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他又失眠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老木不仅整晚失眠，而且越咳越厉害，咳得厉害时胸口针扎般的痛。他觉得气管至胸口都堵得晃，嗓子眼更是有一口浓痰塞在那里，上也上不来，下也下不去。他只想用力地把它给咳出来，可是经常咳得差点憋过气去，也没见着有什么东西出来。现在就是不咳时，他的胸口也隐隐作痛。他用手按按左胸，痛。按按右胸，也痛。他坐不住了，拉着妻子去找那位老中医。
　　 老中医还是老样子，话不多，神不急。开了一个方子，让去药房抓药。这回老中医给老木配的药叫“金银汤”，专治咳嗽。老木又说胸口痛，老中医只是说不咳了就不痛了。老木第一次对老中医的话半信半疑。不过妻子何红这次却觉得老木的心痛多数还是他的“心病”所致。这些时日那“养心汤”不是也停掉了吗？表面上“养心汤”是治疗心神不宁，助安睡的。其实老木的毛病就是心思多，疑心重。如果哪天他能不再乱想，便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眼见就到了年末，局里另有一番热闹的景象。除了是因为快过年了，手头的工作也告了一段落。关键是每年局里都会办一台春节晚会，大家自演自唱，那架势与专业的不差上下。
　　 老木的歌唱得很好，但他不愿意当众表演。这次处长给他下了死命令，一定要他准备一个节目。如果在平时，他死活不会答应的。可是这次评先进和干部调整就在眼前，他想着还是不要违逆领导的好。
　　 对于这位郑处长。老木心里也是有点别扭的。郑处长是从其它局里调过来的，一来就接任了正要退休的老处长的位置。而且处里副处长的位置空缺多年，局里既没有安排人，也没有填补的意思。所以几个科长都眼巴巴地盯着这个缺，当然老木也是其中一位。
　　 这位郑处长是个大帅哥，刚过四十，还是单身。他的到来曾在局里的年轻姑娘中掀起一阵热浪。清华毕业的年轻才俊，风度翩翩，博学多才，没有几个姑娘不动心的。
　　 但对于老木来讲，心里总有一些抹不直。郑处长年纪轻轻职位就比自己高先不说，关键是说话、行事风格也与自己不同。郑处长属于果断干脆，雷厉风行的风格，与老木优柔、多虑的性情完全不同。两人放一起犹如一把火、一块冰，一个阳、一个阴。好在老木懂得上下级应有的尊重，所以他也从未与郑处长僵持过。
　　 为了上台唱歌不失态，老木每天晚上在家跟着音乐吼两嗓子。虽然喝了几副“金银汤”后咳嗽的症状有所缓解，但毕竟病了有些时日，气息明显差了不少。他怕上台后唱不好，丢了老脸，所以这几日又将烟停了。这虽然不是特意的戒烟，只是为了表演停上几日。可是老木没有想到，一个人想抽烟而不能抽时是如此的煎熬。他只觉得满嘴长牙，痒得抓心，腮帮子的肌肉也酥酥地不得劲。
　　 不再抽烟，老木连话也不想说了。他突然变得很沉默，同事们都有些不太习惯。郑处长也觉得他有些不太一样，便找他私下谈心。
　　 “木科长，近来家里有什么事吗？”郑处长问。
　　 老木回答：“没有呀？”
　　 “噢，那你身体还好吧，咳嗽好些吗？”
　　 “好多了，谢谢处长关心。”
　　 “那好，那好，嫂子好吧？”郑处长继续关心着，“孩子们都好吧？”
　　 老木被问得摸不着头脑，但也不好明说，只能点头称家里一切都好。
　　 两人谈话就这样像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地向外冒。
　　 “老木，局里的许多安排可能会超出我们的预想。”郑处长终于转换了话题。
　　 老木心里早已不耐烦，只等着他快点入题。听领导话峰一转，知道下面不会是什么好事，心里七上八下的。
　　 “局里有提拨年轻人的意思，不过会先在处里摸一下大家的意见，下午处里就开一个征询会，我先私下跟你吱语一声。”
　　 郑处长这话好像是在给老木发出一个特殊信号，究竟是什么，只能老木自己去想。
　　 老木明白自己这次多半是又没机会了。年轻人？处里可提拨的年轻人有谁呀？不就是那个王小勤吗？老木气得牙咬咬的，可是一想起那张女儿与他的照片，心又软了下来。虽然自己同意女儿跟妻子姓，但在他心里最疼的还是这个女儿。女儿长得也像他，个子修长，模样俏丽，读书那会儿没少被男同学追过。那时老木经常干的事就是给女儿当保镖，被他骂走轰走的男同学数都数不过来。
　　 下午他就要与这个有可能成为自己女婿的人进行一场竞争。处长讲的“征询”就是“无记名投票”，当然票数多少并不是唯一的条件，只是一种参考。老木也明白愿意投自己一票的人不会太多。他一直认为自己比别人优秀，别人对自己总会有那么一点羡慕嫉妒恨。所以自己长期不得志是因为小人太多的原因，他就是靠着这个念头让自己平静地度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失意。
　　 征询会上每人拿到一张表格。上面有十来个人名，老木和王小勤的名字果然列在其中。虽然表格上方的标题只是写着“本局年度先进候选名单”几个字，但大家心知肚明，所以没人提出疑问。因为规定每个人只允许投一票，所以一个个都显得特别慎重，既没言语的讨论，更没有眼神的交流，全都拿着表格埋头思考着。
　　 老木在自己和王小勤的名字之间左看右想，始终下不了决定。他想选自己，其实这也是完全可以的，且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就这种情况多数人也会投自己一票。可是女儿的脸在他的眼前不停地闪来闪去，他甚至看到女儿小时候在幼儿园门口放学等他来接时表情。那是一种久违的甜蜜。女儿嗲声嗲气地叫着“爸爸”，挥着小手向他跑来，跑到身前时总会抓着他的两个胳膊向上腾空一跳，等着老木将她接住并抱起来。
　　 “木科长，你填好了吗？”郑处长问。
　　 老木从回忆中猛然顿醒，发现大家都交了表格，只剩自己。他无暇再细想，匆匆在王小勤的名字上打一个勾，并将表格反复对折三次，交给了处长。老木折过的表格明显比别人的小那么一圈，于是他那张表格就特别显眼。郑处长接过后，原样的放在一叠表格的最上面，捧着直接去了局长办公室。
　　 回家后，老木依旧闷闷不乐，吃饭时妻子何红说女儿一会要带一个人回来。老木一听，心想：“来得也太快了吧。下午刚给这小子投了一票，晚上就寻上门来呀。这是老天爷考验自己呢？行吧，女儿也二十七岁了，早该结婚了。之前他与妻子老是担心女儿眼光太高，一不留神便成了“剩女”。虽然自己是不太喜欢这个王小勤，但女儿喜欢呀。只要是为了女儿好，怎么都行吧。”
　　 老木这样想着，心里也就顺直了许多，心情也跟着愉快了起来。
　　 晚上八点多，门铃响了。何红一听，立马激动地拉着老木一起去开门。将门打开，外面站着女儿和一个男人。
　　 老木看着那个男人，眼都直了。那个男人也是一脸懵圈的神情。
　　 女儿何敏开口道：“爸，妈，这是我男朋友。”
　　 那男人尴尬地朝老木笑了笑：“真没想到！”
　　 老木刚想开口，心口一阵绞疼，晕了过去。
　　
　　 四、五味汤
　　 （五味汤：主要成分，五味子、良姜、陈皮、茴香等；功效，益气、健脾胃、止咳、保肝、护心。）
　　 老木在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局里的春节晚会也没能参加。不过今年的先进他还是被评上了，但他高兴不起来，同时也不想考虑工作上的事。想到自己过去总是待在办公室里舍不得下班，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目前他最大的苦恼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直系领导——郑大处长。
　　 在老木住院期间郑源分别跟着女儿和处里的同事来看过他几次。他一会是未来女婿的身份，一会是单位领导的身份，这让老木难看之极。老木能做的就是沉默，只是郑源来了，不管他是以什么身份来的，老木都像木头人似的一言不发。
　　 不过，妻子何红特别高兴。过去只是一个王小勤就让她欢喜得不行。现在女婿变成了郑源，她更是乐得摇头晃脑。老木一见妻子对着郑源摆出一副丈母娘疼女婿的样子，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何红问老木：“你怎么老是愁眉苦脸的？你不是不喜欢王小勤吗？现在也知道女儿的男朋友不是他了，你怎么还是不高兴呢？”
　　 “我能高兴吗？这算什么事？卖女儿呀？”老木一肚的气撒向妻子。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我们的女儿多优秀呀，怎么能叫卖女儿呢？你看咱们女儿姓‘何’，对方姓‘郑’，女儿嫁他，那就是‘郑何氏’，多好呀，正合适！”何红被自己这一说辞激动得直拍手。
　　 “还‘正合适’呢？瞎高兴什么。在别人看来不就跟卖女儿似的吗？把自己女儿嫁给自己的领导，别人会怎么想？”
　　 “就你会这么想，没人跟你一样竟喜欢钻那牛角尖。你整天小心这个，小心那个。关个抽届，锁个门，都要反复检查好几遍。那心眼细得像根绣花针似的。你累不累呀。”
　　 “你懂什么，人言可畏！我一男人，这是在外面给人落个话柄，还有什么形象？”
　　 “形象？你大概不知道你喝醉时是个什么形象吧？”何红已不想再听丈夫的这套理论。
　　 “什么意思？我喝醉时怎么了？”老木追问，那口吻好像妻子在无端抹黑他，毁他形象。
　　 何红用鼻子发出“哼”地一声，不再理他。
　　 老木终于休完病假回到处里上班，他向郑源报过到后便不再与他说话。其实他与谁都不再说话，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无精打采，看见年轻人偷个懒、犯点错也跟没看见似的。原先处里的几个小伙说说笑笑时都会背着他，现在见老木不再有一茬、没一茬地批评他们，也随意起来。
　　 老木这个样子并不是因为转了性。他还是原来那个喜欢发表看法，评头论足的老木。他只是觉得现在自己的身份特别地别扭，这以后如果女儿真的嫁给了郑源，估计局里也不会将他与郑源放在同一个部门了吧？可是自己已经五十多岁，实在是不想再挪地方。那郑源呢，他这处长正干得风生水起，会愿意换岗位吗？又或者让女儿与郑源分手，这个念头在老木的脑子只是那么闪了一下，便被他立即否决了。
　　 他越想越头疼，于是又去了老中医那里。老中医这次帮他看了好久，写好方子交给他时神情严肃地说：“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
　　 老木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了声“谢谢”便去药房抓药。这次老中医给他配得是“五味汤”。这“五味汤”比之前几副的味道都好，老木喝着一点都不觉得自己是在喝药。他每次喝着这药时就想着老中医说得那句话，慢慢地也就不再勉强自己去想这个“疙瘩”了。
　　 老木终于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虽然与郑源仍旧不作过多的交流，不过他与王小勤的关系却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王小勤这个机灵鬼似乎已洞悉一切，当老木主动与他示好时，他显出了加倍的热情，这让老木有了十足的面子，于是两人很快就好得跟老朋友似的。
　　 这天中午，老木与王小勤一起在食堂吃过午餐回办公室，走到门口只见木衡站在那里。老木很意外，刚要上前问他，只见木衡冲着王小勤的鼻子就是一拳。跟着就看见王小勤重重地摔在地上，捂着鲜血直流的鼻子一脸的错愕。木衡再次准备出拳时，老木将他拦腰抱着。
　　 “干什么呢，混小子，跑这里来发什么神经？”老木叱喝着。
　　 “他这个王八蛋，把我姐给甩了。”木衡扭动着身子，想从老木的臂膀里挣脱出来。
　　 坐在地上的王小勤委曲地辩解道：“我跟你姐有什么关系呀？什么叫我把她给甩了？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老木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知道是木衡弄错了。虽然木衡认错了人，但这事应该错不了。他们姐弟感情特别好，私下什么事都相互商量着。如果女儿真的被郑源甩了，现在一定是特别地伤心。
　　 老木让儿子先回家，说自己会帮她姐姐处理好这件事。木衡见老爸发了话，只好乖乖地离开了。
　　 老木敲开了郑源办公室的门，这是他自上次病假回来后第一次主动上门找他。
　　 郑源似乎也明了老木找他的原因，所以没等老木开口，便主动地说：“对不起，我，对不起。”
　　 “别尽说‘对不起’，直接说理由吧？”老木凶巴巴地说。
　　 “我是爱何敏的。”郑源苦着脸。
　　 “说理由！”老木像是在说一个口令，说话的声音和语气没有一丝感情。
　　 “我过去交往了一个女孩子，但她去法国读书后就不愿意再回国，距离让我们分开了。最近，她突然回国找我，原来是得了绝症，她说她一直爱着我，想与我结婚……”
　　 “行了，别说了，别说得自己多伟大似的。我不管你是情圣还是菩萨，总之我的女儿受了委曲，我这心里就是抹不直。你和何敏原本年龄上就相差太大，分开也好。只是希望……”老木本想找一些刁钻的由头来为难他一下，可是心头一软，也就说不出了口。他顿了顿，说：“希望你，你们幸福。”说完不等郑源做出回应，便走掉了。
　　 这是老木第一次提前下班，他匆匆回家只是因为心里放不下两个孩子。估计大女儿还在伤心着，说不定小儿子也在生着闷气。
　　 推开家门，只见饭桌上放着一个大蛋糕，上面插着一个数学蜡烛，数学是“53”，蜡烛正燃着温馨的烛光。身后传来生日歌的声音，他回头望去，妻子和两个孩子正手拉着手为他唱着祝福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