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百岁华诞(小说)
这爆竹与香烛呀,看起来毫不相干,其实却也有着相通之处,这两种东西都是因火而旺,因火而灭,但不管旺也好,灭也好,最终都将化成了一阵轻烟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的过程和结局正如人的一生,什么长命也好,富贵也罢,到头来一切都是一场空,一场梦。
不过,在烟花爆竹与香烛之间,百岁高龄的老寿星应该更喜欢香和蜡烛,因为即使同样是燃烧,但相比之下,烟花和爆竹毕竟燃得太短暂,太轰轰烈烈了,这不太符合老人向来的处世准则,他喜欢香烛那种燃得慢、燃得长、燃得不动声色的脾性,这叫做细水长流。只可惜,在正月初九这个既定的日子里,摆在他眼前的香烛和烟花爆竹,过不了一会就要被一齐点燃,到那个时候,这个台子底下将不仅仅是一道火墙,而是一片山呼海啸的大火场了。
浦阳县电视台的一个姓胡的主播被邀请来担任这场百岁华诞的司仪。这位姓胡的主播算得上是本县司仪界的泰山鼻祖,不过在这之前,他在私人场合里所主持的都是婚庆,出场时只做开场的那一段,等开场白结束后立即就要走人的,很有点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做派。出场的费用是每场两千元,以二十分钟为限,先付款后办事。假如时间超过二十分钟的话,是要另收加时费的,标准是每十分钟一千元。胡主播做寿庆的司仪今天还是头一次,不过,对于像他这种大牌的行业中人来说,寿庆与婚庆的套路是一样的,没有格外的不同。相反,这一次寿庆的主持对于胡主播来说倒是一个里程碑式的新起点,因为从此以后,他就多了一条创收之路了。
庆贺典礼的仪式并不长,连带着致祝词、敬天地和小辈们一班一班轮流向老祖宗行跪拜之礼,前后也没有超过二十分钟。
九点十九分这个无比神圣的时刻终于到了,随着胡主播透过麦克风传出的那一声气壮山河的“鸣——礼——炮——”的赞礼声一落,台子不远处的震天雷便轰然而响。刹那间,浦阳县安桥镇桥下村张家祠堂门口那片只剩下一半的晒谷场连同黄金大道的半幅路面上顿时万炮齐鸣,乱箭齐发,天崩地裂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天空中更是电闪雷鸣,硝烟弥漫,滚滚的浓烟和纷飞的尘屑遮天蔽日,熏天呛地。那一刻,附近的人在颤抖,房屋在颤抖,整个桥下村在颤抖,一切都在颤抖。那一刻,天空中望不见鸟雀的身影,地面上找不到鸡犬的踪迹,凡是有生命的活物差不多都已逃离了这个惊悚的人间地狱,就连那个刚刚还洋溢在一派快乐、幸福、兴旺、孝敬、以及富贵等各种祥和气氛中的戏台上也已空无一人了。
于是乎,惨烈异常的晒谷场上,只留下那不要命三男三女六个捡垃圾的还像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勇士一般,冒着密不透缝的炮火穿梭在天昏地暗的硝烟当中,一边冒死点燃遍地的炸弹,一边作着撕心裂肺的咳嗽。战场上的勇士为着军人的职责和荣誉,既值得,也应当去冒生命的危险。可是,这一天置身于安桥镇桥下村张家祠堂门口这个生死场中的六个捡垃圾的外地人,他们既不是为了职责,更不是为了荣誉,只是为了正月初九早上的一百元工钱。
这一场烧钱的好戏上演了有大半个钟头,等到爆炸平息、尘埃落定时,中午的便宴差不多就要开席了。而此时的晒谷场上,则仿佛刚刚遭受了一场大的劫难,所见之处已是一片满目疮痍的狼藉,地上除出余烟未尽的炮仗壳子,更蒙上了一层由黄泥与纸屑相混杂的厚厚的浮尘,整个场面除出秽乱不堪以外,更给人一种野蛮和嚣张的不适印象。
至于捡破烂的那三对夫妇,则几乎成了六尊黄泥雕塑,全身上下已找不出一块清白的地方。他们相互顾盼地散立在由炮仗壳子组成的方阵里,此起彼伏地擤着鼻子,呛着喉咙,擤出来的鼻涕和呛出来的痰都是一坨一坨的泥浆。其中一个女的一边呛一边说:“这一百块钱太不划算了,差一点被烟给熏死!早知道,给我两百也不干。”
话虽这么说,但事情毕竟已不能挽回,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赶紧把满地的炮仗壳子重新装进纸箱里去,一来防止别人争抢,二来么,边上伙厂里眼看着就要开席了,等吃过饭后,他们还得把这一卡车炮仗壳子用三轮车一车一车地拉回去。好在原装的纸箱都是完好的,重新装箱后,搬运起来很方便。这泥菩萨一般的三男三女一边装箱子,一边相互鼓劲,声称在这三天里面一定要借着伙厂里的酒菜好好地补一补被浓烟呛坏了的身子。
与此同时,以宋小孟为首的二三十个大大小小的老板们却已经在另外一个摆酒席的地方入了席,虽然是中午的便宴,却也免不得一番推杯换盏,便宴以后,他们就要投入另外的一场战斗,战斗的形式有麻将、牌九、梭哈、斗牛等等。在那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他们将一反上午那副惊惧和畏缩的形像,胆气变得十分的豪壮,因为桌面上的战斗不会涉及到身体的伤害,到时候几家欢喜,几家懊丧,结局无非是个输赢。羸钱的自然洋洋得意,输钱的也只能自认晦气,最多骂几句“妈了个屄”就完事了,赌钱嘛,不就是赌个输赢上的刺激吗?
十、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排场,在三个月后又重新上演了一次,不同的是,三个月后的这一次是为百岁老人仙逝所操办的丧事。这一次,尽管炮仗方阵的规模依旧,但张家祠堂门口吹吹打打的却不再是省城小百花剧团演出的戏文。百岁老人仙逝,尽管属于喜丧,但不管怎么说,丧事终究还是丧事,再怎么喜也没有庆贺的道理,因此,上一次三天三夜的戏文到这一回就换成了同样是三天三夜的水陆道场。
再兴他爹过世以后,象女儿一样服侍了他许多年的保姆就此失去了她的职业,不得不回家去了,而座落在安桥镇桥下村的那几间老屋终于也关了门,成了名副其实的老屋。从那一年以后,老头子的儿孙们就再也没有回到这老屋里来过过年,一年当中只在需要上坟的时候才不得不派代表回来一趟,除此之外,安桥镇人就很难再见到他们富贵的身影了。
出于乡下人的一种习惯,在再兴他爹过世后的一段时间里,安桥镇上最为热门的中心话题,无疑是关于这个家里吃不光,用不光,在九十六岁的高龄上还能买卖自如的白发老头,何以在做过一百岁的生日以后,仅仅三个月的时间就怆促离世的探究,一时之间众说纷纭。
有的人庆幸:好在他孙子在过年以前就把他的行头给烧了,要不然,真要是把摊子摆到临死时,甚至于死在了摊子上,那面子可就丢大发了。
有的人反驳:这也不好说,要是他孙子过年前不把那副行头烧掉,由着他把生意做下去的话,说不定也不会死得这么快。
有的人埋怨:现在这样子,面子丢得还不够大发么?儿子孙子都这么有钱,老头子九十多岁了却还要自己做生意赚钱,做小辈的也真撂得开手!
有的人惋惜:都做了一百岁了,还不能五代见面,算起来就差那么一小步,真是可惜。要是换作普通人家,玄孙子也应该结婚了,看来有时候太有钱也不一定是好事,像他们这样的人家,送到外国去读那么多书干什么用?倒把婚姻大事给耽误了。
有的人建议:其实他们一开始就把事情想错了,要我说,找什么保姆呢?倒不如早几年前给他找个老太婆当老婆,不管怎么都比保姆来得贴心。
有的人否定:这你就不懂了,他们怎么会把事情想错?找个老太婆有这么简单么?即使招进来了她也能有这么长命么?再说了,招进来以后不成了负担么?生死病痛什么的,不自己给自己挖了个无底洞?
在这种种的议论当中,把这场堪称离奇的悬案分析得最为圆满的,则要数住在桥上村的那个专看风水的茅半仙了。这大概是因为香烛与风水都属于阴阳之事,因此,如果从大的范围上来讲,茅半仙与再兴他爹或许可以算得上是半个同行的缘故。
这个所谓的茅半仙,在成为半仙之前,原是安桥镇中心小学的一名数学老师。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居然对于风水阴阳的学问发生了极为浓厚的兴趣,于是想方设法弄来了几本诸如《风水入门》、《八宅明镜》、《地理辩证》之类的著作,一边教书,一边钻研,到后来果然悟出了些许玄妙之理,于是毅然辞掉了教书的公职,成了一各创荡江湖的专职的风水先生。
茅半仙是安桥镇范围内极少数几个主动辞职的人民教师。实践证明他做出这样的决策是极有魄力、极有远见的,因为辞职以后,他差不多只用了十年时间看风水,就为两个儿子在浦阳县城关镇各买了一套三室两厅的商品房。这样的一番成就,可真让他过去那帮教书育人的同仁们很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自卑感!
再兴他爹过世的那一年,茅半仙也已七十有二,但身体却硬朗得很,一张老醉脸整天红得就像两片半生不熟的牛脊肉。他每天早上都步行半里多路,沿着老街从桥上村走到桥下村的菜市场里来吃早餐。他的胃口向来很好,连早上也必得就着面条的浇头喝下半斤五加皮酒。他最喜欢吃的是猪舌头做佐料的粗水面,猪舌头是下酒菜,面条是主食。
某一天,也就是再兴老板家办完丧事后的第三天早上,茅半仙正是在就着猪舌头面喝五家皮酒的时候,以一个智者的身份向一帮吵吵嚷嚷的议论者们做出他那番鞭辟入里的分析的。
那一天,在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茅半仙朗声向众人说:“你们啊,都不要猜来猜去了,说到底,这都是炮仗惹的祸。”
“这怎么扯得到炮仗头上去呢?”众人皆表示不能理解。
茅半仙解释道:“问题出就出在再兴他爹做一百岁时那铺了一地的炮仗身上,那炮仗放得太厉害了,直接把阎王爷的瞌睡都给吵醒了。”
阎王爷打瞌睡,这种新闻实在太过离奇了,议论者们完全闻所未闻,因此不由得都瞪圆了眼珠子,其中一个问:“阎王爷也会打瞌睡么?”
茅半仙喝了一口五加皮,又从面碗里挑出一块三角形的猪舌头,很仔细地咀嚼了一阵后,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谁没有打瞌睡的时候,啊?退一步说,就算阎王爷不打瞌睡吧,可是他掌管着天底下所有人的生死帐,他那么忙,一时疏忽总要有的吧。不过,我觉得还是打瞌睡的可能性大一点。”
有人不服气地问:“你怎么知道?”
“你们想,”半仙说评书似地把筷子往桌面上一拍,“阎王爷正在打瞌睡,也许,他是喝酒喝多了才打的瞌睡吧,突然,一阵排山倒海的炮仗声,把他给吓醒了。”
“阎王爷还怕人吓?”有人表示质疑。
“啧!”半仙很不屑,“他不是在打瞌睡吗,打瞌睡的时候谁不怕吓?”
“那吓醒了又怎么说?”好奇者紧追着问。
“吓醒了,他当然不高兴啊,就问小鬼:‘这是什么声音?’小鬼说:‘某某地方某某人今天做一百岁。’阎王爷一拍惊堂木,喝道:‘嘟——做一百岁?怎么可能有这么长命的人!快去查生死簿子来。’这一查簿子可不要紧,原来,做一百岁的人的阳寿早已到期了,于是,怒气冲冲的阎王爷立即就把他的名字给勾掉了。”
茅半仙夸夸其谈地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明白后,这才满怀自得地端起酒碗来准备喝五加皮酒润润嘴。
可是听众当中有人听出了破绽,跳出来找茬:“不对,不对,茅半仙,你说的道理不对,有毛病。”
茅半仙刚把酒碗提到嘴唇边,听到竟然有人说不对,便顾不得喝酒,把碗重新搁到桌子上,目光凶凶地盯着那人逼问道:“怎么不对?有什么不对?”
那人为自己能单独挑战茅半仙而感到很骄傲,因此一股神气地吊着眼珠子反问道:“阎王爷在生死簿上查个名字要查整整三个月,这是怎么个查法?”他把脸转向众人,“大家说,对不对?”
“对呀,这是怎么个查法,为什么要查三个月?”众人如梦初醒,顿时觉得自己被茅半仙给糊弄了。
“哼!”茅半仙从他的酒糟鼻里喷出一股浓重的五加皮的药味,倨傲地朝在场的所有人环视了一遍,端起当初做老师时的那副架子,老气横秋地盘诘道,“你们,都看过《西游记》的吧?”
“《西游记》谁没看过,看过又怎样?”众人三三两两地回答。
“看过是吧,呵呵,看过怎么不知道‘上界一天,人间一年’的道理呢,啊?按照这个比例,你们自己去算算,这里的两个月相当于上界多少时间?”
“那你说是多少?”在场的人大概都数学不大好,一时算不出来,也不愿意算。
茅半仙不愧是曾经的数学老师,他胸有成竹地扳着指头向众人计算道:“一年十二个月,三个月,不就四分之一吗,换成一天十二个钟头,同样四分之一,你们说,几个钟头?”
“三个钟头。”其中一个反应快的脱口而出。
“对了。”半仙竖起左手的大拇指,拖着长腔以示赞赏。
“这也不对,”刚才提出质疑的那位并不买帐,几乎穷追不舍,“查一个名字就要花三个钟头?难道阎王爷查个名字能有人民医院里看病那么难?”
这个人大概看不惯茅半仙那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那副腔调,何况这当中也确实还有疑点存在,于是不折不饶地追着问。
茅半仙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很无语地摇了摇头,终于忍不住嘴里打转的口水,不得不先喝了一口酒,再往嘴里塞进一块猪舌头,很严肃地嚼着,好长时间没有开口说话。
“茅半仙,你说,为什么查个名字要两三个钟头?”在场的人见茅半仙似乎已经理屈词穷,便穷起而攻之,审讯似的责问得越发起劲了。
茅半仙不慌不忙,依旧很冷静地嚼着猪舌头。他之所以好长时间不作答,是因为他舍不得囫囵吞枣般地把嘴里那块猪舌头草草地咽入喉咙,他非要把舌头细细地嚼得很烂很烂才肯咽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茅半仙终于嚼完了那块经过反复回味的猪舌头,并故意清了一下口腔后,这才语重心长地感叹着说:“唉!跟你们这些脑子不会转弯的人说话真是太费劲了。你们想,阎王爷管着天下所有人的生死帐,名字又都是用毛笔写的,那得要多少个本子?他得一本一本、一页一页、一行一行地慢慢查过去,你们说要花多少时间?他那里又没有电脑,全靠手工查,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哦——”
“哦——”
“哦——”
这一帮忠实的听众经半仙如此一分析,这才果真如醍醐灌顶似地猛然醒悟过来了,也顿时变得聪明起来,不仅连声表示赞同,纷纷向茅半仙投去钦佩的目光,有的还一股神气地竖起了大拇指来。而其中一个年纪与茅半仙不相上下的老头子在听了这一番合情合理的高论之后,竟满怀忧虑地顾自念叨说:“原来是把阎王爷的瞌睡给吵醒了的缘故,这么说来,以后做生日可真放不得炮仗了。”
不过,这帮受了茅半仙的点拨而终于聪明起来了的人们,最终还是集体疏忽了一个比较不小的问题,那就是:茅半仙说一天有十二个钟头,这个所谓的钟头所指的究竟是小时呢?还是时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