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胸围兜(小说)
“你走吧,钱拿走,给仙草的礼物留下。”阿娘终于说出了一句话,下了逐客令。
王天赐讪讪地站起来,对我说实际上也是对阿娘说,“仙草,我希望你和阿娘准时参加我和娜娜的婚礼,在城里‘天上人间’大酒店,到时,我们不见不散。”他笑着说,微笑中有着多种含义。
阿娘像一尊神像端坐那里,目光发直,表情木讷。我吓得不敢吭声,只是呆呆望着阿娘。
黑色小车子发动了,我听到轰轰的声音,轰轰的声音越来越小,车子走远了,我感觉到小车子回去比来时快得多。
一切归于平静,静得让人心里发悚。我的心紧紧地缩在一起,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理不清头绪,我咋突然之间有了一阿爹,还让我叫他“爸爸”?以前,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阿爹,让我骑在他宽阔、厚实的肩膀上做骑马的游戏,让他给我做陀螺玩,让他带我钻林子逮野兔……可是我没有。小墩子爹每次回来给她买了好多好多的玩具,特别是小火车过山洞、直升盘旋式飞机,令我羡慕极了。每次小墩子都让我帮她悄悄地做了好多好多作业之后,我带着酸痛的手才能过把瘾玩上一回。而今,一个留着小分头、西装革履且有着小车子的“爸爸”出现我的面前,令我猝不及防无法应对。尽管阿娘打小时就灌输我阿爹摔死了的思想,但无数个夜晚,我在梦中与阿爹相会,阿爹虎背熊腰,头缠着羊肚白毛巾,粗糙的双手像铁耙般有力,披着坎肩戴着斗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朴实憨厚的脸上总挂着和蔼可亲的笑容。而眼前的“爸爸”与我心目中的阿爹有着天壤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叫我如何是好?我能接受吗?
“哇——哇——哇——”
一声歇斯底里、发自肺腑的哭声越过屋门划过苍穹在仙草谷的上空久久回荡,这是阿娘的哭声,一个女人憋在心底十几年怨气的哭声,终于火山爆发了。她苦苦等了十几年,以一个女人坚贞忍受着白眼和唾沫,然而等来的是一场梦一场空白一个没有结尾的故事。年华已逝,青春不再。她只有通过一声哭声来诉说衷肠,哭声切切,如怨如诉:
问世间情为何物?
有情总被无情误。
落花流水终逝去,
人生原本一场梦。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回想昨天走过今天展望明天,人啊,不过是苍海一粟尘埃一粒,我们都是凡人,大千世界的一只蝼蚁。
阿娘哭干了眼泪,哭干了心肺,哭干了整个身子。她不再哭了,她开始发笑,笑声恐怖,恐怖中掺杂着凄凉。
我的前心后背直冒冷汗,是阿娘的唯一观众。
我泪眼婆娑,成了一个泪人儿,但我无法改变眼前的一切现实,现实就是一堵坚硬的墙。
六
哭声、笑声划过苍穹,在仙草谷四周回荡,惊醒了正在酣睡的冲叔。他猛然惊醒,仙草家出事了,他一骨碌爬起来,直奔我家而来。
“仙草娘、仙草,这是咋了?有谁欺负你们了?”冲叔进门就大叫起来。
阿娘仍旧傻笑着,我瘪着嘴哽咽着说:“冲叔,刚才来了个男人和女人,男人说他是我‘爸爸’。”
啥?“陈世美”来了,狼心狗肺的东西,还有脸来咱们仙草谷,我非剁了他不可。冲叔的眼里射出可怕恐怖的绿光,像一只张开嘴巴吐着蕊子的恶蛇,他要咬断王天赐的脖子。
冲叔一向憨厚、和蔼,此时,他脸上的神情让我不敢正眼去看他,有种怯怯的感觉。
冲叔冲进了厨房,拿起了阿娘那把用了一辈子的菜刀,刀口锋利,闪着白光,冲出房门,急追那辆黑色的小骄车而去。
我忽然明白了,冲叔就是当年仙老秃的外甥二冲子,听其名就知其人,那股冲劲在当年也许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要不,他咋就认准了他心中的仙女?小车子虽然快,但在这羊肠小道上怕是发挥不了应有的威力,强龙难缠地头蛇。今个儿,若他追上那对狗男女,一定会出人命的,也许他这一生就在等这一天,等那个男人的出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要报仇,狗男人夺走了他心爱的仙女,且辜负了仙女,要了那个狗男人的命。这是他这一生的心结,也是他癞在仙草谷守着仙女的原因。
阿娘突然停住了笑声、哭声,那是含泪的笑声,或者说是笑中的泪水,悲痛交加至绝望。有声无力地叫了起来:“冲子,站住,别去,一切都过去了。”
这有气无力的喝声,连我额头的头发都没动一下,甚至不足以吓到一只蚂蚁,但在冲叔的耳朵,却是听到一道排山倒海的军令。冲叔的脚顿时灌了千斤重的铅,怵在那里,没敢再挪动半步。他浑身青筋暴起,牙帮格格响,菜刀举过了头顶,就是没再敢前进半步。
“冲子,回去吧,一切都过去了,我累了,想休息一会儿。”阿娘平静地说,面无表情。
“唉!”冲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高举的菜刀放了下来,目光里尽是茫然。
“记好,冲子,明天把仙草送到城里参加她阿爹的婚礼,送到了你就回来,别给我闹事儿,仙草这么大了,她不可能没有阿爹。”阿娘一字一顿地说,字字透露着威严,不可更改。
冲叔就是阿娘最忠实的奴仆,听了阿娘的话,他摇身一变又成了一个憨厚善良朴实的谷里人,没说一句话,默默地转过身,放下手中锃亮的菜刀,走出了大门,回到他的家去了。
望着冲渐隐渐没的身影,我无言以对,心中涌起无限感慨,这也许就是山里人最忠实的本性最善良的人格,他们有着对爱情的追求与向往,体现更多的是那如磐石般的坚贞。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哭干了泪水,太阳依旧东升西落。
夕阳西下,火红的晚霞染红了整个仙草谷,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一切又很快归于平静。阿娘苍白的脸也被夕阳映得红红的,“哎,一切都过去了,仙草,今天你得了大奖,阿娘为你高兴,不想以前的事儿,今天的事儿,不关你的事儿,你看见了装瞎子,听见了装聋子,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对外人说。”
我点了点头。阿娘恢复了常态,我心里安定多了。阿娘为我点燃了半截蜡烛,我开始做今天的功课。
“仙草,你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走出这仙草谷,别像阿娘一样一辈呆在谷里没出息。”
“阿娘,我将来肯定在谷外的城市工作,因为这仙草谷只剩下我们家和冲叔家了。”
“我家仙草是个懂事儿的丫头,将来一定混得比阿娘强,不像阿娘,年少时不懂事儿,糊里糊涂地干了糊涂事儿,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阿娘,书上说过,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
“是的,仙草,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阿娘为你高兴。
仙草,你觉得你阿爹咋样?”
“阿娘,我不愿看到他,他就是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仙草,你不能这样评说你的阿爹,他毕竟是你的父亲,你的身上流着他的血。”
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儿,今天那个穿着西服的男人,是我的阿爹,我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液,无论他做错了什么事,我都不能恨他,若那样会遭天谴报应的。“阿娘,我不喜欢那个伪君子,在仙草的心中,阿娘是我这一生最亲最爱的人。”
阿娘抚摸着我的头说:“仙草真乖嘴也甜,将来一定能出人头地的,仙草,可是阿娘也不能一辈把你困在谷里,这仙草谷眼看着就要变成荒山野岭了,想想你的前途,我感到好害怕。”
“阿娘,有什么好怕的,我们老师说了,车到山前必有路,条条大路通罗马,越在困境中长大的人越有出息,等将来我有了出息,我就把你接到城里享福。”
“哎,这一天真美好,哎哟,蜡烛没有了,再点上一支。”阿娘说着。起身进了里屋拿蜡烛去了。
我有点儿奇怪,通常情况下,我的作业一完成,就跟阿娘一起去里屋睡觉去了,今晚儿难道阿娘还要让我加班补习功课?这是以前从没有的事儿。
阿娘从里屋出来,拿出来的不一支蜡烛,而是两支,同时手中还拿着那件未绣完的胸围兜。“仙草,你先睡吧,阿娘今晚要把这围兜赶起。”
“阿娘,今个儿你也累了,不如明天再绣。”
阿娘笑了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说:“仙草,丫头长大了,得有一件像样的围兜兜着美丽且充满活力的青春。你明天跟冲叔进城有事儿,得戴着这兜兜,算是阿娘给你绣的一件嫁衣。”
我听得有些莫名其妙:“阿娘,非得明天戴着这兜兜吗?”
“仙草,我不是给你说过,这兜兜上有仙草和神蛇,无论你走到哪里,神蛇都会庇佑你平安的,明天,你是第一次出远门,戴上它,阿娘心里放心些。”阿娘边说边点燃了一支蜡烛。
“阿娘,我睡不着,陪你一起,你绣围兜我读书,好吗?”
阿娘点了点头。
我拿出了语文书,轻声而富有感情地读了起来:
“慈母手中线,
游子身上衣。
临行密密缝,
意恐迟迟归。
谁言寸草心,
报得三春晖!”
阿娘借着烛光,用她那纤细的小手灵活自如地绣起围兜来。
我边读边看着阿娘绣花。奇怪的是,阿娘把绣线换成了土黄色。我问,“阿娘,绣花要用红色,您咋换成了土黄色?”
“仙草,你问得好,今晚上我要在这幅《神蛇护草图》上绣一条路,因为路是土黄色的,所以要换线。”阿娘边绣边说,似乎她早就设计了图的意境。仙草,人一生的路总要自己去走,得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走,这样才不会栽跟头。“仙草,你读的文章真好,人呀,就得学会感恩,受人滴水之恩,须以涌泉相报。”阿娘转换了话题。
一支蜡烛燃完了,我又燃上了一支,阿娘好像一点儿都不困。围兜上的背景是一大片红松林,只见她在围兜上圈圈点点,巧手麻利,林子里的每一处位置她都如数家珍、倒背如流。我困极了,眯着眼睛瞅着她手中围兜上的小路。那是一条崎岖无比的小径,先左弯右拐穿过幽深的林子,然后到悬崖脚下就消失了,似乎悬崖脚下有什么玄机,哦,那里还有一条小溪流,突然在悬崖的背后又冒出一条崎岖的小径,与悬崖脚下的石径连接在一起,给人一种绝处逢生的意境,这条山径在悬崖上的云雾间绕来绕去,尽头就是悬崖的凹处,仙草和神蛇现身的地方。啊,好困呀,我打了个哈欠。
“仙草,再坚持一会儿,马上就绣好了,我给你戴上。”阿娘依然精神矍铄,没有一点儿倦意。
蜡烛燃尽的时候,阿娘终于绣完了最后的一根线。她满喜悦地说:“终于绣起了,仙草,快戴上。”她边说着边把我抱上了床,把我脱得一丝不挂,然后给我戴上了胸围兜,借着月光,她自言自语地说,真好看,我家仙草成大姑娘了。
我听到鸡叫声了,但我很快进入了梦乡,做了一个甜甜的梦。梦中,我变成了一棵有着火红头冠绿绿衣裳的千年仙草,自由自在地在云雾里穿梭,神蛇在我前后左右游走护卫着我,人间大地上的好多小伙子向我仰望,向我投来爱慕的目光。
我是人世间最幸福的人,因为阿娘用她一生的心血给我绣了一件胸围兜。
七
一大早的,东边的山坳刚泛起鱼肚白,冲叔就来到我家,她今天肩负着重要使命,是阿娘托负给他的使命。
“仙草,快起来,今个儿可是你第一天进城,得收拾漂漂亮亮的。”冲叔在外面催着喊着。
冲叔的喊叫声把我从甜甜的睡梦惊醒了,我呡了呡嘴角的口水,一骨碌爬了起来,我戴上了胸围兜,崭新的一天开始了。我隔着窗子大叫着,“冲叔,起来了。”我伸手去催阿娘,可身边阿娘的被窝里空空的,阿娘早就起来,只是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知道昨晚迷迷糊糊时屋里一直细细碎碎的声响,阿娘昨晚一夜未睡,她在为我拾掇行李。果然不出我所料,我身边是阿娘早已为准备好的衣服。我迅速穿好衣服,来到堂屋,阿娘已经把可口的饭菜端上了桌。
我的心思已经飞向了多彩多姿、有着五彩霓虹的城市,草草扒了两口饭就放下了碗。
阿娘说:“仙草,多吃点儿,免得路上饿了。”
“阿娘,我已经吃饱了。”
阿娘又给冲叔盛了一碗,交待说:“她叔,把仙草送到酒店,你就回来,不可多留。”
冲叔点点头说:“放心吧,仙女,我知道,你是怕我闹事儿。”
阿娘又对我说:“仙草,你把冲叔盯着点儿,让他早点儿回来。”
“知道了,阿娘,你咋这么啰嗦。”我有些迫不及待,埋怨起阿娘来了。
太阳在山坳间笑红了脸,小鸟一路为我唱着歌,我的心情愉悦极了。
在谷口,客车来了,我和冲叔上了客车,刹那间,我本能回头看了阿娘一眼,陈娘的眼睛红肿却流着泪水,我的心猛地一沉,那一幕永远定格在我的心底。我的眼睛一热,感动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阿娘,过两天我就会回来的。车轮转动,带走了我的思绪,永远也带不走我对阿娘的思念。再回首,有一种说不清的滋味涌上了我的心头,渐隐渐没的阿娘那弱小的身影,不就是仙草谷一棵纯真而充满香气的仙草吗?一辈子坚守在仙草谷,坚守心中的那份爱。
客车蜗行在崇山峻岭之间,足足行了五个小时,终于到了绚丽多彩耀目的城市。栉比的楼群赛过了仙草谷的群山,直冲云霄,车流人流黑压压的一层又一层潮水般地涌来涌去,各种商贩的叫卖声,喧器如六月天的知了,各种霓虹灯光彩耀目,让人眼花眼花缭乱、应接不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