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废人，到了晚上，他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我怎么会有儿子呢?说到这里时，姑姑那一张美丽无比的面孔已是艳若桃花。
　　 成亲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这样吗?
　　 那可不。
　　 母亲瞪圆双眼，一眨不眨，大姐，这是真的吗?
　　 一点儿不假。姑姑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大姐，我的大姐，这可真是难为你了，这么些年你都是咋过来的呀!
　　 还能咋的呀！自个儿熬着呗。
　　 那你咋不早一点儿当我说呢?
　　 这种事情，我这当大姑姐的咋好意思跟自个儿的兄弟媳妇开口啊!今儿个，要不是你再三追问，我也不会说出来的。
　　 母亲皱紧眉头问，那你打算咋办呢?
　　 这事儿我倒是想过不止一次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和他——离婚！姑姑似乎早已胸有成竹，一句话脱口而出。
　　 也对。
　　 这码事儿只要有人给我撑腰，我也就啥都不怕了。
　　 别怕，有我和你兄弟给你撑腰呐，做一回女人，咱们总不能把自个儿吊死在一棵歪脖树上啊!
　　 一辈子就这么过去，活得也太亏了。
　　 大姐，你太可怜了。
　　 姑姑和母亲紧紧地抱在一处，彼此双泪长流，哽哽咽咽，再也说不下去。也许，只有女人才能体谅到女人的那一种苦楚。不难想象，苦到无处诉说的地步，才是人生最大的苦楚啊！
　　 那时候，婚姻法刚刚颁布实施，提倡妇女解放，婚姻自主，各级地方政府正在大张旗鼓地贯彻执行。只要女方提出离婚申请，而且具备比较充足的理由，可以很容易就获得批准。所以，离婚应该是一件蛮轻松的事情。
　　 母亲在最短的时间里把有关姑姑的情况转达给了父亲，并与之商量如何办理离婚手续事宜。不管怎么说，与一个性无能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对任何一个女人来说，都是一件残酷已极的事情。何况姑姑又是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这种情形对她而言，不啻一种天大的嘲弄。所以，到了这种地步，由她本人提出离异一说，应该是一件无可非议的事情。
　　 父亲似乎想得更多一些，乍一开始，他就对此事颇感为难。在沉吟了良久之后，他才开口说，大姐这一桩婚姻，涉及到孟周两大家族的关系，非同一般的婚姻可比，咱们怎可造次行事，说离就离了呢？
　　 母亲争辩说，明情在那儿摆着哪!理在咱们身上，咋说也怪不着咱们的大姐吧!
　　 可一旦大姐离了婚，人家会说咱们孟氏家族过河拆桥，不仁不义，当年咱们孟氏家族毕竟是欠下了他周氏家族的一条人命啊!
　　 不管咋说，咱家大姐嫁到他周氏家族也十多年了，这一笔糊涂账也该还得差不多了，就算还欠他们周氏家族的，也可以用别的方法补偿一下嘛，总不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亲人推进火坑，咱们一辈子都不闻不问了吧!
　　 这事儿——父亲轻轻摇头，欲言又止。
　　 你就这么一个亲姐姐，真能忍心撒手不管吗?
　　 不是不管，可——可咱们管得了吗?别的不说，只怕老爷子那一关咱们就没法过得去呀!
　　 母亲拉住父亲的一只手臂，摇了又摇，这个我都替你想好了，咱们索性来一个先斩后奏，等到生米煮成了熟饭，他老人家也就无可奈何了。
　　 也好，那就依你。父亲沉吟再三，终于点了头。
　　 得到父亲同意之后，母亲就和姑姑一起张罗起来。事情操办得也还顺利，一切都在按照预定的计划进行着。只是后来让姑父从半截腰上插了一杠子，惊动了爷爷，以致节外生枝，让形势变得异常艰难。
　　 当时，也不知姑父是从哪里得到了消息，他一下子就六神无主，慌了手脚，不得不求助于周氏家族的人们。本来，周氏家族的人们很想来一个兴师问罪，雄赳赳地打上门来。转而一想，那毕竟是一桩发生在旧社会的事情，是否可以算做历史遗留问题都很难说。而今已是新社会了，若再旧事重提，显然有不合时宜之嫌，更怕难以奏效。在偌大的周氏家族中，自然不乏高智商者，周刚就是其中之一。几经斟酌之后，周刚为姑父想出了一个堪称高明的主意。
　　 于是姑父就上演了一出苦肉计。那一日，他跑到爷爷面前，长跪不起涕泪双流。同时他的嘴巴里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没了。虽然姑父的语言表达能力不强，但爷爷还是从他那一番令人生厌的话语中听清了事情的原委。
　　 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令爷爷震惊不已，继而又大发雷霆之怒。他当即在那老式柜橱上点起一对红蜡烛和三炷高香，而后派人叫来了父亲和姑姑。当着一双儿女的面，他老人家把一番话语说得掷地有声，我告诉你们，谁都可以赶一赶这个浪潮，打一打离婚，可咱家的人万万不行，因为咱们姓孟，孟氏家族的人不能办出那种背信弃义的事情，让他周氏家族的人们指着鼻子说三道四，让卧龙镇的父老乡亲看咱们的笑话!
　　 也许因为已经成功在即，又有我的母亲和父亲做为自己的坚强后盾，所以姑姑的胆子才大了起来，敢于和爷爷争辩一番了，爹呀!我真的很想离婚，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和孟氏家族应该没什么关系了吧!
　　 爷爷连连摇头，祥云，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难道你忘记当初是怎么回事了吗?
　　 我又怎么忘得了啊!姑姑说到伤心处，已是热泪盈眶。
　　 你没忘就好，离婚的话还是赶早别提了吧!
　　 不让我离婚，那还不如让我去死哪!
　　 爷爷不动声色地说，那你就去死吧!
　　 爹，你好狠心哪!姑姑抬起一双泪眼，看着爷爷。
　　 祥云，不是爹心狠，让我说，你就是死了也比离了强。
　　 可我不想死，我想离婚。
　　 你说你不想死?
　　 我不想死，我还没好好地活过一天哪!姑姑一阵哽咽，已是泪如雨下。
　　 爷爷霍地站起身来，那好，我就死给你看，活到这一把年纪，家门不幸，弄出这种事情，一张老脸让我往哪儿搁，还真是生不如死啊!两眼一闭，眼不见，心不烦，万事都与我无关了。
　　 说到这里时，老人家已是泣不成声，而且当即采取行动。他摔了那一对红蜡烛和三炷高香，而后又找麻绳又摸菜刀，似乎很有一种言出必行的势头，非要身体力行地去死上一回不可。
　　 父亲、姑姑、母亲一起上前拦阻，一家人抱在一起，哭成一团，那真是一个悲怆已极的场面。
　　 不消说，姑姑未能把婚离成。
　　 在经历了那样一场风波之后，姑姑已是万念俱灰，仿佛对人生的一切都已失去应有的兴趣，从此再无所求。那毕竟是怎样的一种痛苦，我真的无从揣测，更无法加以描述。所以，这里只能从略。
　　 也许是出于一种同情，也许是出于一种亲情，抑或是这二者兼而有之。我的母亲对姑姑此种遭遇一直心有不甘，也曾多方代为谋划。目的只有一个，无非是想把姑姑的命运稍加改变而已。
　　 后来，在一次闲谈中，母亲终于为姑姑那已经死去的心灵又重新点燃了希望的火花。她们东拉西扯地说过一些闲话之后，母亲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姑姑莞尔一笑说，大姐，我听说当年刘中信对你看法挺好，他对你还是挺有意思的嘛。
　　 看你，一下子扯到哪儿去了呀!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还说那些没用处的干啥!显而易见，姑姑对这一类话题已不再感兴趣了。
　　 他那女人死了，一个人打光棍的日子也够他熬的!
　　 姑姑随口附和着，也是他命该如此，人呐，都是心强命不遂啊!
　　 可惜你没离成婚，要不，这咱再嫁到他家，也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儿嘛。母亲啧啧连声地说。
　　 你今儿个这是咋了，咋尽说一些废话呐，这一辈子，我是什么好事儿也不敢再寻思了。
　　 守着那个废物过完一辈子，你就甘心呢?
　　 就算我自个儿不甘心，那——那又怎么样啊?
　　 大姐，我有一个好办法——母亲突发奇想，双手响响地一拍。
　　 你——你能有什么好办法啊?姑姑为之一怔，不解地打量着母亲。
　　 来不了明的，咱们可以来暗的呀!不能离婚，也就没法公开结婚，咱们背地里再找一个男人总可以了吧!
　　 姑姑连连指点着母亲，看你神惊鬼乍的，一下子说到哪里去了，你说你羞不羞啊!
　　 有啥羞不羞的呀!这也叫无路可走，逼上梁山，弄好了，还兴许有个一儿半女的呐，我说大姐，难道你把赵神仙给你算的那一卦忘得一干二净了吗?母亲一本正经地问。
　　 简直胡说八道！男人是那么好找的吗?
　　 我看不难，现成的人选在那儿等着，刘中信就挺适合你嘛。
　　 姑姑朝母亲连连摆手，我——我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一切都有我呐，这码事儿就包在我身上好了。母亲似已胸有成竹，连连拍打着自己的胸膛。
　　 为了促成这一桩好事儿，母亲反复斟酌，终于替自己想出一个十分巧妙的办法，倒也算得上快刀拉豆腐——两面见光。她找到刘中信说，姑姑一直对他抱有好感，希望能有进一步的接触；反过来又对姑姑说，刘中信很想见她一面，并提供了具体的时间和地点。到了这一步上，一切都可谓水到渠成。早已心有所属却又不敢越雷池半步的一对男女终于春心萌动，再也无法把持自己。
　　 在姑姑的一再请求之下，那一晚母亲陪她前去赴约。
　　 两人走在路上，母亲不无得意地告诉姑姑说，大姐，我跟你说，等一会儿你只要看到刘中信老老实实地在那儿等着，这码事儿也就十有八九了。
　　 那怎么说呢?姑姑颇感纳闷地问。
　　 你不知道，我和他约定的时间早了一个钟点，今儿个晚上够他等的。
　　 那是为啥呀?
　　 考验他呗，看他的心到底诚还是不诚，咱是女人，女人可不比男人，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你——你这不是存心捉弄人家吗?
　　 让我说，你先别心疼他，但愿他能经得起考验才好，你俩往后的日子正经长着哪!
　　 两人边说边走，终于来到了村头。发现了刘中信的身影之后，母亲收住脚步，在姑姑的后背上用力推了一把，径自转身扬长而去。
　　 一团朦胧的月光下，刘中信怯怯地迎了上来，却一直羞于开口。半晌，他才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来，祥云，你来了?
　　 中信，我来迟了，让你久等了。姑姑不无歉意地表白说。
　　 也没等多大一会儿。
　　 你约我来，是有话要和我说吧?
　　 你不是也有话要说给我吗?
　　 我想听你说，你是男人哪!
　　 我——
　　 说吧!
　　 我一时还真说不出口。
　　 你再不说，我可走了。姑姑已不无嗔怪，转身欲走。
　　 刘中信赶忙上前拦住姑姑的去路，祥云别走，你听我说——
　　 你说吧!我听着哪!
　　 我要陪你——陪你一辈子！
　　 是吗?可我打不成离婚，没法儿堂堂正正地嫁给你呀!
　　 这我知道。
　　 姑姑郑重其事地问，你情愿就这么偷偷摸摸地和我好一辈子吗?
　　 我情愿。刘中信重重地点了点头。
　　 姑姑再问，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刘中信连连点头不止。
　　 姑姑试试探探地又一次发问，你——你不会半道上抛下我吧?
　　 你是信不过我?刘中信瞪圆双眼反问。
　　 也不是信不过，你——你先发个誓吧!
　　 也好，我刘中信就冲着月亮发誓，往后有一点儿对不住你孟祥云的地方，天打五雷轰，让我不得好死!
　　 姑姑抢上前去，一把捂住刘中信的嘴巴，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谁让你发这么重的誓了!
　　 刘中信于忘情中就势抱住姑姑，再也不肯放手，祥云，你知道吗?年轻时我就喜欢你，再也想不到会有今天，我都不知道说啥好了。
　　 我就一句话，这一辈子都交给你了。
　　 今生今世不管走到哪一步上，我都不离开你。
　　 就从那一个夜晚开始，他们两人走上了共同的人生之旅。
　　 据母亲事后描述，那应该是一个美妙无比的夜晚。天上新月弯弯，恰如一叶扁舟，悄悄地渡过银河，让隔河相望的牛郎织女得以握手言欢。而那满天的繁星，也一起把眼睛眨呀眨的，不知是在行一种注目礼呢？还是在为那一对幸福的人儿祝福?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吧！
　　 时下这种情形已是屡见不鲜，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一概给予大度的理解乃至于接受。不只如此，甚至还有一个冠冕堂皇的称谓——情人，蛮中听的嘛。据说，西方还有一个所谓的情人节，足以令人为之啧啧称奇。在那一天里，置身情场的男女们都可以悠哉游哉地享受到一种真正节日般的欢愉，很可以令人为之忘乎所以。近年来，西风东渐，这种习俗在国内也已颇为流行，时髦得很。一些世俗男女们趋之若鹜，大有一种泛滥成灾之势。
　　 而在属于姑姑的岁月里，社会风气还远不如现在这样开化与新潮，封建残余观念还在牢牢地束缚着人们的头脑。一男一女的婚外恋情，不只足以引起他人的非议，往往还会风波迭起，引发诸多事端，令当事者难以生存下去。更有甚者，连那些相关的称谓也极为不雅，不是“搞破鞋”，就是“拉帮套”，诸如此类等等，嘲讽之意极浓，听在耳中总叫人不大舒服。由此可见，姑姑能够迈出那至关重要的人生一步，该是何等的难能可贵啊！
　　 在那以后的三年时间里，姑姑先后有两个儿子降生。与此同时，有关她的一些传闻也已渐为人知，成为卧龙镇一大逸闻趣事。到了这种地步，众人也就很自然地想到了赵神仙当年卜卦的事情。他们一个个赞叹不已，倒不得不佩服赵神仙的神机妙算了。也许因为姑姑曾是卧龙镇的一代美女，再加上她那颇具传奇色彩的婚姻，所以大家理所当然地对她格外关注一些，也更感兴趣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