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回事？”先到一步的那个女的问。
　　 原先那女的指着胖子向同伴告诉道：“这大老板说不让捡，除非帮他把对面那车给卸下来，你说搞笑不搞笑？”
　　 “呵呵，新鲜事啊，大老板。”一个穿短衣的男人用戏谑的口吻向胖子调侃了一句。
　　 “不让捡？”女人紧接着挖苦道，“老板口气当真不小啊！不让捡，你有本事别在这大马路上放啊，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人不给捡马路上的垃圾的呢，哼哼！”
　　 迟到一步的那一对夫妇此时已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只听那女的说：“就是，还想把它当宝贝呢，不让捡。”她的嘴唇上挂满了不屑和挑衅。
　　 胖子遭了三个邋遢的垃圾女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围攻，自以为受了一种污辱，想要发作却又不敢乱来。他知道这些垃圾佬向来把饭碗别在裤腰上，招惹不起的。他本想要往回走，却又怕被那帮不争气的同伴们嘲笑，左右为难之际，不但自负的底气早已跑到了九霄云外，更把一张胖脸给憋成了胀鼓鼓的猪肝色。
　　 穿长大衣的男人饶有兴味地望了一会略显狼狈的胖子，掏出香烟给两个同伴各分了一支，自己接上火后，狠命地抽了一大口，又重重地吐出一团浓烟来，继而隔着烟雾轻描淡写地对三个女人说道：“生这么大的气干什么，不让捡就不捡嘛，估计他们是自己要捡。”
　　 这真是一招厉害的撒手锏，直接戳中了胖子的软肋。自我感觉良好的胖子确实太低估垃圾佬的智商了，没料到这三对夫妻并不是他想象当中的那种省油的灯。像今天这种场面，垃圾佬们早就见识得多了，他们知道这个地方下午是要唱戏的，东家们巴不得有人自告奋勇地来清理场地，把满地的垃圾捡走，自己好省事，要不然，密密麻麻的炮仗壳子平展展地铺在地上，叫人怎么看戏呢？所以，他们面对胖子的威吓不但一点也不着慌，心里反倒在算计：我们帮你捡垃圾，不问你要工钱就算客气了，你还不让捡，真正有趣得可以！
　　 胖子自然明白长衣男人话中的份量，知道被人捏住把柄了，因此只得放下身段，换上一副勉强还算和悦的面孔来商量。他对垃圾佬说：“那个，要不这样，你们帮忙把炮仗搬下来，再放掉，过后我们把包装箱也全部送给你们，中午再请你们去那里吃饭。”他往伙厂指了一指。
　　 六个垃圾佬毫不领情，集体冷笑了一声，其中一个穿短棉袄的揶喻道：“中午到那边去吃饭，这还用得着你亲自来请么？这里的大老板早就放话出来了，只要是来看戏的都有份，现在你不让我们捡垃圾，我们就只等着看戏了，饭么，照吃不误！”
　　
　　 八、
　　 垃圾佬们软硬不吃，事情眼看着陷入了僵局。胖子束手无策，只得气乎乎地回到同伴们中间，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免不得又遭受了一番集体的嘲笑。
　　 离九点钟的预定时间越来越近了，炮仗却还静静地躺在车厢里，万一真要是耽误了九一九这个好时辰，责任可是承担不起。但尽管驾驶员已经催促了好几遍，众人却依旧谁也没有勇气爬到车厢里去，纷纷站在那里瞪着眼干着急。
　　 大背头终于忍不住了，同时冲着宋小孟和胖子说：“还是出点钱算了吧，再不动手可真要来不及了。”
　　 “给点钱！谁来出？”胖子把两只田鸡眼瞪得如牛眼似地问。
　　 “当然你出了，谈判是你去谈判的，如今谈砸了，你不负责谁负责？”大背头不假思索地把责任一股脑儿全推到了胖子的身上，一句话却把其余众人的责任都给洗脱了，所以立即引来了众老板异口同声的附和，只有宋小孟倒背着双手，依旧浮着那副玩世不恭的冷笑。
　　 胖子终究不服气，杠着脖子上粗大的青筋抗议道：“凭什么要我独出！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们谁有本事谁去谈，我可不出这个冤枉钱。”
　　 “刚刚还口口声声说不是吓大的，这么快就怂了？牛逼吹得那么大，原来却这么狗屄倒灶！”宋小孟毫不客气地又顶了一句。
　　 其余的人一听宋老大如此说，于是墙倒众人推，群起而攻之般地起哄道：“是啊，胖子，这么快就认怂了，这不符合你的性格呀，快跟人商量去吧，误了时间可是你的责任，哈哈……”
　　 胖子眼看着寡不敌众，于是就耍起滑头来了。他厚着脸皮从口袋里摸出了香烟，也不给众人撒，只给自己点了一支，一边吸一边往旁边躲了过去，同时以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态度撂下一句话：“反正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事，谁有本事谁去。”
　　 此时，戏台子那边已开始做祝寿的准备，一整排的蜡烛都已经点起来了，台上台下更是人来人往，百岁寿星膝下的孝子贤孙们有的搬太师椅、有的摆香案、有的捧福礼、有的烧高香、有的划分站立的位置、有的前后做指挥……一个个忙得不亦乐乎。老寿星的孙媳妇，也就是那詹夫人忙了一会后，看看宋小孟这边还不见有动静，不由得站到台沿上居高临下地隔空喊话道：“喂——喂——你们放炮仗的还不把车卸下来，要是误了时间那就不用放了，你们都拉回家去，自己放去吧！”
　　 詹夫人的话虽然开玩笑戏弄的成份居多，但当中也不乏警告的意味，加上她又是总裁的太太，因此这话落到众老板的耳朵里，还是很有一点份量的。
　　 形势确实相当急迫了，众人不由得又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领头的宋小孟。看着这一群铁公鸡似的小气鬼，宋小孟的心底不由得升起了一股以往不曾有过的厌恶感。在这之前，他固然领教过他们的油滑，今天却猛然间重新发现，这些平日里看起来财大气粗、牛皮哄哄的家伙除出油滑之外，竟然还有如此的锱铢必较的一面。这种小心眼的刁奸嘴脸简直令人大倒胃口，因此，失望之下的宋小孟只有用皮笑肉不笑来表达内心极度的鄙夷了，而众人依旧在装疯卖傻。宋小孟知道再拖下去已没有意义，再拖下去的话，自己也将颜面尽失，于是解嘲似地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转身朝那六个垃圾佬走了过去。
　　 这一回，捡垃圾的仿佛早有预谋，等宋小孟一说完，穿长衣的那个便直接开价道：“这样吧，大老板，新年正月里，我们也不要你多，你就当给我们发个红包，我们六个人，每人一百块钱，好不好？”
　　 宋小孟明白这直接就是敲竹杠了，但由于时间紧迫，不便讨价还价，同时考虑到放炮仗也确实有点危险，因此很爽快地答应了：“六百就六百，你们先去卸下来，一会放完后直接给你钱。”
　　 “哎，那可不行，”垃圾佬当中的一个相当精明，“大老板，你得先给钱才行，要不，等炮仗放完了，我们怕找不到你。”
　　 宋小孟反驳道：“那要是你们拿着钱跑了，我又到哪里去找你们去？”
　　 垃圾佬十分慷慨地拍着胸脯说：“大老板，你就放心好了，我们决不会跑的，”他指了一下对面的祠堂，“我们这几天都要在这里吃饭的，你就是赶我们走，我们也不肯走，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宋小孟回头望了望已经忙碌不停的祠堂，暗自苦笑着思忖：真是让那帮小气鬼给气昏了头，居然把这事都给疏忽了，他们说得对，有这么个白吃白喝的好机会，他们怎么会放过呢。于是很爽朗地把钱给付了，一人一百，过后叮嘱道：“快点动手。”
　　 没想到穿短棉袄中的一个一边折叠着钱，一边涎着脸皮继续讨价还价道：“大老板，既然叫我们给放炮仗，你得给包烟才行啊，要不然怎么点火？”
　　 “你们自己不是有烟吗？”宋小孟拿目光指着对方手上正冒着烟的香烟问。
　　 “我们有是有，但这是帮你大老板放炮仗啊，是不是？”垃圾佬很狡狤地笑着。
　　 可宋小孟的身上没有香烟，因为自从有了身价以后，为了保重身体起见，他早在几年以前就把香烟给戒掉了。况且此时的宋小孟不便再跟他们消磨下去，于是再一次苦笑一声，扭身朝对面那帮老板招了招手，示意走一个人过来。
　　 胖子在躲到一旁抽烟的过程中，并没有忘记注意宋小孟这边的动静，他清清楚楚地看着宋小孟已经付了钱，此时远远地看到招手的动作，便很积极地抢先一步过来了，格外讨好地问：“什么情况？”
　　 宋小孟冷着脸指派道：“把你的香烟给他们点炮仗用。”
　　 胖子愣了一愣，下意识地往口袋里一摸，当碰到那包只抽了两支的软壳子中华时，免不得迟疑了一下，接着便装模作样地里里外外摸索了一阵，最后却从胸袋里掏出一叠百元大钞，从中找出了一张二十元的零钱，随手扔给讨香烟的那个垃圾佬：“喏喏喏，拿去，自己去买一包吧。”
　　 垃圾佬精得跟猴似的，早已揣摩到了胖子的心思，斜着眼光看了一眼飘飘而下的钞票，并没有弯下腰去捡，刻薄地挖苦道：“哎呀呀，这么大的老板都舍不得一包中华烟，倒拿二十块钱来应付应付，好意思么？”
　　 胖子再一次在垃圾佬和宋小孟面前丢了面子，正想回击几句，没想到旁边那个女的抢上一步，如获至宝似地捡起了那张飘落在地的纸币，顺手在男人泛着油光的棉衣上打了一拳，呛声道：“你脑子有病呀，中华牌有什么好的，一盒子里面还不是二十根吗，能多抽还是咋的？二十块钱多好，按你平时抽的买，可以买一条了，一人能分三包多，傻瓜，连帐都不会算，还笑话人家，快走，干活去了！”
　　 挨了轻轻一计拳头的男人搔了搔头皮，大概觉得女人的话确实在理，也就不再分辨，于是相互招呼一声，一帮人齐煞煞地向着停了好久的卡车而去了。
　　 到此时，宋小孟总算暂时松了一口气，却自言自语似地骂了一句：“妈了个屄，又活活亏掉六百块，他妈的都是一帮缩头的乌龟！”
　　 跟在后面的胖子自然听得出宋小孟是指着和尚骂秃子，自己也是他所骂的乌龟当中的一只，但毕竟没有指名道姓，因此不但不介意，反倒吃屎不嫌嘴巴臭地安慰起宋小孟来：“宋老大，不必在意嘛，多大点事？下午多摸一张天牌不就什么都回来了吗，有什么大不了？”
　　 宋小孟听了胖子的风凉话，恶的情绪更增添了一层，因而丝毫不留情面地轻谩道：“你这个狗日的乌龟王八蛋，你信不信你今天一张天牌都摸不到！”
　　 得了钱后的垃圾佬干起活来确实相当利索，他们两个在上面，四个在下面，很快就把整箱整箱的烟花和爆竹从车厢里卸到了地上。
　　 可宋小孟还是担心时间来不及，于是指挥缩头乌龟们一起动手，把卸到地上的震天雷按照一步一个的间距，如排阵似地一个一个摆到铺了水泥的操场上。到将近九点钟的时候，成百上千个包裹在油光闪闪红封里的震天雷终于顺利地排成了一个巨大的方阵，不光把大半个操场铺排得满满当当，还把黄金大街也占去了整整半幅路面，那场面真是壮观得很！
　　
　　 九、
　　 戏台那边的准备工作已经全部就绪，尤其是台子正下方距离一丈远的地方，三具铁架香炉上的四十五对蜡烛已经点然多时了。这三只铁架子香炉是张总裁特意差人到附近的泰山庙里去租来的，还专门指派了点香换蜡烛的人手。这是遵照老寿星本人的意愿，把他那些尚未来得及卖出去的库存香烛，在这次祝寿的时候一并烧掉，一支也不许留下。四十五对蜡烛同时如排枪似地燃将起来，跳跃的火焰在台子前面形成了一道亮晃晃的火墙。而蜡烛底下的炉膛里更有大把大把的线香杂乱无章地点燃在里面，灰色中透着幽蓝的烟雾弥漫四散，晃晃忽忽，缭缭袅袅，绵绵不绝。
　　 戏台上，香案、太师椅、三牲福礼都已按放停当，老寿星，他的儿孙、亲戚、族人们，以及专职的司仪也已全部到场。大家都满脸幸福、风头十足地在戏台子上摆好了阵形，相互庆贺着、说笑着等待九点钟这个神圣时刻的降临。只有老寿星本人看似非常平静地端坐于戏台正中的太师椅上，神色清淡地凝视着底下尽情燃烧的火焰，一如他往日坐在菜市场门口时看着担子里安然的香烛，真有点“宠辱不惊，闲看落花”的气度。
　　 作为这场庆典的主角，老寿今天穿了一件宝蓝色的团花寿字对襟褂子，崭新的棉布裤子和圆口布鞋，头上戴一顶连着耳圈的黑皮筒帽，俨然一副戏文里老员外的打扮。不过，在年前年后的这段时间里，这位百岁老人的身上确乎起了某种变化，除出司空见惯的皱纹和老年斑之外，老人的腮帮子和嘴巴都更明显地瘪了进去，连眼窝也陷得越发的深了，以至于眼睛越来越浑浊，目光越来越涣散。可是他名下的各路儿孙们或许是过于沉浸在节日的欢快和庆典的喜乐里了，以至于一个个都没有发觉老祖宗身上所起的变化。
　　 此时，张老爷子看似平和宁静，其实内心里却很有些波澜在起伏激荡。他庄重而镇静地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且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下那一道跳跃的火墙。透过这道火墙，他的眼前不由得浮起了那副陪伴了他半辈子的箩筐扁担来了。不消说，那一副早已被岁月和光阴染成了迷人的深栗色的小小担子，在张老爷子的心底里自有一番不可言说的深厚情感。几十年来，在老人的心目中，已几近把它看得跟人一样了，他们之间仿佛一对相依为命的伴侣，相对无言却不离不弃地依存了许多年。老人既从一根扁担和两只箩筐的身上得到了无言的安慰，当然更希望能够一如继往地享有这种长久以来所习惯了的默默的温存。无奈，这一副充满了人情味的担子，却在过年以前被当了总裁的孙子趁着夜深人静之际付之一炬了。
　　 想到担子的同时，老人自然也想起了装在箩筐里的香烛，而香和蜡烛此时正在他的眼皮底下肆意地燃烧，在熊熊烟火的映照下，火墙以外铺满了晒谷场的炮仗投射在老人眼里的影象也就跟着活跃起来了。在一种无可奈何的怀旧的思绪当中，那铺满一地的红彤彤的烟花爆竹在再兴他爹看来，倒更象是一捆一捆用红纸包封好了的香和焟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