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得早，醒得早，差不离成了大部分中老年人的睡眠规律了。陈欢来前一天晚上醉酒的昏睡，倒使他第二夜的后半夜难以入眠了。他一会儿仰卧，一会儿侧卧，一会儿伸直腿儿，一会儿腿打弯，一会儿强闭眼，一会儿眼睛又眨巴眨巴的，思想却始终不停地奔走着飞翔着冲撞着。他已是四十三岁的人了。前一两年还是全身心的企盼着讨个老婆，生个孩子，过正常家庭的生活，而最近却开始回忆过往的日子了。他回忆起种种失败的恼人经历，还特别的想起了几个逝去的人。他脑海里首先浮现出他父母亲的脸。
　　 他的父亲似乎给他提供了智慧的源头。他市场上的狡猾也是从他父亲那儿继承而来的。但智慧和狡猾抵抗不了镣铐和锁链，他父亲并没能使他全家摆脱贫穷的命运。他父亲五十多岁就魂归西天了。他父亲体格强健时很能种地，但那时几乎没有自留地，更没有承包地。土地私有，那是幻想不得的。他父亲也许很会做生意，但自由市场几乎被堵塞了所有呼吸的小孔。他父亲多养了几只鸡，结果也被队里的头领捉去杀吃了，只留下了很少的可怜巴巴的几只。在企求和希望一次次被现实绞杀之后，他父亲的身子骨终于产生了难忍的疼痛。陈欢来用拖车把父亲拖到县城人民医院做了有限的几种检查，但医生还是给他确诊出了结果：贲门恶性肿瘤。他父亲猜想出了医生的结论，就再也没住一天医院。病魔让他疼得最严重的时候，他会流一身大汗，会止不住地喊出“天啊”“菩萨啊”“我的妈妈啊”的声音。后来，有人替陈欢来出主意，说是你老子疼得这个惨样，不如请医生过来打几针“杜冷丁”，那个药不贵，能止疼。于是陈欢来就请村里的医生不断给他老子打杜冷丁。实在没钱了，就把家里硕果仅存的几枚鸡蛋拿去抵消医药费。不久后，小剂量的杜冷丁终于挡不住疼痛之魔的利剑，他的父亲就由疼得喊叫到打哼哼到一丝气息也没有了。一个春夏秋冬没有轮转完成，陈欢来的母亲也得了跟欢来父亲相类似的疾病食管恶性肿瘤，据说离贲门处不远。欢来母亲也只是在门诊部查了一下，没住一天医院。回来之后也是请村里的医生不断给她注射杜冷丁而后断了气的。
　　 陈欢来又在床上翻了个身。思路乱糟糟，断断续续的。记忆的水闸门又打开了，他由过世的父母亲又想到了逝去的童年的玩伴。
　　
　　 五 那年十六岁
　　 陈欢来和牛久连、汪豆、朱宝余都是初中时的同学。有人说他们这个地方的风水肯定有问题，因为几个人之中没有一个学业优良的，都是名字被印在分数表的末尾地带，座位也被排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主儿。平心而论，陈欢来他们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希望被其他师生称为“人渣”“狗熊”的。他们也曾努力地读啊抄啊默啊背啊，但是上帝就是喜欢跟部分人开玩笑，就是让欢来等背不全记不牢书写不正确演算漏洞百出。到了初三后半学期，他们几个更是成了拖班级后腿损班级荣誉给老师脸上抹黑的重量级人物。老师就是因为他们而少得奖金，就是因为他们而得不到先进，就是因为他们失去公费坐飞机去旅游的机会，就是因为他们而被驱赶到了职称评聘队伍的末稍。有一次，尝遍了落后与失败苦痛的班主任老师终于找到了他：“陈欢来，跟你商量个事儿。你呢，弄个身体不好的证明，索性就不参加中考吧。初中毕业证，我肯定照常发给你。怎么样？”其实，班主任内心的想法和打算明确而准确：不让陈欢来参加中考，少一个人算账，少一个和尚到锅里盛饭，就会把班级的平均分向上推一个小台阶。
　　 哪晓得，孩子的思路偏偏不符合成年人的曲调，不符合成年人的精心设计和安排。陈欢来以为，老师又是在批评自己不像临近中考的样子了，又是在批评自己不肯拼死用功不肯奋力冲刺了。他马上回答道：“不，不，老师，我，一定考。我争取进步点……”
　　 可是，在被划定为差生的孩子面前，文字、公式、符号及定理，都变成了茫然的怪物，令他们举步维艰，甚至陷入绝望的谷底。
　　 他们几个都落榜了。但他们并不感到十分忧伤。他们在失败和侮蔑里颠跌、滚爬、艰难跋涉了好几年，失败的结局倒也成了屈辱的终点站。
　　 于是乎，在初三毕业到高中开学这不算短暂的几个月里，动物好玩的天性立刻占据了他们的身心和灵魂，而后这天性就尽情地舒展、舞动、释放开来。对他们来说，充满了艰难、绝望和耻辱的学生时代，已经真真切切地一去不复返了。
　　 他们这支考试落榜的小分队除了陈欢来、牛久连、汪豆、朱宝余几个男性之外，还有汪虹、吉晞等几个女生。离开了读记默背课堂的他们，离开了考场的他们，人们是多么的难以想象，他们是怎样的活泼、热情、好动及疯狂。他们的父母亲，除了已经离世的，除了已经离散而杳无音讯的，其余的都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离开了父母管教的眼睛和拳脚，他们都成了自由的狮子、老虎或猴子了。他们玩桌球，听流行歌，滑冰，打牌。那时节网络还没有像现今这么流行和普及，否则，上网冲浪也定会成为他们的酷爱的。两名女生的胸脯在初中毕业前夕就鼓了起来，几名男生也早已做了桃色梦而排泄体液了。他们几个男女淘汰生间彼此的吸引，就是在这个漫长假日的初始几天忽然产生，并且迅速升温。生命原动力的冲动，如决堤的潮水般，再也无法收拢、控制和管束了。
　　
　　 六 潮水奔腾
　　 人生的钟摆荡进了艰难、失败和侮蔑里，在艰难失败侮蔑的泥淖里滚爬、挣扎了两三年。现在的陈欢来、牛久连等一干人再也不怎么回忆和品味初中时的堆积如山的书本和试卷了。课本里的一切科学的或人文的风景，在他们离开课堂和考场的不多天，就又丢回了课本里，或飞散到爪哇国去了。是的，他们确实很少回顾以往的日子。因为那里是苦涩被冷落遭叱咄的滋味。一进入空闲的日子，他们人生的钟摆不久就荡进漫漫的无聊里了。玩桌球，听流行歌儿，打牌，滑冰，给他们带来了有声响的欢愉，但没能给他们带来深入骨髓深入灵魂的幸福。不过，幸好，有一样东西能使他们快乐无限，刺激无边，能使他们乐此不疲。这件事是上帝安排的。上帝在安排给了人类之前，早已安排给了其它动物了。这就是：具有青春活力的男女对异性的身体、嗓音、气味和韵致的喜爱、追求及拥有。他们先是彼此间眉来眼去，后来肌肤接触。新奇感和刺激感有时候使他们把扑克牌抛到一旁一小时乃至数小时。
　　 他们其中年龄最长的一位是朱宝余。朱宝余初中肄业，父母亲都在外地打工。他常年跟爷爷奶奶一起。他已经有两年没找工作，也不到田里接触庄稼。父母亲留给他的零用钱数量可观，他对玩伴们也不吝啬，经常吃饭由他买单。他长得魁梧帅气，在他们这一群中成了头领之类的人物。有一天，他一边灌着啤酒，一边张开油汪汪的嘴道：“我们哥儿们姐妹们一起玩，大家一块儿乐，不分什么你的我的他的，坚决不准吃醋打斗。有事儿由我来摆平。我老大，得听我的！”
　　 于是几个都连声说是是，表示都服从龙头老大的指挥和调遣。老大又红着脸打着饱嗝道：有哪个不听我大哥，我拳头可不是吃素的！
　　 饱餐后继续玩牌。一局下来，感到没什么意味儿了。他们便把牌扔到一旁，两个男孩扭住一个女孩，彼此间竟也没有产生大型动物间残暴打斗的现象。女孩在男孩的中间，接受男孩的亲吻，抚摸，有时发出娇滴滴的声音，有时发出嗔怒的声音。异性的接触，使男女双方获取了跟卑微屈辱的读书生涯迥然不同的感受。这是新奇的，快乐的，刺激的，这是透进骨髓深入灵魂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还是被父母辈人察觉了。其中的那个叫汪虹的丫头，被他的老子从扑克场揪回去。到家后，紧闭了大门和房门，狠揍了丫头两个耳光，并且把她罚跪在当时床前供放置鞋子等的踏板上数小时。他们这几个年轻放荡男女早被社会上的人唤作“流氓阿飞”了。
　　 汪虹被她的老子狠揍罚跪了之后，有几天时间这批人没聚会。但随着汪虹老子的外出，自由的天地就又向汪虹敞开方便之门了。如同狼总要吃羊，狗总要吃屎一般，他们又开始了原先的聚会和用身体进行的游戏。
　　 有一天，他们又把扑克牌散扔在一旁，两个女孩和三个男孩因为陈欢来跟他父母去走亲戚而没能参加游戏分作两组，正专心而激情地进行着身体游戏。男孩哼哼唧唧的，发出了类似小猪的声响；女孩娇柔柔的，发出了近乎小猫的叫声。年轻的生命呈现出了最高的形态和最旺盛的活力。“哐！嘭！”两声巨响，他们居室的门突然被打开了，一支大约七八个人的队伍猛冲了进来。警察制服，大盖帽，英武威武，雄壮豪壮。
　　 “不许动！”一声呐喊，一眨眼的工夫，几个年轻狗男女就被摁在床上或桌椅上，动弹不得。他们的手被铐在了背后，眼前一片昏花，恐惧和迷茫像巨大的棉花团塞在他们的头脑里，他们的大脑一片空白和恐怖。他们没想到叫喊，更没想到分辩。他们中有人的裤子还没有来得及提到应在的部位。警察们帮他们捆扎好腰带。不一会儿，他们就被带进了派出所。
　　
　　 七 县城中学的大操场
　　 这天是个星期日。十一节前夕。白天二十四五摄氏度的气温，阳光和煦温暖但并不十分灼人。天上白云朵朵，也带点淡淡的蓝，像棉絮堆在缓缓地移动变幻着。看得久了，也许你会相信天上真的有个好世界。县城中学的大门敞开着，像张开的臂膀那样迎接陆续赶来的各界朋友。有的西装革履，头发定型美观，很少被太阳炙烤过的白白的肤色，一看便知道是机关干部或医生教师之类的白领阶层。也有的老头儿脸上皱巴巴的，衣服上褶皱重重，看样子可能是从事体力活儿的退休老职工。也有的老奶奶头上还扎着一顶蓝头巾，让人疑心可能是计划经济朝代的遗民朋友。各色的人，老老少少的，男男女女的，陆陆续续的，有时也断断续续的，三三两两的，赶进校门来。还有的带来了小板凳。半个多时辰，各式人都聚集到县城中学的大操场了。大操场的西、北两面都是围墙，高高的，顶上还竖立着破玻璃，大概是防止墙头客和梁上君子的。围墙之外就不属于学校的地盘而属于工厂、商店和市民的领地了。西、北两面的围墙墙面上用白布各拉起了一幅长长的标语，道是：坚决维护社会治安，从快从严打击各类犯罪活动！严厉打击犯罪不手软，狠抓社会稳定不放松！
　　 会场上有点乱乱的，嘁嘁喳喳的。年龄跨度大，包含各种职业的众多的人们，都聚拢在一起，召开如此规模宏大的公开宣判大会，要想保持会场的完全安静，实在是谈何容易。
　　 一会儿，大会主持人邀会议的首长讲话，宣讲了“严打”的重要性迫切性及伟大意义等。又一会儿，大会主持人有力而高昂地宣布：把各名犯人押上台！一眨眼的工夫，犯人开始被押上来了。每一名犯人，胸前都挂了一张长方型的大牌子。牌子上一般都写着两行老大老大的毛笔字。第一行：某某犯。罪行名称。比如流氓犯诈骗犯之类。第二行：某某某。罪犯姓名。每一名犯人后面都是两名警察，警帽警服漂白的手套，英武雄壮大义凛然。接着，会场中间的空缺地带，就站立了一排将要被判决的犯人。后面的警察，纹丝不动，威武，抖擞，昂扬地监视着他们。照例的是检察院院长讲话。他把准备这次公开宣判的几名主要犯人的罪行都向在场的各界人士公布。其中有部分内容是：
　　 流氓犯，朱宝余，从小没教养，道德恶劣。在校期间学习马虎，经常逃课。辍学后，经常组织其他小青年从事赌博、流氓活动。危害极大，社会影响极其恶劣。
　　 流氓犯，牛久连，从小没教养，道德差。在校期间学习马虎，经常逃课。毕业后，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多次一边走路一边在公路边上撒尿。多次参与赌博流氓活动。
　　 流氓犯，陈欢来，从小教养差，品德恶劣……
　　 检察院院长讲话后，法院院长就开始公开宣判了。法院院长是个矮而胖的中年妇女。当她走到话筒前准备讲话时，台下就有人私下议论开了：男人都死光光啦，弄个婆娘做院长啊。讲话可有力量啊？哪晓得，她宣判时声音的高昂有力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台下私下乱发议论的爷儿们也不得不承认她的能力并对她佩服有加了。
　　 朱宝余很快被用车子押解到县城北边的民兵打靶场附近被执行了枪决。有人说，器官很快被掏走了，用去抢救其他在医院里的非犯罪人员。
　　 牛久连不是主犯，只判了三年。
　　 陈欢来不是那天被当场抓获的，是后来被其他人招供出来的。他当然只能算个小从犯。只被判了六个月。
　　 想到这里，陈欢来眨巴眨巴了几次眼，又翻了个身。
　　
　　 八 渴求“另一半”
　　 回想起被挂着罪犯牌子示众，朱宝余的身体“吃枪子儿”的事，陈欢来心中着实后怕了好多日。要是他比朱宝余长两三岁，要是他比朱宝余更有钱，更能指挥协调这些人，他就会被认定是这个流氓团伙的骨干分子了，那吃枪子儿的就是他。他也许早已被掏了有关器官，早已化成灰烬了。那灵魂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游荡飘散呢！
　　 文字、影像等等能把过去的某些事情重新变得清晰浓烈起来，但时间仍然是最有力量的，它能把一切的所有都冲淡冲灭。春夏秋冬几个轮转，在陈欢来的脑海里，朱宝余的容貌也变得模模糊糊了。陈欢来现已长到了二十二三岁，身材也还算结实挺拔。他虽然不像一些大型动物那样有明显的发情期，但那“女，女人！”的思想却一年四季都是那么强烈而难以阻挡。那时候，他的娘老子还都健在，父母亲为了他的将来也着实运转了一番脑筋，真是把心也操成碎片了。父母亲不停地琢磨着：学草匠是肯定行不通的了，草房子差不多要全淘汰了；学篾匠也不行，篾器也会越用越少见，生意不好做；木工需要贵重的工具，将来买电锯电钻什么的花销肯定不会少。并且木工手艺难学难精。思虑运筹到最后，还是以为学瓦匠有的地方唤做泥水匠最有前途，将来讨儿媳妇生孙子的希望最可能实现。瓦房平房，高大的楼房，将来会不断地拔地而起的！陈欢来对父母的谋略和策划也无所谓支持或反对。他想：反正是做事儿，但也不能过多吃苦！“女，女的……”他想，为了女的，要花钱，定要干活儿，懈怠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