一定要报答大家一顿饱饭。他让天保宰了一只绵羊,做一锅羊肉炖洋芋吃。大家劝他别损命了,他不听,无奈,只好由他了。他说:“大家帮我修房,连一顿饭也管不起,我对不住大家。这羊可是我自己喂的,哪怕一人喝一碗羊汤,我的心也会安宁的!”
杜老汉大方了一回,舒坦了一回。大伙被他的言行感动了,只用了五六天的时间,一大一小两间房子就封了顶。还真凑巧,政府的茅草房改造项目启动,杜老汉准备用茅草盖的房子修成了瓦房。
望着瓦蓝瓦蓝的新房,王耕田的心踏实了几分,解放都半个世纪了,杜老汉终于住上了自己的新房。竣工的这天下午,王耕田回到自己家时,妻子满面春风,正在给母牛烧面汤呢。他跑进牛圈,初生的牛犊正在吃奶,听到圈门响,那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着他,他抱起小牛娃亲了又亲。他接住妻子端来的一盆面汤,给母牛喝了,再给槽里添上草。他好喜悦呀,“槽头兴旺”,这是山里人的企盼。一头小牛一年后就是一千多块钱,在直沟要进这个数目的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感激妻子,说:“这个家全凭你支撑着,孩子呀,牛呀,猪呀,都要你照管。今晚你就歇着,做饭烧炕喂猪,我全包了!”
巧菊是歇不住的,丈夫做的饭还没熟,他已经把猪喂了,炕也烧好了。她进厨房看着丈夫那笨手笨脚的样子,既想笑又难受,“看你和面跟和泥似的,还是我来吧。”两口子相互体贴,一个知道一个的苦心就是幸福。
夜扑闪着煤油灯的光亮,一双儿女在煤油灯下温习功课,妻子坐在一旁纳鞋底。王耕田坐在一旁翻报纸,离开村学后,他对看报学习更是如饥似渴,尽管他手中的报纸是一周前的,可这在直沟是新闻,能把日报当周报读已经不容易了。
“耕田在家吗?”随着篱笆门吱吱地响,有人喊叫着。他对妻子说:“是秦大。”
巧菊收拾了针线活,应了声“在家哩,”便去开门。
秦大的猪圈已经修整好了。他准备养几头母猪,再养几头瘦肉猪。秀梅带来的钱不够用,今天他到乡信用社去借,信用社把关挺严的,尤其是广远村群众借贷更是卡得紧。这原因很清楚,广远村家家有贷款,到期又都还不上。并不是群众不想还贷,而是还不起。有顺口溜说:
广远穷,穷广远,
吃粮靠救济,
花钱去贷款,
吃水满沟找,
照亮是煤油。
信用社贷款回收率低,自然就捏得紧了。主任要秦大找贷款担保人,最好是村上的干部。王耕田是直沟最大的“官”,秦大自然就找上门来了。
听秦大说,王耕田抓抓脑袋,“不管咋样,钱得借,只是我做保未必就能借到钱。你知道咱村和信用社的关系,”他摇摇头,但又不能推辞,秦大有秀梅带进家的技术,要是因钱而停下来了,那多可惜呀!
“我知道是给你添麻烦,可是信用社非要村干部担保。”秦大觉着给王耕田放了难为,但他还是坚持要王耕田去担保。
“哪儿的话呀,添啥麻烦。你能把猪养成,在咱村发展起养殖业,你就为咱村创出一条致富路了。这是分忧,不是添麻烦。明天咱俩去乡政府,找谢书记做担保。”他把希望寄托在了谢书记身上。乡上在年初布置全年工作时有这么一句话:哪个村找准了发展路子,乡上就支持那个村。但是要实事求是,不能做空想,任何不合实际的想法都不行,咱这穷地方经不起折腾。他想直沟村养猪乡上一定能帮助的。
秦大摸不着头尾,他以为王耕田要往乡上领导推,就起身要走。白巧菊看出了他的心事,说:“老秦,耕田出的这个点子可能有用。谢书记专爱帮助做实事的人,你就放心吧,明儿一早去乡上。”
“那……好、好吧,我就回去了。”秦大手电筒的光亮晃出了王耕田的篱笆院。
夜显得平和寂静,劳累了一天的村子甜甜地入睡了。王耕田辗转翻侧,怎么也睡不着,自任村民组长以来,他就在寻找让村民脱贫致富的法子。他养牛,但成本太大,放牧又与植树造林荒山绿化发生矛盾;他又试着养羊,也失败了。这养猪可是家家能做的事情,要是真能把它圈养,山上野草那么多,饲料不成问题。他得想法子取得乡政府的支持,让秦大带头圈养起来。然后带动大家养。
雄鸡报晓,孩子们都醒了,穿衣洗脸,背起书包向学校走去。妻子起床后生火做饭,王耕田也早早起来,挑起水桶到沟垴去找水。半道上他碰到村学小牛老师,小牛老师说:“王老师,西面那间教室还是当年你修的,眼下,有好多瓦都破了,一下雨就嘀嗒。我弄了点瓦,想请你收拾一下,见你总忙着,不好开口。”
“再忙,学校的活儿要干,就明天吧!”他答应得很痛快,他对学校有特殊感情。
太阳还没照进村子,他就和秦大上路了,说说笑笑,三十里路不知不觉就走完了。进了乡政府大院,他径直上了二楼,敲开谢书记办公室的门。
“耕田,这么早又有啥事儿呀?”谢书记和他握握手,请他和秦大坐了,沏了两杯茶,说:“有事说吧,痛快点。”谢书记人朴实,和村干部在一起一点官腔都不打。
“谢书记,您是神仙,算准了,还真有事呢。秦大修了个猪圈,要改变直沟人养猪不圈的坏习惯,你说行不行?”王耕田说。
“好呀,我早说过,猪圈养有三大好处,一可积肥,二不糟踏庄稼,三少传染病。秦大做得好我支持。”
“就等您这句话了,秦大买猪娃子的钱不够,要请您到信用做社担保借点钱呢。”
“好你个王耕田,推给我担保?你呢?”
“谢书记,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我担保的贷款太多了,东家买化肥,西家娶媳妇,到期的还不上,我没了信用,再去担保,这……”他做出为难的样子,又说:“信用社精着呢,我和秦大去贷款,要是扣一部分抵还到期了的款子,这养猪的事情就弄不成了。”
“信用社有哪个能算计得过你呀!好吧,我给信用社挂个电话,你俩去办。担保还得你王耕田,这回再不能娶媳妇买化肥了,全部用在养猪上,到时候我要检查。”
“您就放心吧,我要是用在别处,秦大也会把我咬碎咽掉的。”
钱借出来了,秦大便去了早已联系好的种猪场买猪娃了。王耕田在柳河街上转了一圈,买了几只电孵鸡娃回家了。
四
春已经很深了,能听得见麦苗拔节的咯吧声,能闻得到菜花飘溢的香味儿。这时的广远村野,翠色欲滴,清新极了。
拔猪草的秀梅和放牛的天保相遇在半山腰上。秀梅说:“你家的羊真养得好。”
天保说:“你搞养猪场,是咱界碑山的新鲜事儿,更好。”
秀梅说:“你这几十只羊只要精心养,二三年就成群了。草场这么宽,有发展前途。”
天保说:“成啥群,缺钱了就卖。前年养到五十多只上,毛剪得迟了,过了个冬,冻死了十来只,开春又死了十来只,就剩下这几只了。”
秀梅说:“做事儿,就要做一行爱一行。养羊的学问深着呢,你要学。咱的原始放牧方式不好,得改。”
天保说:“我没心事钻这些事儿。”
秀梅说:“心事哪儿去了呀?”
天保说:“心事想成媳妇了!”他一点儿都没脸红。
秀梅说:“你……”她的脸蛋扑哗哗着火了,勾下头去拔猪草。
“秀梅,你就别嫌我现在穷。穷没根,富没苗,我要是娶了你做媳妇,我啥事都能做得好好的。”
“天保,你不了解我,这是不可能的。”
“为啥?”天保蹲下身去,抓住秀梅的手,火辣辣的盯着她,等着答案。
“我……。”
“你难道还要去那远地方吗?”
“我……不想去,可我女儿还在那地方哩!”
“女儿?你在那里留了个女儿?我明白了,难道王老师他……”
“王老师他怎么了?”
“我请他做媒。你不知道?”
“王老师来过,没提这事儿。”
“没提也罢,我就要娶你,我知道你愿意。”
“天保,看在咱一起长大的份上,你就别逼我了,好吗?”她哀求了。
天保回到了童年,童年的秀梅纯真可爱,聪明活泼。那年“六一”儿童节,王老师给他们教舞蹈,参加全乡的“六一”文艺汇演。他和秀梅排练《回娘家》,同学们取笑他俩是对象,他不敢参加演出了,秀梅却说:“对象就对象,咋的!这是演戏,演戏!”想着想着,那“风吹杨柳哗啦啦啦……”的优美旋律又在他的心底飘荡了。他说:“我等你!”一声鞭响,他和羊儿向山顶卷去。
秀梅望着人儿和羊儿一起淹没在青草深处,她的眼圈红润了。她想起了王耕田老师,她有很多很多话要向老师倾诉。她擦了眼泪,背起猪草,走下山坡。
王耕田院里那棵早熟的杏儿已泛黄色,溢着青果子的涩味,几个顽皮的村童正要爬上墙摘杏儿呢。秀梅故意在门口咳了几声,孩子们一溜烟不见了。她推开篱笆门,白巧菊在屋里做家务,见秀梅,停了手中的活儿忙迎了去。
太阳已经偏西,巧菊搬了两条小凳和秀梅坐在杏树低下剥大麻。麦子见穗了,她说剥了这些麻拧几根背麦绳子。秀梅是来和王老师说话的,就问:“姨,王老师……还忙着呀?”
“他的事儿总那么多。今儿早上去乡政府开会了,是计划生育吧,育龄妇女孕情检查。”
“唉,女人难!”秀梅叹息一声。
“咋的了?”巧菊问她。
“怎么说呢?没孩子的急着要孩子,有了孩子就被孩子累,累呀!”
“秀梅,你小小年纪,说这话……有啥想不通的事吧?”
“姨,我还真有想不通的事哩!”
“你说,我听着。说出来就轻松了。”
“我被拐卖到江苏后,我想一死了之。可又想到父母还在为我着急,就又消了死的念头,活下来了。那时是为父母活。我那男人要大我十二三岁,别谈爱,连话也不想跟他说,我又百般无奈,生下了女儿。往回逃的时候,只想咱直沟的山水石头,想着父母亲,想着村邻们。回来了,可又想留在他乡的女儿……。”
“人之常情,女儿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能不想吗!你的婚姻是苦难的,回来了,就别再想了。女儿既然是和一个并不相爱的人所生,就别再去想了,她有亲生父亲在身边,能好好长大的。你这样做也是给拐卖妇女的人一个打击,让买卖双方去争斗,互相偿偿苦头。”
“不想不由我,一眯眼睛就有女儿那花蝴蝶似的影子。”
“有合适的男人再找一个,两口子恩恩爱爱过日子,谁还会想以前的痛苦。一年半载后再有个孩子,让你想也想不过来了。”巧菊的话很实在,秀梅听得也认真。她信任王老师,没想到师娘考虑问题也这样深刻。
“人说:若要会,师傅怀里睡。姨,这番理论是跟王老师学的?”
“你这孩子,这是道理,还跟他学?人之常情,不信你试试!”
“我还真想试呢!”
“心上有人了?是哪个混小子有这样的福气呀?”
“我不告诉你!”秀梅羞答答侧了身子。她俩谁也没注意到那帮馋嘴的孩子,又扒在墙头瞅杏子呢,杏子没偷到,却偷到了秀梅的秘密,便“嗷嗷”的吼叫起来。这一吼,秀梅急了,唰地起身,拿根长木杆将杏儿敲落一地,孩子们抢杏儿吃,逗得巧菊也哈哈大笑起来。
孩子们抢完了杏,秀梅便问:“杏儿酸不酸?”孩子们喊:“酸!酸死人了!”她又问:“吃了杏子,我们在杏树地下说的话还记不记得?”孩子们大眼瞪小眼,狡拮的笑着喊:“给杏儿酸没了!”秀梅就和巧菊笑,笑得太阳落了山。
晚上,王耕田一回来,巧菊就把秀梅来家的事儿说了。听了妻子的话,他高兴得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圈,“还真行,你替我办了一件大好事。”
“啥是替你办,我是开导秀梅的!”
“天保请我做媒,我还没开口,这下好,你替我做了这个媒!”
“既然这样,我就试试去。只是天保那个家,秀梅能不能看得上还很难说。”
“这就得靠你的一张嘴了!”
正如《蓝花花》里唱的,五月里说媒六月里订,七月里天保就把秀梅领进了家门。王耕田也去了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