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感到自己有些蠢，居然做出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蠢事，不仅蠢，简直是蠢到了极点。刘贵文问自己，怎么就忘记了当初是怎么得到王粉娥的？怎么就没有想到这种愚蠢的弄法，只能将王粉娥越推越远？而那个魔头雷高弟、那个流氓王海清，不恰好希望你这样做吗？是啊，不定就在此时此刻，王粉娥正向她爹妈哭诉着心里的冤屈，铁了心要跟他打离婚呢？一股极端的懊恼，一股极端的自责，又让刘贵文坐立不安了。
　　 他狠狠地砸着自己的脑袋，不无懊丧地臭骂自己猪脑子。他提醒自己说，从今往后，对待她决不能硬上了，而必须是耐着性子，换个法子，就跟从前追她时一样样，持之以恒地对她好，忍气吞声地对她好。不信自己的好心加耐心，换不到她王粉娥的真心？
　　
　　 六
　　 刘贵文骑着摩托车，带着大包小包的礼当，急急忙忙赶往小王村。
　　 专门选了吃午饭的时分，给自己酝酿了一路感情，为的是到时王粉娥能跟爹、妈待在一起，给自己一个当面赔罪的环境。刘贵文突然上了门，老头、老太太还有王粉娥，三个人同时停住吃饭，怒不可遏地瞅着刘贵文。刘贵文没在乎对方的神情，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肝胆欲裂加声泪俱下地哀叫了声，爹！妈！粉娥！我给你们赔罪来了！脑袋砰砰地在地面上磕着，两只手在自个脸上噼里啪啦地搧着。
　　 王粉娥见状，说了声恶心，转身要出门去。刘贵文迅速抱住王粉娥的腿，哭诉道，媳妇你别走，媳妇你别走，我有话对你说。王粉娥走不了了，将两只胳膊合抱在胸前，鄙夷地仰起脸，朝对面的墙上望着。
　　 老太太离开饭桌，来到刘贵文跟前，没吱声扬起一只手，啪啪啪在刘贵文脸上打了一串子耳光。平日里很少言声的老头子，也高声给老伴助威，打！给我往死里打！打死这个不要脸东西！刘贵文不敢吱声，也不敢哭，抱着王粉娥的腿纹丝不动，任凭老太太连哭带骂地将他撕打、唾骂了半天。
　　 老太太的骂声刚落下，刘贵文立即悲戚着声音说道，妈，您老人家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吧，我惹你和我爹两位生气了，我刘贵文不是人，是畜生，你们处置我吧！说着话，将一张泪脸仰视着王粉娥，自怜自艾地说道，粉娥，你打我骂我吧，你不打我骂我，我心里不落忍啊！我就是个猪、是个狗，我的脑子真浑，我不该那样对你，我给你赔罪了！你原谅了我吧！你不原谅我，我永远给你跪着不起来！
　　 王粉娥不理刘贵文，忍不住将脸捂住，悲痛欲绝地哭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男儿有泪不轻弹。正是刘贵文这么一跪，以及他的两行男儿泪，又将王粉娥一家人的心，泡软了。想着不让村里人看自家的笑话，就在当天下午，老太太和老头子，将不情不愿的女儿，硬是推搡出了自家大门，让王粉娥坐着刘贵文的摩托车，回到了刘家坪村。
　　 从此之后，刘贵文对待王粉娥，完全地变了个样子。
　　 他先是说服自己爹、妈，跟他分了家，让他和王粉娥两个人单独过，享受他们的二人世界，同时一心一意地服侍和伺候王粉娥。刘贵文舍不得让王粉娥干活，连家里的一些小家务，也不让王粉娥动手。拿刘贵文的话说，粉娥你啥活都别干，你只管坐着吃、坐着喝、坐着耍，一切活都由我干。诸如给王粉娥端洗脚水、倒洗脚水，给王粉娥洗脚、剪脚趾甲，给王粉娥提尿盆、倒尿盆之类，做饭洗锅外加给王粉娥洗裤头、洗袜子、买零食、买卫生巾之类，所有一应大小事情，全由刘贵文一人包干着干了。
　　 至于地里的庄稼活儿，刘贵文更不让王粉娥沾手。他对媳妇说，你每天就给我坐在家里，没事就打开机子看电视，只要让我回到家里能看见你，我就心满意足了。遇到村里开会或者演电影啥的，刘贵文的殷勤，献得就更加到位了，而且非得跟王粉娥坐在一搭儿，一时一刻也不分开。
　　 乡下的夫妻不比城里的夫妻，相亲相爱都放在心里，也放在自己的小房里，一旦走出小房的门，都会表现得特严肃和特规矩，就说开会、看电影吧，常常是男女各自走各自的，绝不好意思两个人挤在一起。王粉娥觉得不好意思，对刘贵文说，到外面别这样好不好？这样做旁人笑话哩。刘贵文说，谁爱笑话谁笑话去，反正我离不开我媳妇，离不开你。
　　 因为这些事，村里有人看不过眼，说刘贵文祖宗倒灶咧，八辈子没见过婆娘，今世里出了个婆娘孝子。可也有一些人，特别是女人不这样看，都羡慕王粉娥命好、有福气，嘟囔埋怨自己的男人，那颗心不是肉长的，有人家还为此闹了气。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三年。刘贵文如此待承王粉娥，也让王粉娥心里很高兴，觉得丈夫变好了，一切事情也就依着刘贵文。
　　 后来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发生在春节前。这年五谷丰登，村委会决定腊月三十晚上唱一台戏，热热闹闹迎新春。有人提议，听说王粉娥和雷高弟，在学校演过秧歌剧《夫妻识字》，演得特别好，就让他俩给咱们演一下。
　　 这时候的雷高弟，已经不在外地打工了，去年被村长王海清叫回到村里，担任村办企业的经理。王海清找到雷高弟，说大家都希望你和王粉娥演下《夫妻识字》，怎么样，不要让大家伙失望，准备下好好演，不要让大家伙失望。雷高弟说，这事儿对我来说，不是啥难事，绝对没问题，可问题在王粉娥那边啊，刘贵文是啥人，你不是不知道？即便王粉娥愿意演，也恐怕过不了刘贵文这一关。
　　 王海清搔了搔脑袋，犹豫道，还真是这样，这个刘贵文，人高马大的，心眼子咋就那么小，还真是有些没名堂。雷高弟没吱声。王海清说，王粉娥刚毕业那阵，表现很不错，村里、团支部有啥活动，她都积极参加，可结婚后像变了个人，大门、二门都不出了，被刘贵文就那么囚禁在家里，享全职太太的福呢。
　　 雷高弟笑道，这个你恐怕是说错了，人家那不叫囚禁，那叫恩爱夫妻，也叫金屋藏娇。王海清说，要不这样吧，你去找下王粉娥，问她一下，不勉强她，如果她能演那就演，不能演，就算了。雷高弟说，我才不去呢，我这脸太小，我能说下人家这个话吗？那年为给他俩耍房的事，刘贵文恨得我咬牙切齿，至今见了我，都带搭不理，我不去还好，我去了，只能坏事不能成事，还是你去吧。
　　 王海清苦笑道，在刘贵文眼里，我的形象，恐怕比你好不到哪里，他也对我有一肚子气。雷高弟说，不管怎么说，你如今好赖是村长，和我说话分量不一样，还是你去吧。王海清说，那好吧，我试试看，也真佩服王粉娥，能跟刘贵文过在一起。
　　 王海清去找王粉娥时，刘贵文没有在家。听说让大家想让她和雷高弟演《夫妻识字》，王粉娥显得很高兴。当即对王海清说，村长你放心，这事我应承了，马上就做准备。看到王粉娥如此痛快，如此乐意，王海清十分高兴，说，大家对你这个节目期望很高，到时候好好演。
　　 王粉娥笑着说，没问题，保证演好。王海清说，怎么没看到贵文，他该不会不让你演吧？他的工作就由你做了。王粉娥脸红了一下，说，他今天有事，没有在家。没事，这是个好事，他会乐意的。
　　 刘贵文回家后，王粉娥说，村长想让我在除夕晚会上演个节目。刘贵文吃惊了一下，是吗？王海清找你了？演啥节目？王粉娥说，让我和雷高弟演《夫妻识字》，我答应了。刘贵文哦了下，没有吱声，心里却一下子慌了神了，心想这不是将媳妇往狼口送吗？虽然这样想，可他知道王粉娥的脾气，硬阻拦肯定是不行的。
　　 沉思了片刻，小心地说道，老婆，我想和你商量一下，这戏咱能不演吗？王粉娥说，怎么就不演了，我就喜欢演戏，好几年都没演过了，我就是想演嘛。刘贵文说，这不是你不久就要坐月子了，演节目蹦呀跳呀的，对肚子里的娃娃不好，我不放心。
　　 王粉娥笑着说，才三个月，还没显怀呢，节目最多也就演十来多分钟，不会有啥影响。刘贵文哭丧着脸不吭声。王粉娥央求说，我都答应人家村长了，咱要是反悔了，全村人都会笑话咱的。刘贵文埋怨道，你咋就那么急？为啥不等我回来商量下再回话？又说，笑话他们笑话去，我就是不想让你演。
　　 让我老婆受苦，让他们看戏乐呵，这不是欺负人是干啥？我就是不愿意！王粉娥说，不管怎么说，是人家王村长亲自给我开的口，咱总不能让村长的话一风吹是不是？刘贵文冷笑道，哼哼，王村长，王海清，他不就是个大……话说了半截，瞅着王粉娥，没有再说下去。王粉娥说，反正我就是想演。我喜欢文艺，你又不是不知道，肚里的宝贝，我给咱保护好，还不行吗？求你了，就让我演这一次好不好？刘贵文眼睛瞅着地面，许久不吱声。王粉娥有些生气了，流着泪嘟囔道，口口声声爱人家，你就是这样爱我吗？刘贵文咬着牙，气哼哼地说了声，真是气死我了！不再搭理王粉娥，算是勉强应允了。
　　 除夕夜是个欢乐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整个村子洋溢着欢乐喜庆的气氛。天气虽然十分寒冷，可刚搭成的戏台下面，黑压压地挤满着人。刘贵文坐了个小凳子，挤在剧场里面，一边默默地抽烟，一边朝台子上的红幕帐望着。
　　 此时此刻，王粉娥正在后台满心欢喜地化装。不大工夫，开戏了。第一个节目是自编自演的快板书《过大年》，由一个小伙用本地方言演，许多幽默调皮的句子，乐得大家不断拍手。第二个节目便是人们期待已久的秧歌剧《夫妻识字》。当饰演刘二的雷高弟和饰演刘二婆姨的王粉娥，潇洒俏皮地出现在台上时，满场子一下子欢呼起来，人们继而将眼睛盯在他俩身上，认真地看着他们表演。可就在这个当口，戏台下面突然传来了两声怪叫，惊得人们拿目光在剧场里面四处搜寻，有人大声喊道，刘贵文犯了羊痫风！台上台下顿时乱成了一团。听说刘贵文犯病了，王粉娥带着戏装惊慌失措地跑下戏台，跟着抬刘贵文的一帮人，去了村医保站。
　　 第二天，就有议论在村里传开了。有人说，没听说过刘贵文有啥病嘛，他是在耍死狗。有人说，医生根本没给刘贵文用药，打了一针蒸馏水。有人说，这人真恶心，不想让媳妇唱戏，也不至于弄这么一出。
　　 另一件事，发生在春节后。元宵节一过，人们都出工了。村办企业会计去县城办事，觉得肚子不大舒坦，顺便去医院检查了下，没想到结肠上长了个瘤子，当下就住了院。村委会经过研究，希望王粉娥能够接替会计这个活儿。
　　 消息一传出来，可把刘贵文气坏了。他径直来到村委会，对王海清说道，你们咋能随随便便胡乱指派人哈？我媳妇明明就要生娃娃了，也根本没学过啥会计，接不了这个活，你们另找人吧。
　　 王海清笑着说，这不是事情来得急，掐来算去，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你就支持下村里的工作，好不好？再说了，这是个好事啊，绝对不会影响粉娥生娃娃！刘贵文说，既然是好事，谁想接让谁接去，反正我媳妇坚决不接！王海清说，接还是不接，回去和媳妇好好商量下，粉娥来过给村委会了，表示愿意接手这个工作。
　　 刘贵文气呼呼回到家里，问王粉娥，听说你去了村委会，是谁告诉了你这件事？王粉娥说，村文书来家里通知的，谁告诉我重要吗？刘贵文说，如此天大的事，怎么不跟我商量，就应承了？媳妇你想过没有，这明着又是王海清和雷高弟这两个坏家伙，给咱出的幺蛾子，咱坚决不能上这个当。
　　 王粉娥说，贵文你别急，听我把话说完，我之所以愿意接手这个活，是觉得这个活适合我干。这不是自打结婚后，我一直待在家，我还年轻得很，不能一辈子吃闲饭，总得找个事情干干是不是？刘贵文声调和缓了下来，说，你这样想，我也不反对，不过那是以后的事情，眼下咱们最重要的是，是把娃娃生下来，等你坐完月子、身体恢复好了后，再说这件事不迟。王粉娥说，像这样合适的茬口，不是轻易能遇到的，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又说，让我永远待在家里，我会憋死在家里的。
　　 刘贵文又不高兴了，媳妇你怎么能这样想，好像我故意要憋死你？我是舍不得你每天上班下班，在外面受苦受累，你难道不晓得？王粉娥说，反正这个机会……我不想失去。刘贵文瞅着王粉娥的脸，鼻孔里喘着不均匀的气息，拿这个倔强的媳妇没有办法。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半晌，刘贵文哀求道，媳妇，答应我好不好，咱不接那个活儿。王粉娥说，我给人家应承过了，红口白牙说出的话，咋能说反悔就反悔？刘贵文沉默了半天，吭吭哧哧说道，主要的问题是，那个地方太脏太乱了？一个石材厂，上上下下全是些男人，让你就去那种地方上班，你说我能放下心吗？
　　 王粉娥说，都是村里祖祖辈辈的邻居，都是些叔叔婶婶兄弟姐妹，该有啥不放心？又说，不是还有刺绣厂吗？那里不都是些女人吗？照你这样说，那些女人的男人，更不放心了？刘贵文说，有句话我不想说出口，刺绣厂那些女娃娃和小媳妇，哪个不是雷高弟的菜？那个老光棍为啥至今不结婚？他不就图那个快活吗？而且、而且说句心底话吧，我总觉得，他至今还惦记着你，还有那个狗屁村长王海清，他不也是个老流氓哈，跟这样一竿子人成天价祸祸在一起，你说我还能放心吗？
　　 听刘贵文说出这样一番话，王粉娥脸色变得难看了，她定定地盯着刘贵文的脸，眼泪唰唰地落了下来，她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刘贵文，你到底把我王粉娥看成啥人了？刘贵文望着王粉娥悲伤失望的神情，似乎有些胆怯，急忙解释道，不不不，媳妇，我不是那个意思，可能我的话没有说清楚，我绝对不是针对你，我的意思是，你是我媳妇，我是你男人，我不想让你出去受苦受累，更不想让你受到坏人欺负……王粉娥冷笑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了，谢谢你对我的关心。顾自转身上床，闭上眼睛躺下了。
　　 除夕晚会上那件事发生后，刘贵文当晚被人送回家，两口子为此大吵了一仗。王粉娥觉得，她彻底地将刘贵文的面目看清了。她告诉自己，再不能糊里糊涂地信这个人了。这也正是这次她为什么毫不犹豫地答应接手会计工作的原因。刘贵文走到床边，小心地朝王粉娥望着，苦苦哀求道，媳妇，答应我行不，那个破活儿，咱不接手它，安安生生过咱们自己的光景，别跟着王海清、雷高弟那帮人瞎祸祸好吗？王粉娥没理睬刘贵文，翻身从床上下来，径直从屋门走了出去。
　　 望着王粉娥决绝的背影，一股无法形容的挫败感，瞬间渗透了刘贵文全身。知道事情没救了，刘贵文再次来了个绝的，玩命上了一次吊，以死想把王粉娥吓住。王粉娥坚持不让步，执意把会计工作接到了手。
　　 这一来，刘贵文彻底翻脸了，去王粉娥办公室闹腾了两回。待刘贵文第三次去闹腾时，王粉娥有了心理准备，干脆提前闪人，不与刘贵文碰面了。
　　 一次，王粉娥迫不得已回家拿东西，两个人遭遇了，话没说几句，再次大吵大闹起来。看到王粉娥心意决绝，毫不退让，刘贵文忍无可忍，心里一横，突然扑将上去，将王粉娥按倒，结结实实痛殴了一顿。王粉娥被打得头破血流，对刘贵文说道，刘贵文，想想你这些年里的所作所为，你觉得你还是个男人吗？你就是个地地道道的畜生！也就是在这天下午，王粉娥从家里搬了出去，住劲了自己的办公室。
　　 村里人把前后事情串起来，既可笑，又可气，都说刘贵文叫福享撑了！
　　 就在这年夏天，王粉娥就要分娩了。刘贵文跑到小王村，跪在老丈母和老丈人面前，泪流满面地赔罪和哀求，要接王粉娥回家坐月子。
　　 得知刘贵文去她家后，王粉娥苦苦思索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她去潘镇搭了个班车，上县医院把肚子里的娃娃引掉了。
　　 听到这个消息，刘贵文那叫个悲怆啊，抱着脑袋窝在炕上哭嚎了一通，接着将王粉娥留在家里的所有物件，统统扔到大门外，点一把火烧掉了。
　　 王粉娥从县医院回来后，不久和刘贵文离了婚。
　　 从此后，刘贵文逢人便会说，不管你们信不信，反正只有我知道，王粉娥那女人，那就是个卖X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