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胸围兜(小说)
他可能喝不上冲叔的茶水。我这样想着,我们仙草谷的父母也给子民赔不是?真是太离奇了。我当然也不明白破鞋是何意,但这个词却记在了我心底。
屋子传来了冲叔打扫瓷片的扫地声。一切归于沉默,死一般的沉寂。
过了许久,胡老爹用他那低沉的话语说话了:“冲子,你可想好了,你是五保户,享受着公家很多好政策,你若不搬到谷外去住,你的五保户名额就保不住了。”胡老爹终于拿出了杀手锏。
半晌,冲叔冒出了一句:“无所谓,我有胳膊有腿的,能养活自己,不给公家添乱。”
“你可想好了,住在这谷里,老了死后都没有人给你收尸安葬。”胡老爹说出了狠话。
“胡支书,这个你就甭操心了,我那儿也不去,这石板屋就是我的坟墓,死后就葬在这里。”冲叔反唇相讥。
胡老爹气呼呼地走了,走出屋子后,朝门口吐了口浓痰,两个僵硬不化的老朽,就等着让狼给叼走吧。
“胡老爹,我又钻进了林子,今天是周未,跟小墩子约好了,去林子里捉我俩喜爱的彩蝴蝶。小墩子早已在林子里等我了。”
“仙草,你去哪儿了?害得我好等。”小墩子嘟着胖乎乎的嘴巴。
“我刚才闹肚子,蹲了茅坑。”我撒了谎。“我们开始捉蝴蝶吧。”
我俩快乐地用网兜捕捉了一只又一只彩蝴蝶,玩得很尽兴。
仙草,你知道吗?我听我奶奶说你阿爹没摔死,在谷外的城里。
小墩子突然说出了一个令我意想不到的话题。我很惊愕,不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自那以后,对于阿爹的问题,我有些迷茫。
四
山高水流,白云飘飘,今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我的心情也特别舒畅,期中考试结束了,我得了个“学习标兵”的大奖状。这是我与半截蜡烛争时间争出来的战果。放学的路上,我一路狂奔,兴奋地唱起了《仙草娃娃》,这首歌我百唱不厌:
“仙草少年哟,
嘿,真精灵。
仙草少年哟,
嘿,火红的头冠。
仙草少年哟,
嘿,绿绿的衣。
仙草少年哟,
嘿,善良勇敢。
仙草少年哟,
嘿,又聪明……”
我已不是仙草娃娃,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如雨晴的出水芙蓉,娇艳欲滴。我把娃娃改成了少年。一路上,有几只喜鹊跟着我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难道还有什么喜事?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把火红的奖状递到阿娘面前。
“阿娘,我得了奖,你奖我个啥?”
阿娘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说:“我家仙草真有出息,阿娘奖你一个大红兜兜,保佑你一生平安,喜结贵人,幸福安康。”
阿娘这些年一闲置下来就绣花,她绣了枕头、鞋垫等等,近日,她日夜为我赶绣一个围胸兜兜。我的身体出现了奇妙的变化,腰变得细瘦,胸脯慢慢地凸起,正是围胸兜的年龄。
仙草,你看,这胸兜漂亮吗?阿娘把胸兜展现给我看。阿娘绣的胸兜太漂亮了,绸子面上绣一棵仙草,仙草生长在林子深处的悬崖上。它长出三枝五叶,绿油油的叶子闪着金光,叶子中间是一朵火红的花冠,跟我头上的花冠一模一样。
阿娘说:“仙草呀,你看,这棵仙草生长在悬崖峭壁上,不畏艰险不畏严寒,总是努力地向上生长,阿娘希望你像她一样在逆境中显现生命的顽强。”
我点了点头,从没见过仙草模样的我,终于知道真正的仙草长的是啥模样了。我又仔细端祥着画面,让我吃了一惊,仙草旁边绣了一条瞪着绿眼睛吐着红蕊子的恶蛇。“阿娘,这胸兜太可怕,咋还有蛇?”
阿娘笑了笑,抚摸了一下我的头说:“乖仙草,这蛇不是恶蛇,是神蛇,会显灵的,你知道吗?千年仙草必有神蛇守护,这神蛇日日夜夜地守护着仙草成长。”
“阿娘,我听懂了,这蛇是神蛇,绣在我的围兜上,会守护我茁壮成长,不受坏人欺辱。”
“我家的仙草就是聪明,一点就通。”
我竟喜欢上了这围兜上的神蛇,伸出手抚摸着它,它的眼睛变得温柔了,那腥红的蕊子在舔着我的手掌。悬崖下就是葱绿的林子,有小鸟歌唱,有溪流潺潺,有蝴蝶翩翩起舞,这是一幅神奇的画。“阿娘,你真是一位有着巧手的画家。”
“是吗?仙草,我很高兴,我家仙草夸我了。”阿娘脸的皱纹舒展开来,成了仙草谷的沟沟壑壑。
这是我看到的阿娘最舒心的笑容。我等不及,就要把这围胸戴上。
别急,仙草,我还没有绣完,过几天,我绣完了,就给你戴上,让神蛇护佑着你长大成长,光耀门楣。
我又朝绸缎围兜上仔细瞅了瞅,认为这围兜的画实在太美妙太完美了,还有啥没绣上?“阿娘,啥都不要再绣了,这就是最完美的。”
“仙草,看你心急的,过几天,我一定给你亲自戴上,让神灵庇佑我家仙草将来有出息,嫁个好人家,哦,对了,仙草,你今天得了大奖,阿娘得犒劳你,给你做最爱吃的手擀面和香椿回锅肉,你看如何?”阿娘转移了话题进了里屋,把围兜藏进了箱底上了锁,似乎这围兜是她的生命。
阿娘进了厨房,我也跟了进去,帮阿娘打个下手。在我的印象里,阿娘是个俭朴精干坚贞充满智慧的女人,做得一手好茶饭。不大一会儿,她把手擀面擀好了,不仅做了香椿回锅肉,还做了精肉红薯粉条、竹笋火腿、干腊鱼,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平时每个星期,阿娘最多给我加一次餐,且只做一个好菜,而她自己舍不得吃,全部留给我一个人吃。最近,我读了一篇作文:《妈妈喜欢吃鱼头》。这就是全天下的阿娘,她们是最爱我们的人。阿娘就是这样,把肉都留给我,自己最多吃一点主菜里面的配菜,她说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将来会很丑的嫁不出去,没人要。
饭菜端上桌了,阿娘还特意摆上了一瓶陈年老酒。我惊诧,今个儿咋了?阿娘从不喝酒,过年时除外,我也没喝过酒,今个儿咋还喝起酒了?
“仙草,去把你冲叔叫来,这么多年,要是没有他对我们家的关照,我们肯定是有上顿没下顿的。”阿娘吩咐着。
我迷惑不解,“阿娘,冲叔平日里是你的眼中刺、肉中钉,今个儿咋不一样了?”
“仙草,叫你干啥就干啥,大人的事儿,你不懂,也不要问。”阿娘板着脸。
“我去不就行了,看你的脸像吊了个夜壶,难看死了。”我扮了个鬼脸。
阿娘笑了嗔着:“死丫头,淘气鬼,这是看在你得了个大奖的份儿,要不然才不叫你冲叔。”
我发现阿娘的脸上起了些红晕,这是她脸上我看到的最好看的颜色。我飞快地跑到了冲叔家,冲叔正在生火。我说,“冲叔,别生火,我阿娘叫你过去吃饭。”
“你娘叫我过去吃饭?”冲叔显然很吃惊。
“是的,冲叔,我今天得了个大奖,成为学校的学习标兵,阿娘要庆贺一番,叫你过去吃饭。”
冲叔去我家吃饭,这是大姑娘坐花骄,实属头一回。他没有急于跟我一起走,而是去了里屋,在箱底摸索了一番,才跟我一起去我家。
席间,阿娘喝了点酒,冲叔也喝了点,我只呡了一下,打湿了一下嘴唇,酒这东西,挺辣人的,哪有味儿?我之所以呡了一下酒,是为了表达对冲叔和阿娘的养育之恩。特别是冲叔,听说我今天得了奖,就进了里屋把所在压箱子底的钱拿了出来作为奖励,让我继续努力更上一层楼,取得更好的成绩,自古英才出寒家,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今天特别兴奋,喝得有点高,话特别多,在我的印象中,他把他这一生让我听到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多。
午饭一直进行下后半晌,冲叔的嘴巴打起绊儿,阿娘让我送他回去。一路上,他一直叨唠着,“我没醉,我没醉……”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醉的一次,也是他唯一最高兴的一天。
五
从冲叔家返回的路上,一群喜鹊来回跟着叽叽喳喳地叫着,与我分享着喜悦,谷里的那条土路上的一幕让我惊诧不已。
在进谷里的那条盘旋的土路上,一辆黑色的小骄车蜗行着。我从小到大,还没见过有车开进过谷里,就连谷外的公家人进谷的时候都是步行,最多也就骑辆嘟嘟响的摩托声,小骄车进仙草谷还是第一次,很新鲜的事儿,而且谷里只有三家人了,小墩子一家主要在谷外,实则谷里就是冲叔和自己家了。这小骄车找谁呢?我想了想,阿娘一年四季没出过谷口,谷外几乎没有结识过人。难道是找冲叔的?这似乎也不大可能,冲叔是光棍一条,上无老下无小的,根本都没有亲戚。我这就犯了糊涂。
小骄车的尾巴上冒起了一阵浓烈的烟尘,但这阻止不了它继续前进。那透明的车玻璃上折射出的白光,耀得我眼睛发眩。我要看个究竟,加紧步伐向家里奔去。
阿娘正在给两头小猪喂食,提着猪桶正往猪圈走去。她瞧见了对面土路上的黑色小骄车,也怔在那里。
阿娘,那小骄车是找谁的呢?会不会是胡老爹强行把我们往谷外拉吧。我问。
“仙草,别害,有阿娘,强扭的瓜不甜,即使把我们拉到谷外了,脚长在我们自己身上,我们不会再走回来吗?”
果然不出所料。小骄车在我们家门口半里的土路上停了下来。我和阿娘都有些懵了,怔在那里。因为我和她都看到了从车上走下来一男一女,且我们都不认识。男人西装革履,身材标直,有股儒雅之气。女人烫着卷毛,披了件风衣,穿着高跟鞋。男人拉着女人,竟然向我们家门口走来。
我和阿娘都惊得憋着口气,这可是谷外的稀客,像是有钱人。当男人走到屋前的晒场上时。我只听得咣当一声,阿娘手提的猪食桶掉在了地上,猪食四溅。阿娘似乎身子不稳,像要栽倒。我连忙走近阿娘,扶住了阿娘。
“仙女,你好,这是艾娜娜。”男人脸不红心不跳地主动介绍着。
男人好像认识阿娘,还叫阿娘仙女,这是咋回事儿?我的脸挂满了疑惑。
哇地一声,阿娘捂住了脸哭了起来。我更加惊慌了,阿娘,你咋哭了?“叔叔,你是谁?为何来我家?”我大声质问道。
“哦,你就是仙草,这么大了,好机灵的孩子,来,让爸爸看看。”男人边说边伸出手来拉我。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
我的脑袋如一声声晴空霹雷轰隆隆地炸开了花。这个男自称是我的爸爸?真是可笑之极,他口中的爸爸是城里人的叫法,谷里人都叫阿爹。我向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他白皙的手,吼叫着:“我没有阿爹,我阿爹早在断肠崖上摔死了!”
男人被我的吼叫声惊住了,站在那里,缩回了手。
“仙女大姐、仙草,你俩不要怕,我和天赐打听了几天,才得到你们确切的消息,这不就来看你们了。”那个叫艾娜娜的女人说着,说话声娇里娇气的,我的耳朵有些受不了。
“走,到屋里坐,我们慢慢聊。”那个叫王天赐的男人倒很主动,径直走进了屋里。
我扶着阿娘走进了屋里坐了下来。
王天赐向艾娜娜望了一眼。艾娜娜会意,打开挎包,从里面取出厚厚的几沓钱,说:“大姐,对不起,你和天赐的事儿我都知道了,这些年苦了你和仙草了,这些钱你拿着,日后别再干活了,够你养老用的。”她边说着边把钱放在了我身边的椅子上。
一切都明了了,我的脑子一下子变得无比的清醒,以前很小的时候,阿娘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就是阿娘和眼前的男人,这个女人不在故事之列。
“仙女,对不起,那次在林子里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儿,我和娜娜是发小,打小就在一起,我没告诉你,是我的错,你把钱收下,算是我对你的一种弥补,也好让我内心得些安慰。”王天赐说罢,又望了艾娜娜一眼。
“大姐,真的对不起你,我和天赐在一起十来年了,他一直记着你的好,心里放不下心,我和她前些天领了证,打算后天结婚,此次来邀请你和仙草一起去参加我俩的婚礼,也算是一种见证。”艾娜娜说。
虽然我的年纪小,但也是马上要上中学的年纪了,还是能明辨是非的,眼前的女人实则是向阿娘示威,让阿娘彻底忘掉心中的男人,这对阿娘来说,是一种歇斯底里的侮辱。
“天赐,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去车上等你。”艾娜娜说罢,站起身,拍了拍肥臀上的灰尘,蹬着高跟鞋,一步三扭地走出了屋子。
荒唐,真是荒唐之极,女人此举叫什么来着?应该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心里愤愤不平。
“仙女,刚才娜娜把我们的此行的目的都说了,我知道你很难过,活着都不容易,我真心希望你和仙草能参加我们的婚礼。”王天赐说得很真诚。
阿娘一直沉默不语,她能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口,一切都在不言中,此时无声胜有声,她能扑上去撕打那个女人吗?她不能,女人先下手为强,早以挑明女人和男人是发小,是青梅竹马,是她破坏了他们的关系。她能动手撕打眼前的男人吗?且大声骂道,王天赐,你混蛋!她不能,她一生都忍辱负重挺过来的,撕打无济于事,只能造成更多的伤害,特别是我,她要让我有一个更好的前途。
“仙草,爸爸对不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苦,爸爸保证以后不再让你受苦,为了让你学得更好,爸爸给你买了一个掌上电脑。”男人边说边从挎包里拿出了一个平板,塞在我手里。
我从没用过这种现代科技产品,在学校里,只听得同学们说过,平板电脑有很多很多神奇的东西,在我看来,那是一个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