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夏将张小花支走，只留下我和周迅两个人。
　　 张小花经过我身边时，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周迅向我伸出手，我不得不走向她，但我没有向她伸出我的手。她缩回伸出的手，让我坐。
　　 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只听她说：“默生，我知道，你现在恨我。”
　　 我低着头，没有给她任何回应。
　　 窗外，密密麻麻的大雨，像帘子一样齐刷刷地往下掉。
　　 她看了看我，然后陷入一种沉思中，脸上显现出时而幸福时而忧伤的表情。
　　 “你们这个时代的年轻人，真是幸福！恋爱自由，婚姻自主。不像我那个年代，恋爱偷偷摸摸，婚姻由不得自己。
　　 我在结婚前，也有过一段刻骨铭心又痛心入骨的恋爱。我和他认识在一场话剧中。他很有才华，虽然读书不多，但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惜他的家境不好。当时我的父亲，是商业界的风云人物，早就给我物色好家境相当的人家。
　　 我想过和他私奔，但是他放不下他的父母。我能怎么办？思量再三，我筹划着待到生米煮成熟饭，逼迫我的父亲同意我和他的婚事。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在一夜之间带着他的父母蒸发了。
　　 他消失在我的生活中，却停留我的心中。
　　 随着他的离开，什么时光不老我们不散，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统统都变成了海市蜃楼。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离开，我想不通！那个时候的我，为爱痴狂。没了爱就只剩下恨。我恨他！我恨他的不辞而别！我恨他的绝情寡义！
　　 更让我痛心的是，我发现自己怀孕了。
　　 如果这件事被我父亲知道，我是要被打死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母亲见苗头不对，借故说是带我外出走亲戚，偷偷将我送到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待产。母亲的本意是让我将孩子打掉，我坚决要将孩子生下来。母亲无奈，只得在当地先联系好接生婆。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将那个孩子生下来，或许是以此来惩罚他，也或许是想留下一个与他有关的回忆。
　　 怀孕的那些天，幸福和痛恨交织在我的骨髓中，流淌在我的血液里。每一次胎动，都深深刺痛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恨他！恨不得将他咬碎了吞进肚子里！但我却不得不承认，我想念他！我牵挂他！
　　 生产那天，天地之间白茫茫一片，我不知道这是一种诅咒还是恩赐。
　　 当母亲请来的私家接生婆将一个粉嫩嫩的婴儿抱至我眼前时，我的心颤抖了。这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我怎舍得？这是我和他的爱情结晶，我怎忍心？
　　 但是，那时心中的恨远远超过了一切。我发过誓，孩子出生这一天就将其遗弃，从此不再相见！我要用这个孩子一生的苦难去惩罚他！
　　 接生婆走后，我将母亲支去街上买东西。说来也是奇怪，我的母亲一出门，孩子拼命地哭，她好像预知到自己的命运。
　　 我犹豫了，心疼了。
　　 但转念想到他，我就恨得喘不过气来。我咬着牙穿起衣，抱起她往狂风暴雪中走去。
　　 我朝郊区方向走，走了好久，不见一个人影。虽然心中恨，但怀中的小孩，不是说扔就可以随便扔，总不能让她真的冻死在雪中，这不是我的初衷！
　　 雪，越下越大。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是神灵在指责。怀中的她，不再哭闹，她好像知道，哭闹也是白费力气。
　　 又走了许久，好不容易看见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两个人影出现，我赶紧将孩子放在路边的田埂上。本想立刻往回走，但我却忍不住想要看看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于是我朝他们走近。与他们擦肩而过时，我注意到那个女人左眼斜上方，有一颗痣。多少个午夜梦回里，我都绕不开这颗痣，它成了我生命中无法丢弃的一种诅咒，一种提醒，一种折磨，一种思念。
　　 后来，我也曾去过刘家坝几次，但没有找到我想找的人。
　　 回到县城租住的屋，母亲正在四处找我。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见孩子没了，她顿时就嚎啕大哭。
　　 可能是冻得厉害，我大出血，不得不去医院。命是保住了，从此腰部留下了后遗症。每当阴雨天，腰就痛得直不起来。
　　 回到家不久，父母给我张罗着结婚。哀莫大于心死，无所谓结婚的对象是谁。
　　 我和慕容夏的父亲在双方父母的安排下结了婚。婚后我发现他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一样不少。在慕容夏两岁时，他死于一场斗殴中。听说他因为一个女人得罪了黑道的老大。慕容夏的爷爷奶奶，老年失子，他们承受不了这个打击，不久便双双离世。这个风云一时的慕容世家，就这样倒下了。
　　 为了不给慕容夏的生活留下阴影，我只身一人带着他来到上海，给他一个全新的环境，也是给自己一种新生。从慕容夏懂事开始，我就告诉他，他的父亲是个好男人，他是在一次救人中牺牲的，是位了不起的英雄。
　　 我之所以这么告诉他，因为我深深感受到，一个人心中有恨，是痛苦的；只有心中装着爱，才会真正感觉到幸福。我希望我的儿子心中只有爱，永远不要有恨。
　　 周迅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满含泪水看着我。
　　 窗外的暴雨，不断地重重地拍在屋檐和窗玻璃上，犹如打在我的心尖上。
　　 “他是谁？”我终于忍不住问。这是我现在最想知道也是我最怕知道的。有些答案，已经闻得出来了。但是只有亲耳听见，才觉得准确无误。
　　 “他是……”她顿了顿说：“他就是朴文如的父亲朴树。”
　　 她的话刚说出口，我的眼泪随着掉了下来，只听“哗啦”一声，我心碎了。
　　 我和文如，从爱人突然变成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这剧本中的桥段，居然发生在我身上，这未免太戏剧化了。
　　 我没有说一句话，站起身来，脸上挂着泪，麻木地往外走去。
　　 病房外面，站着朴叔和蓝姨，张小花和慕容夏。
　　 张小花搂我入怀，我虚脱地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心如刀割肝肠寸断，但我却没有办法哭出声来。
　　 朴叔走近我，我看不见他的表情。直觉告诉我他想对我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说。
　　 他在我身边停留片刻，然后朝病房里面走去，只听朴叔痛苦地说：“周迅，对不起。我……我是个罪人啊！当时我真不知道你已有孕在身。否则，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
　　 周迅没有接话。
　　 朴叔继续说：“我也是不得已才离开。那晚，你父亲带着一帮子的人去我家，将本来就空荡荡的房子砸得面目全非，并逼迫我离开，否则，代价就是我父母的性命。我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但我不能让我父母陪着我玩命。
　　 家没了，我们也只有选择离开。你父亲怕我和你有联系，派人看着我们走远才罢休。
　　 我父母本来身体就不好，加上气不顺，他们都病倒了，不久就相继离世。
　　 当时我真是恨啊！我恨不得一刀去宰了你的父亲！
　　 但我能这么做吗？即使我杀了你父亲，我父母也不可能活过来，并且，我也不想你因此而恨我一辈子。
　　 我决定不再见你，也不想去恨你父亲。只是……只是不曾想到，到头来，你还是恨了我一辈子……”
　　 朴叔说到这，他的声音开始哽咽了。
　　 蓝姨走了进去，但没有听到她说一句话。
　　 朴叔继续说道：“家没有了，父母也没有了，我心灰意冷。在我到达昆山时，我病倒了。是蓝心雨救了我，并给了我一个家……”
　　 结束了。故事结束了。我和朴文如的爱情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暴风雨也停了。
　　
　　 九
　　 人都说，且行且珍惜，因为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个会先到。
　　 我以为我和朴文如的爱情将会天长地久，谁知只如烟花般短暂。我以为他的肩膀可以让我依靠今生来世，谁知他的肩膀不属于我，永远不属于我。
　　 绚烂永远是这么的短促！
　　 看着我和文如的结婚照，我一会儿流泪一会儿笑。
　　 酒会上，周迅领着我，将我一一介绍给建筑业的知名人士。我知道，她为我在建立行业的知名度做铺垫。
　　 那一天，我和文如初见。初见时的一幕幕，划过脑海。
　　 怪不得他说初次相见，对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特亲切，特温暖。说我好像是他认识的一个熟人的女儿，或是久别重逢的亲人。难道这一切都是冥冥之中的定数？
　　 周迅检查结果是肾衰竭，需要换肾。
　　 我送父母回家后，独自一个人去了一趟S县的刘家坝，我不知道当年我是被扔在哪一条田埂上，每一条田埂我都走了无数遍。
　　 这里的空气清新，只是初冬时节，不见草青花艳，犹如此时此刻我的心，没有半点春色。
　　 我躺在绵绵的田埂上，蓝天如洗，云朵大而肥，不染一丝尘埃。与此同时，我看见朴文如和张小花，他们手牵手幸福地奔跑在一片广阔的草原上。
　　 他们一个阳光帅气，一个漂亮风情，我羡慕地望着他们流泪。他们越跑越远，最终消失在我的眼前，留下一串串驼铃般的笑声在我的世界里回荡。
　　 “嘎嘎嘎”，将我惊醒过来，我睁开眼睛，看到几只大雁从头顶上掠过。蓝天白云还在，却不见朴文如和张小花。
　　 原来是一场梦，泪还在我的脸上淌着。
　　 我抹去泪水，坐起身，回想梦中的情景，心口一阵阵地痛，那是一种刀割般的痛，却不见一滴血。
　　 饱满的麦穗低着头欲语还休，那是张小花对我的呼唤。张小花来电话说，她想念我，她牵挂我，她放心不下我一个人在外面，她让我尽快回上海。
　　 在回上海的途中，我决定了两件事，其中一件事是为周迅捐肾。虽然她曾经将我抛弃，但这些年以来，她对我的恩情我不能忘，何况，毕竟她十月怀胎给了我生命。
　　 我的这个计划因为朴叔而没能实现，朴叔在这件事情上先行我一步。
　　 看着这两个与我有血缘之亲的人，双双被推进手术室，我的心开始恐慌起来，我害怕再次失去。
　　 张小花紧紧握住我的手，我从中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在支撑着我内心的害怕。朴文如和慕容夏，不远不近站在我们一边。
　　 手术很成功。
　　 所有的爱恨情仇，融化在这场手术之内，也消融在手术之外。
　　 周迅出院之前，文如来过一次医院，是来探望周迅。再见时，我们只是浅浅点头，没有片言只语，心却痛得无法呼吸！
　　 周迅将公司全权交给我和慕容夏，我没有马上答应，我借故说临近春节要回老家陪父母过节，等节后再说。
　　 周迅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旋即又笑着说，应该的，你应该回家陪他们过春节。
　　 临行前，我去看了一次朴叔和蓝姨，同时也见到了朴文如。他比以前消瘦了许多，沉默了许多。
　　 朴叔看我的目光，是满满的内疚和歉意，还有一份慈爱，这让我极不自然。
　　 蓝姨给我准备了本地的特产让我带去送给父母。
　　 我道了谢，小坐片刻，起身告别。
　　 朴文如送我到楼下，他说准备开一家装修公司，我说很好，然后我们找不到更合适的话题。心在流泪，却无法倾诉。曾经海誓山盟的两个恋人，如今面对，居然是这番场景，这让我心里茺凉透顶，犹如今晚的月光，被云层压在一片黑暗之中。
　　 张小花送我到火车站，我们在长长的站台上拥抱，很久很久。
　　 “替我好好爱文如。”这是我上车前对张小花说的。
　　 她一怔，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随着汽笛声响，我朝张小花挥挥手，别了，爱人。别了，亲人。别了，城市。
　　 张小花追着火车，跑了很远很远。若隐若现的一道彩虹挂在天边，照射在张小花的脸上，我看见她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