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念】脊椎动物(小说)
“对了,妈。过几天我生日,我和同学要去聚餐搞个生日party。”王婶的女儿突然从屋子里跑出来,打断了我的话。接着,王婶很开心地笑,就再也没问及陈默这个名字。所以,气氛还是他们的。所谓陈默的事情,况乎延安的失踪,已经渐渐远去。
夏夜,天气似乎变凉,人们走出外面,而我却躲进火柴盒大小的屋子里,暗自颓废地睡觉。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把那张《脊椎动物》的诗稿拿出来阅读一遍,然后死死地记住一些刻骨铭心的句子……
我们是有脊椎的
是遗世独立的骨头
还是混沌卑劣地苟活
清醒着把脊椎打弯
仿佛识时务
而我不甘心把骨头打弯
纵然被磨成齑粉
也会让尘埃站起来。
接着,我开始等着。等着这个夏天过去,等着秋天的到了。
六、
北京,北漂。我继续行走,开始彳亍,往前,往贫瘠的水泥路上走去。两个月后,我接到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说是做一个简短的回访笔录。简而言之,大抵是延安的消息有了短短的眉目。
“臧城先生,延安这个人已经被销户了。”有一个工作人员告诉我,我就坐在他的对面痴痴地发呆。
“什么?”我回答。
“也就是说,延安已经死了。不过,他在两年前已经去世,就是这样。”
“两年前?”我惊愕,流出一滴汗,心里泛着嘀咕。心想,会不会是他们搞错了,但又没有问下去如何如何。两年以来,我认识延安,到延安失踪之前,我一直跟他住在一起,如果他两年前就死了,那么这两年我认识的人难道会不是延安?从一个春天走完,到一个冬天过去,所有关于延安的诗稿,我保留至今……肯定,是他们弄错了。延安哪会那么容易死去。
我道了一声感谢。然而,那里依然安静,像死灰一样的安静。所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就在走之前,我看到一个年迈的老人坐在地上,没人理会,于是悄悄地问身边的人,说是儿子被货车撞死了,坐在冰凉的地上一整天,撵也撵不走,就任由其这样了。
老人没有眼泪,面沉沉的,一直未说话。我离开,来不及怜悯这一切。走出外面,空气中弥漫着浑浊的颗粒物,觉得呼吸困难。
我去了租屋的周围逛一圈,准备光顾那些熟识的人。可是,打了招呼,他们说不认识我。路边,垃圾街的电线杆子又贴了诸多的小广告,还有碎石头、被野蛮生长的红蓼,迎着风,一直纷乱。呼——呼——,觉得夏风过去以后,秋风像刺刀一样疼,刮破粗糙的脸颊,都能割出悲伤。
我想着去找房东,我想告诉他,我没有找到一些共租的合伙人,实在入不敷出。可是,一连找了房东几次,都未见踪影。他们说,房东去国外旅游去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在我百无聊赖的时候,想着去打一些电话。电话那边是期期艾艾的声音,或者说,开心的是一滴血,失落的是全部。我走过那间延安常去光顾的小小的书店,还是老样子,似乎一个人都没有来,只有守店的老大爷。我悄悄地走进去,看着那些陈旧的二手书上簇新的页角,有一些触及心底的矛盾油然升起。不知道要表达什么,总归而言,很伤感吧。
我没有跟守店的书屋老板说天侃地,只是看到一本《纪伯伦诗集》,就买了。给了他三十块钱,他摸着口袋找了我一张褶皱的十元,说旧书值不了原价。就这样,他继续逗鸟,而我继续朝着外面的世界走去。
走了一段路,我还是准备去租屋,那个只有十平米大小的逼仄的空间。我疲态地拧巴着钥匙,差点就拧成一个麻花。走进屋子的时候,迎面多了一层灰尘,也多了一个人。我一阵惶惑,同时也溢于言表地开心,只是面孔不流露出表情。毕竟,我看见陈默了,他没了脏辫子,剪了一个板寸,很阳刚,只是他身边的一幅木拐杖和缠着纱布的伤腿依然醒目。
“臧城。”他说,很简单、平淡。
“陈默,回来了。”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同时,他把手靠下来,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回来。”他告诉我,眼睛里挤出一丝暗光,“明天,我回老家去。”
“你的腿好些了吗?”我问,“有没有得到赔偿?”
“这些都不重要。”他说,“总之,我要回去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陈默。你真的要走?”
“是的。”
我无奈地自哂,倒是不觉悲凉,只是觉得自己可笑。我开始打扫屋子,屋子里一片灰尘,像狗窝,很呛。打扫完后,拿出一些延安的诗稿给陈默看。或者说,我想着把那张《脊椎动物》给陈默阅读,即便陈默担悸这些,若是想要把它烧了,也是无妨。
我告诉陈默一件亲身经历的怪事。就在给王婶做最后一餐晚宴的那天,我听到鲤鱼嘴里咕噜噜的微弱的气息声,如人的喘息,像是在向我求命。那条鱼说,它是一个诗人,是一条有鱼性的人转化而来的生命,不可剥夺他成为美味。可是,我还是杀了它,切断了它的脊骨,饱腹了肚子。食客哪有什么悲悯啊,只会说,哦,这道菜好不好吃,而不会说这只鸡和这条鱼流血的时候痛不痛苦。或者反话一句,五谷杂粮,食物生存,鱼不也吃着虾米,虾米也吃着微生物。
陈默笑着说,我出现了幻听,估计和延安一样得了抑郁症了。经常朗读不是一件好事,陈默还说,那些写诗歌的家伙,总是自欺欺人,终于是走不出自己的心境的。
“嗯。”我认可他,就点点头。
“臧城,我问你一件事。”陈默试着把木拐杖别过来,靠近着我,“你说,假如鱼统治了这个世界,当我们人成了一道美味佳肴的时候,它们会不会像怜悯一个诗人一样怜悯我们呢?”
我大抵陷入了沉思,或者一阵惶恐。倏然间,就没心没肺地笑了。我回答说,那不会,那一切都不会到来。
其实,那一天,我和陈默聊了很多。我突然觉得要分别了,彼此之间就把什么都敞开了谈,没有什么顾及。他把自己的悲伤说成了一件快乐的事情,比如说到他的腿,以及他的姐姐和姐夫离婚的事情。谈到这些,我开始沉默了。我的沉默可能只代表着我自己,波及在别人身上,大多不可而至。想象因为给陈默动手术的几万块钱,就让陈默的姐夫和姐姐闹得不可开交,几万块钱,足够是姐姐一两年的工资,悉数给了陈默。所以,姐姐的孩子的学费成了一个问题,闹离婚,成了最后的悲剧。
我后来问陈默,要照顾好家里人,什么都可以从头再来。可陈默说,你还是照顾好自己吧,不然连房租都交不起。
这是我跟陈默最后一天的对话,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包括他的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
在此之后的几天,我最后去了一趟饭店,老板突然给了我一个笑脸。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不用来上班了。说实话,我已经猜到了大概,于是交还了厨师白衣,收拾好行囊,像一个被撵出监狱的人一样去逃命。但我不是什么救世主,只是一个不会舍得自己的平凡人。或者说庸庸碌碌吧,所谓的平凡世界,只是给庸碌的生活找了了美好的借口。那些树啊,草啊,在风中摇曳的姿态,还是老样子,只是换着季节在改变一些形态而已。
秋天终于是到了,我开始要走了。我慢慢地步行,从大路徘徊到街道,偶尔也小跑着。一个人,看着风景中轻松的自己,像一个抑郁症患者一样,数着自己的那一根根脊骨,跟数着一片片枯黄的落叶一样,纷纷乱乱。风一吹,仿佛就散了。
——2017年12月10日星期日
如北岛诗中的《回答》和《生活》,现实中的我们,其实太尘埃了,一根稻草便足以压低我们的理想。或卑微地被嘲笑,或被物质的需求甘变成令自己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