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食品厂不远，也有一个堆放次品的地方。在那个很深的土坑里，就扔着一些烤糊的月饼。土炕，很深很深，能赶上当时的我三个的身高。不过，我们还是有办法，溜到坑子里挑拣一些可以吃的月饼。
　　 这些月饼都是黑乎乎的，难看极了，但还是很诱人。垂涎欲滴，嘴角的哈喇子都快滴到脚面子上了，一个个像觅食的饿狼见到肉一样。用手小心翼翼地掰开，“蹭”的一股子香气就扎进了脑海里。红的、绿的月饼馅，就暴露在眼前。外面虽然是糊了，可里面的，还是可以吃的。迫不及待，咬上一口，甜甜的月饼馅就像千丝万缕的光线一样，瞬间散布到身体的每一条神经……
　　 我和军哥狼吞虎咽，彼此被对方的吃相逗笑了。等吃饱了，想从这个坑上去，可就费劲了。三米多深、直上直下的大坑，为了吃，我们是溜下来的。这怎么办啊？还是军哥有办法。他说：“别急，咱们可以把月饼摞起来，垫着咱的脚，是不是就可以上去了。”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谁知摞好一踩就倒了。几次失败后，我们都坐了下来，抬着头，绝望地看着坑口上方的天空，期盼着能有个人来救救我们。话又说回来了，这么僻静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外人才知道的地方，又有谁会来呢？
　　 坐了好久，日头都要偏西了，阳光也移出了大坑。小军哥又站起来说：“多垫垫，你踩到我的肩膀上试试。”军哥踩在刚摞好的月饼上，半蹲着，我顺势跨到他的肩膀上，手扶着大坑壁。军哥一喊“一二”，我顺势就爬到了大坑外面。
　　 “你赶紧找东西，把我拉上去！”军哥仰着头对我喊着。我四下寻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东西。一时之下，我急中生智，说：“军哥，你赶紧脱了裤子，扔给我！”
　　 “干嘛，脱裤子干嘛呢？”
　　 “我也脱了，咱俩的裤子连一块，不就够长了嘛！”
　　 军哥二话没说，对我竖了竖大拇指，就把裤子脱了下来。由于裤子很轻，扔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最后，还是我想出了办法，裤子里放几块月饼，就轻松地扔了上来。我看看四下没有人，也赶紧的脱了裤子。之后，接好裤子，顺着大坑慢慢地送下去。
　　 “你可抓好了啊！”
　　 “好了，上吧！”
　　 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拉着裤子。可是，我没有军哥的力气大，就在他快要上来的时候，我又被拉了下去。两个人重重地摔在这个大大的月饼坑里，硬硬的月饼硌得腰生疼。这下算是彻底的绝望了！
　　 望着渐渐黑下来的天，我们也确实害怕了……
　　 突然，一些月饼稀里哗啦地滚到大坑里。我们机敏地往后一躲，军哥竭斯里底地喊，“救命啊！救命啊！”
　　 好像没有人听见。片刻寂静过后，一个人探过头，她惊讶地又退了回去。等她再次出现的时候，送下来一根绳子，我和军哥被救了上来。
　　 此人我们认识，就是隔壁村的哑巴姑娘小梅。她看看我们，又给我们擦了擦脸上的灰，笑了！她又指了指那个车间后面的窗户，示意我们明天在这个小窗户底下等着。
　　 天真得黑了，我们还是在那里杵着。小梅推了推我们，示意快回家吧。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小梅，她也不住地做着明天见的手势……
　　 想想以前，我们还老是嘲笑人家，还戏弄人家，今天要不是她，我俩肯定出不来。万分感谢都深深地植根到我们的心里，以后一定对梅子姐好。对，不是以后，而是一辈子要对人家好！
　　 这么晚回家，一顿打是免不了的。不过想想，能吃上这些饕餮盛宴，也值了！等接受完父母的政治课后，也就赶紧睡觉去了。躺在被窝里，回味，期待，翻来覆去地折腾着。期待那种交集的期待，思想的期待加上肚子里馋虫的期待，多重期待的感觉好像很少有人能体会到，
　　 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迷迷糊糊地被外面的鸡叫声，吵醒了。我匆匆穿上衣服，就往军哥家奔去。正巧，他也正来找我呢。闲话少说，我们向食品厂飞奔而去。到了那里，食品厂还没有开门。
　　 就听军哥“哎呦”地喊了一声，是从背后飞过来一个小石头，砸到了他的头上。“梅子姐！”我们喊着就跑了过去，原来是梅子姐给我们发的信息。她示意我们，不要离厂长太近了，免得让领导看见就不好了。她让我们悄悄转到那个小窗户下面去等着。我们绕到那个小窗户底下，过了很久……
　　 一阵阵诱人的香气，从小窗户里飘出。深深地吸一口，全身都醉了！那气味，深深地刻到脑海里，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洛阳。
　　 “哎呦！”一个东西砸到了我的头上，月饼！我们兴奋地抢起那块糊月饼。然后，在衣服上擦了擦土，还有些烫手呢！圆圆的上面还有一朵盛开的花。
　　 军哥迫不及待地掰开，是五仁的，还有青红丝，五颜六色的。反正，好看的不得了！在手和嘴的完美配合下，瞬间就被我们消灭了。说实在的，由于吃得太急，真的没有尝到其中的味道。
　　 突然，窗口又接二连三地滚出六、七个月饼来，我们连忙追着四处乱滚的糊月饼。那一刻，兴奋，激动，还有提心吊胆的刺激。就在我们期待着还能滚出糊月饼的时候，一只手伸了出来，做出走的手势。我们嬉笑着，仓皇逃跑……
　　 当然，我们没有独吞这些美食。我们叫来其他小伙伴，也算牛了一把，然后像大王一样指挥着他们。瓜分，大吃，完毕，小伙伴们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好东西，绝对能人流连忘返。接连几个星期天，我和军哥都会到窗户底下，等着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每次都是美美地大吃一顿。
　　 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临近中秋节的时候，那天我们还是和往常一样，和梅子姐接好头后，绕到食品厂后面的小窗户底下，等着她给我们弄月饼吃。这一天，我们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糊月饼……
　　 几天过去了，还是不见梅子姐，我们都像丢了魂似的。
　　 后来，听说是梅子姐犯错误了。
　　 我们以为是因为这些糊月饼，为此而愧疚，自责。如果当初我们不去，或是不想吃月饼的话，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不久后得知，是因为梅子姐从厂子里往家里拿白糖。
　　 梅子姐是个孤儿，从小被奶奶抚养成大。梅子姐大了，奶奶渐渐老去，身体差了，就隔三差五生病。家里家外的一切事情，就都落在了梅子姐一个人的肩上。十六七的小姑娘，再加上是聋哑人，日子过得异常艰难。别人的嘲讽，又给她肩上的担子加重了砝码。那一次拿白糖，就是为了给生病的奶奶喝……
　　 最终，梅子姐被食品厂开除了。
　　 转眼间，已经又是冬天了。一场雪覆盖了所有的一切，厚厚结结地封住了大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光着冻烂的脚，在雪地里狂奔着。那是梅子姐。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奶奶死了，她也变疯了。见人就打，村上的孩子看见她，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被她伤到。但是，她从来不打我和军哥，看见我们就把我们两人拦在怀里，一直笑，一直笑……
　　 我们从家里给她拿来的棉鞋，她就是不穿。那些黑紫色的血迹，结结实实地贴在她那肿得变形的脚面子上。我们每次都给她拿点吃的，四邻八舍的也都给点，让她活命。家里大人说，“孩子都疯成这样了，还不如早死了。省得受这份罪，这是哪辈子做的孽啊！”
　　 真的听不得这些话，眼眶里一阵阵地模糊，也会偷偷跑到外面去擦擦眼泪。心里期盼着春天早点到来吧！天暖和了，梅子姐就不受罪了。可是老天越发冷起来，东北风呼呼地吹到脸上，就像刀子割一样的生疼。枣树上的枯枝，被吹得四零八落，“嗷嗷”地发出像狼一样嚎叫……
　　 像往常一样，我们在上学的路上，给梅子姐带着吃的。那一天，家里新蒸的黑豆面窝头，揣到怀里热乎的。平时，她都在附近转悠的，今天怎么看不见人呢？难道是天冷没有出来吗？军哥也觉得纳闷。可是又快到上课的时间了，我和军哥只好往学校赶。
　　 中午放学回家，听到大人们都在议论着“死了吧！省得受罪！”
　　 这才知道梅子姐，去河面找水喝，不小心掉进了冰窟里，淹死了。
　　 瞬间，泪水浇灭了是内心的那份执着的期待。就像这个寒冬，我们执着地认为，梅子姐会在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好起来。也执着地认为，她会像春天盛开的桃花一样，远远对着我们笑，散发着春天的香，还会像以前那样给我们拿好吃的……
　　 一切都完了！就像炸响的炮仗一样，瞬间就剩下了纸屑。我们幼小的心灵上，硬生生地被印上了遗憾。
　　 天空又飘起了雪，除了妈妈，就是梅子姐的怀抱，那么的温暖，那么的难忘！
　　 这漫天的雪花，就是她那温暖的怀抱，她远远地看着我们笑着……
　　
　　 五、采购站
　　 转眼间，又是春暖花开。
　　 我们对梅子姐的那份疼惜，藏在了内心的一角。每逢她的忌日，便把成绩好的试卷烧给梅子姐，也算是对自己的一份慰藉。
　　 “破铺衬，烂绦子，带不着的旧帽子，酒瓶子，废铁绳头子的卖，收破烂喽！”街上又响起了收破烂的叫卖声。军哥说过，我们捡的废铁，不能卖给这些人。他们的价格便宜，等我们攒多了，一块拿到废品收购站去，那里的价格高得多呢。
　　 每逢星期天，我们就到各个单位的垃圾点捡废品，也常去采购站找点酒瓶、捡点废品。
　　 在采购站上班的人，我们都叫他老姜。老姜，五十来岁，微胖，头发缺掉的像是七十来岁的人。不过，他的模样还是挺年轻的，白白净净的。鼻子上，架着一副很厚的眼镜，脸上一边一个酒窝。人很随和，总是笑着跟人说话。可就是有一点，他一直没有老婆。听家里大人说，他眼高，找了很多漂亮的姑娘，就是看不中。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是一个人过日子。
　　 老姜很有才，平时喜欢写写毛笔字，画画。工作不忙的时候，他就找村上的年轻人下象棋。当然，也少不了我们了。我们可不是去陪他下棋，而是找机会跟他要几个酒瓶子。
　　 老姜人真得很好！我们捡的废铁，他都会给最高价格。他喜欢我们这些孩子在他的办公室里玩。
　　 我们也不是没有人心眼的人。桃熟瓜甜的时候，我们也会偷点，送给他吃。不过，每次他都会批评我们：“小孩子，不能干些偷鸡摸狗的事。这次，你们就当是孝敬我了。以后算了啊！”说着，从他的办公桌的抽屉里，拿出几块糖分给我们。
　　 那个时候，我们没有游戏机，没有手机，更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玩具。果子成熟的季节，我们偷瓜摘桃；河水少了，就下河摸鱼，捡鸭子蛋；玩够了，就到老姜那里，去听收音机……
　　 吃完午饭，我们常到他那里去。老姜拨弄着他的收音机，滋滋啦啦的。我们围坐在他的身边，聚精会神，大气都不敢喘。“小喇叭，开始广播了！”他会调到我们喜欢的电台，然后把收音机放在桌子中央，指着我们说：“兔崽子们，都老老实实地听啊！谁都不许动它！”指令下达后，他就去后院整理收购废品。也时不时地跑进来，看看我们有没有动他的收音机。听完收音机，我们会去给老姜帮忙，帮着摆摆酒瓶子，堆堆收购的中草药等一些零活。当然了，完事后，老姜会给我们糖吃的。一颗糖，就会让我们高兴地找不到北。
　　 不要纳闷，老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糖呢？事情很简单，虽然老姜年纪大了，但给他提亲的人，还是很多的。每次相亲，老姜都会买糖，所以他的糖就一直不断。
　　 今天又来了一位相亲的。女方丧偶，带一个女孩。老姜抬眼看了看女方，说：“坐吧，坐吧！我的情况，你可能也都了解了。这就是我的工作，这辈子要干到退休了。”
　　 女方也挺大方地说：“我的情况，媒人也都和你说了。我过来带着个闺女，等以后我们还可以再要个孩子。但是，你一定得对俺闺女好才行！”
　　 老姜犹豫了一下，说：“行！容我再考虑考虑，到时让媒人给你个信。”说完，托了托厚厚的眼镜，就到后院去干活了。
　　 “这种玩意，活该打一辈子光棍！”女人生气地站起来走了。
　　 桌上没开包的糖，也傻傻地躺在那里。这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呢，就这么完了。看来是没有戏了！媒人匆匆地跑了进来，说：“老姜啊，又咋了？这还没有说上几句话，就黄了！你看着那里不行，咱再讲讲条件啊。你毕竟也不是小年纪了，人家这是愿意，才来和你谈谈的。”
　　 “我再考虑考虑吧！你看二婶子，又麻烦你了。”说着，老姜又躲开了媒人，继续干活。媒人叹了口气，也走了。
　　 我们趴在窗户外面，眼巴巴地看着桌子的糖，咽着唾沫，眼睛瞪得像炮弹一样直视着。老姜朝我们招招手，示意让我们进屋。像做梦一样，我们闯了进去。两只手在衣服上来回地擦着，生怕弄脏了，焦急地等着分糖……
　　 入冬前几天，村上的人都忙活着往家里刨白菜。采购站的门口，响起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门口还停着一台拖拉机，车斗里拉着好多花花绿绿的被子。村上的人也都停下手里的活，帮着往里面搬东西，还一边埋怨老姜道：“老姜啊！结婚这么大的事，怎么不说声，就偷偷地办了。这是不让我们喝你的喜酒啊！是不是啊？！”
　　 “这么大岁数了，简单点就好，简单点就好了！”老姜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着，躲开了人群……
　　 土根嫂子把新娘子接进屋，心直口快的她笑着说：“这转了半天，又转回来了。不信缘分，就是不行啊！哈哈！大伙说是不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