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叫公报私仇……好了，我们不必兜圈子了。鉴于你的文章在社会上造成严重的不良后果，严重影响了我社声誉，经党委研究绝定，中止我们之间的《合同》，请你交出《记者证》。”
　　 “单方终止《合同》是违法的！当然，跟你这种人谈法律是痴人说梦；但《记者证》是我考取的，不是你发的，想收去你没资格！”三姐说完，愤愤离去。
　　 秋天，乌云压顶，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三姐急匆匆地向自家走去。
　　 司法的路子走不通，與论监督不管用，怎么办？从前，丈夫刘杰还对自己持支持态度，有些事还出出主意，但近年来对此显然淡漠了许多。
　　 三姐王静毕竟硕士毕业，毕竟是新闻系的高才生，她不仅可以找准事物的切入点，而且对中国的政治体制结构非常了解。她认为，这件事可以找一下“人大”，“人大”管辖一府两院，即政府、检察院和法院；“人大”在休会期间对一府两院的工作情况有监督权、问责权。想到此，她觉得应该找一下市人大主任赵太炎。
　　 三姐与赵主任有过一面之交。那一年夏天，全市30%的面积遇到洪水灾害，市委要求各机关的干部除值班人员外，都下去抗洪抢险，三姐作为记者在抗洪抢险前线采访时遇到赵主任。当时，赵主任正在对穿着西装革履，手持雨伞的年轻干部大发雷霆：“你们都滚回去！别让人看着恶心！”所以，赵主任给三姐的第一印象是个好领导。
　　 这一天，三姐径直来到市人大，很快找到了主任办公室。
　　 见三姐来，赵主任非常客气，他一边让坐，一边倒茶。等三姐坐下后，三姐还没开口，他倒先说话了：“小王啊，你弟弟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的那个增刊我也看过；不过，不知道你想没想，他们已经把案子作成死结，想解开，难呐！他们利益相关，盘根错节，盘根错节是什么意思你肯定明白；他们异口同声，把白的说成是黑的，众口烁金啦！”说到这里，赵主任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三姐，连连摇头叹息。听到这里，三姐已经明白了赵主任想表达的意思：这件事他也无能为力。再说下去就是多余的话。所以，她站起来与赵主任握握手说：“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走出大门后，三姐就近在一家宾馆住下。第二天天还没亮，她就来到省高院，把弟弟的血衣挂在高院围墙的外墙壁上，并且沿血衣的两侧向外延伸，张贴了数十张曾出版过的《增刊》……前来围观的人在不断增加，到上午7点半左右，围墙对面的公路上，车辆通行就开始出现困难；随着时间的推移，围观的人中有人喊起了口号——
　　 “揪出赵刚！枪毙赵小虎！”有人高呼口号。
　　 “我们要民主！我们要法制！”一呼百应。
　　 ……
　　 就在同一时间，由市委主持的“维护社会秩序，确保一方平安”的维稳工作会议在市委大楼三楼会议室召开，参加会议的主要有各县、区和市直各单位的一把手以及主管公、检、法的负责人，省委纪检书记赵刚到会并作了重要讲话，他说：
　　 同志们，这次维稳工作会召开得非常及时，我完全赞同刚才市委闫书记的讲话。同志们，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我们的经济建设取得了长足发展，但同时我们还要看到，社会上各种矛盾还很突出，不稳定因素特别严重，特别是有少数不法分子，动不动聚众闹事，动不动上访纠缠，严重干扰了经济建设，严重扰乱了社会秩序，对此，我们必须予以打击！决不能心慈手软！省委要求，各单位的一把手负总责，一级抓一级，层层抓落实……
　　 赵书记的讲话声，会场内的掌声，与外面的暴雨声，汇聚成一曲美妙的乐章。
　　
　　 四、家庭破碎
　　
　　 三姐因“聚众闹事”、“扰乱公共秩序”等罪名，被刑事拘留七天，罚款二百元。在被刑拘的当天夜晚，拘留所的一位女警，把三姐叫到所长办公室，进行了一次认真的审讯式地交谈：
　　 所长：“赵小虎家庭赔偿你们二十万，为什么不取走？”
　　 三姐：“不服判决。取走就等于默认了这个荒唐的判决。”
　　 所长：“再追加二十万赔偿金，怎么样？”
　　 三姐：“不是钱的问题。”
　　 所长：“即使将赵小虎枪毙了，你弟弟能活过来吗？”
　　 三姐：“我要的是法律的公正、公平，不是我弟弟能不能活过来的问题。”
　　 所长：“向前走，寸步难行，向后退，海阔天空；为什么不退一步想？为什么不忍让一下？”
　　 三姐：“假如你的亲人被杀害了，而凶手却得不到应有的惩处，你愿意忍让吗？”
　　 所长将办公桌拍得“啪”一下，对女警吼道：“带走！”
　　 漫长的七天终于过去了。出了看守所，三姐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市第二人民医院走去。还是在七天前，母亲就因高血压突发晕倒了被送进医院，医生说，这是因焦虑过度引发的脑血管血栓阻塞，幸亏送来的及时，不然出现脑溢血，后果不堪设想。
　　 走进病房，见母亲正在输氧，三姐默默地坐在床沿上，握住昏昏似睡的母亲的手，眼泪不自觉地流了出来。见打热水的爸爸进来，忙擦一下泪站起来回头问：“爸，妈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王振声把热水瓶放床头柜上，叹口气说：“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听说他们把你抓起来了？唉！怎么样，没挨打吧？”
　　 “没有，你看，我不是挺好吗？”
　　 “静儿。”何怡秀根本没睡着，他们父女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我说我们还是别跟他们斗了，斗不过他们，他们手里有权，认命吧。”
　　 “妈。”三姐又回到原来的位子，握着母亲的手说：“他们有权，我们有正义，有人脉。那天我在高院的外墙上挂出弟弟的血衣，张贴几十份增刊，妈你没看见啦，围观的人那是人山人海呀，有喊打倒赵刚的，有喊立即枪毙赵小虎的；我虽然被关七天，但能唤醒民心，赢得同情和支持，也值得。”
　　 “话是这么说，又有什么用呢？那个杀人犯还不是照样在监狱里当医生？”王振声哀声叹气地说。
　　 “是呀静儿，你爸说的也对，你这样斗下去，有什么结果呢？”何怡秀探一下身子，伸出右手捂在
　　 女儿的手背上继续说：“这几年你一直在外面跑，小雨也不知怎么样了，该上小学了吧，我这身子弄个病缠着，还得人伺侯着，我跟你爸都没能去看她；刘杰也不知怎么样了，前几年他还来看我，近一年多也没来了。你再这样下去，怕是小家庭要散了啊。”何怡秀说着，眼泪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静儿，你回家去看看吧，不能冷淡了刘杰和小雨，那是你的家呀！回去吧，现在就回去，你妈这里有我，放心吧。”王振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敦促说。
　　 “那好吧，过两天我再来看你们。”三姐说着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一眼，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病房。
　　 她的房子在市三环内，是原来市化工厂的职工宿舍楼，企业改制后，刘杰的父母花16万买了一套，经改造装修后作为儿子结婚时的新房。上到三楼，走到家门口时，见门是锁着的，三姐掏出钥匙打开门，进来后喊了几声“刘杰”，没人答应，又喊几声“小雨”，仍然没人答应，她不知道他们父女到哪儿去了。地面很脏，物品杂乱，墙角上挂了几幅蜘蛛网，显然这屋里许久没住人了。
　　 她从客厅来到卧室，忽然发现床头柜上有一份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顿时感到血压上升，大脑嗡嗡作响，但她很快调整一下情绪，拿起《协议书》，坐在床沿上看：
　　 离婚协议书
　　 经刘杰、王静夫妻双方商定，自愿离婚。离婚后，女儿小雨由刘杰抚养，王静不出抚养费，但可随时看望小雨；房产及所有家具都归王静所有。
　　 刘杰
　　 王静
　　 X年X月X日
　　 协议书旁边还有一封短信，三姐随手拿过来仔细阅读：
　　 王静：电话打不通，只好写几个字。三年多了，几乎没见到你的身影，我只能在脑海里搜索大学时那美好的片段，回忆那幸福时刻。知道吗？我是一个男人，才将近四十岁，我需要女人，需要温存，更需要家庭，可我这些正常想法已经变成精神奢侈品。知道吗？小雨才七岁，她需要妈妈，需要妈妈的怀抱，更需要母爱，可她这些正当的想法却变成了痴心妄想。王静，我们分手吧，我没有时间等待你那遥遥无期的诉讼……
　　 三姐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她想控制自己的泪水外溢，但就像她想解决赵小虎问题一样感到无能为力。她闭着双眼，任凭眼泪从脸颊流到嘴角。当然，她同时也在回忆曾经的幸福时刻：本来，她的初恋叫黄华，大高个，很帅气，东北人，因为他准备考博，加上刘杰对她穷追不舍，俩人又是同城，就放弃了黄华。上大三时才对刘杰渐渐产生了好感，快毕业时，感情的热度开始加温，除上课外，他们几乎是出双入对，他们一起上饭厅，他们一起逛校园，他们一起进影院；她比他小两岁，但他处处都听她的。刘杰毕业后，在当地考上公务员，她考上了硕士。硕士毕业后，她应聘到《都市报》当上一名记者；很快，他们一起搭建了爱巢，小雨出生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不知迎来了多少同事艳羡的目光，不知听到了多少同学夸赞的话语。
　　 可是现在，快四年了，一家三口没有完整地在一起呆一天。她感到对不起刘杰，她没能尽到一个妻子的责任；她感到对不起小雨，她没有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小雨今年该上小学了吧，自从小雨上幼儿园起，至今合起来她接送女儿还不到十次。她曾听刘杰说过，他上下班时好像有人跟踪；小雨在幼儿园时，有人要带她去找妈妈，若不是老师及时发现，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想到这里，她感到非常愧疚。
　　 也有不少同学同事劝她说：“算了吧王静，别再跟他们斗了，你斗不过他们的。”爸妈也说：“静儿呐，别再与他们斗了，你弟弟走了，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们老俩口可怎么办呐。”
　　 三姐也想过幸福、安宁的日子。她曾想，小雨三岁时，她一家三口到泰国去旅游一次；她曾想，国庆节时去看一场电影。但是，她的弟弟被人杀害了，而凶手至今还活着，人命关天啦！怎么能说收手就收手呢？
　　 三姐的脑海波涛滚滚，三姐的精神倍受煎熬。算了吗？弟弟就这样白白的屈死吗？凶手就这样逍法外吗？想到这里，她的脑海就浮现出弟弟的血衣，就浮现出弟弟痛苦的表情，就好像听到弟弟在呐喊：“姐，替我报仇啊！”
　　 想到这里，三姐擦干眼泪，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自己的姓名，然后拨通刘杰的电话，告诉他她已经签了字，让他马上到民政局来办手续；她说她明天要到北京去，没时间等了。
　　 外面下起了小雨，尽管雨水和泪水一起，模糊了三姐的眼睛，她还是匆匆地往民政局赶。
　　
　　 五、被精神病
　　
　　 离婚后，三姐感到轻松了许多。少了许多牵挂，少了许多愧疚，她可以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了。在开往北京的列车上，她在心里写了一首小诗：
　　
　　 分手
　　 车在走，人在走，心还没走，
　　 说分手就这样分手，
　　 感情的炉火已经熄灭，
　　 还谈什么天长地久。
　　 月亮走，我也走，心不愿走，
　　 说分手就已经分手，
　　 情感的大海已经枯竭，
　　 我把眷恋留下、苦果带走。
　　
　　 车厢内的人不太拥挤，甚至还有少数空位。穿白大褂的乘务员推着食品车，嘴里反复喊着“盒饭盒饭，十块钱一碗”。臂腕托着报纸、杂志的女人，边走边吆喝着“看报看报，当天新闻”。“嗳！嗳！《南方周末》有吗？”一位乘客大声问。“有！有！”卖报女人应着并迅速向那乘客走去。就在那乘客站起来接报纸时，三姐只觉眼前一亮：是他！黄华！
　　 一晃十年过去了。在三姐看来，他的外形并没有太太的变化。“黄华！”三姐喊了一声，并向他招招手。
　　 “王静！”刚接过报纸的黄华显然认出了三姐，并匆匆向这里走来。
　　 “来来，这里有空位，坐。”三姐指指对面接着说：“包呢？别弄丢了。”
　　 “没带包。”黄华说着坐了下来。他把报纸放在面前的横桌上，向后仰了一下，看着三姐笑一下说：“还是老样子，变化不大。”在黄华眼里，王静长得跟电影演员邓婕差不多，但比她个高，说话、走路总是精神饱满。
　　 “你也没变。你这是出差呀？”
　　 “刚下去采访，回京去。”
　　 “在哪家报社？”
　　 “《内参》。你这是走亲戚还是出差？”
　　 “去北京办点私事。”
　　 “哦，办完事去我那儿玩。这是我的名片，地址和手机号都在上面。”黄华说着掏张名片递过去。
　　 “好的。有事去找你。我把手机号输给你。”三姐输完手机号，内心波澜起伏，她不知道弟弟这事该不该跟黄华说，但她知道，《内参》是很有份量的内部参考报，主要刊载国内外重大事件和国内重大事故信息，死亡三人以上都属重大事故。《内参》是发给高级干部当参考资料看的。她一会儿觉得弟弟的事不构成重大事故，一会儿又觉得应该与黄华探讨一下，一会儿又觉得这里不是探讨的场所。
　　 正在三姐犹豫不决时，火车在郑州站停了下来。在下车上车的人流中，有两个女警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其中一个掏出警察证展示一下说：“你是王静吧，有件事情得向你了解一下，跟我们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