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小镇往事(散文)
新娘子还是前几个月前来相亲的那个,带着一个闺女。“这回老姜可省事了,孩子都这么大了。哈哈哈!”
新娘子不好意思了,她扯了扯土根嫂子的衣服,说:“嫂子,别闹了,都这么大年龄了。”
“那可不行,大喜的日子怎么能不闹闹呢!”大伙也都附合着,哄闹着,让老姜媳妇拿糖点烟,熙熙攘攘的一天就过去了……
老姜因为有了的媳妇,越发红火起来。只是我们很少去采购站找老姜少了,主要是没有糖了,而且那台收音机,再也不是老姜一个人的专属了。
六、供销社
全镇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供销社了。从头到脚,吃喝拉撒,田间地头,那是无所不有。只要你有票,啥事都好办。我们只赶上了一个票的末尾。那个时候,大米每斤0.13元,面条每斤0.21元,五花肉0.60元,骨头0.30元,鸡蛋0.03~0.04元一个,鲤鱼0.31元一斤……
这些价格,都是老辈人提供的最真实的数据。
每逢镇上赶集,这里更是人山人海,扯布做衣服的,买嫁妆的,烟酒糖茶,油盐酱醋,农具农资,每个柜台都挤得满满的,人声鼎沸。我记忆最深的,还是那个俄罗斯不到翁娃娃。彩条的外表,红色蓝色相间,直到现在不倒翁的眼神,还刻在我的心底。只是不菲的价格,让我至今觉得都是个遗憾。
凭票购买的时代,确实难倒了一批人。想当年,六婶就是被肉票给难住了——
六婶的男人在粮所装车的时候,摔了下来,致使肋骨断裂,且插破了双肺。他在医院住了半月,就回家了。不是病情好了,而是实在没有钱了。村上四邻八舍,也都拿点东西去看望看望。几个鸡蛋,几斤面等等,也算帮衬吧。毕竟大家的日子,都不怎么好过。
在我的记忆里,六婶是个坚强的女人。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掉过一滴泪,至少在大家面前没有掉过。她还安慰,让大家放心。
自从六叔摔伤后,地里的农活,家里家外的事,全部落在了六婶的身上。虽然有人帮衬着,但那也不是长久的事。后来,六叔的病,越发厉害,每天憋得脸涨红涨红的。六婶背地里问过医生,这种情况有两个极端:一个是可以自行好了,一个是短时间内就会要了人的命。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六叔这样,不是什么好兆头。
六婶低着头,一个劲地往灶膛里填放着木头,锅里的饭汤顶得锅盖上下地乱蹦,她都没有发现。
“孩他娘!你过来!”
“哦哦!”六婶慌忙起身,撤出了灶台里的木头,慌着又去了里屋。
“咋了?哪里不舒服吗?”
六叔没有说话,伸出一只手平,摊开,一滩发黑的血,在六叔的手心里晃悠着。
“咋又吐这么多?难受吗?”六婶问。
“孩他娘,我觉得自己活不长了,这几天怎么这么想吃肉呢?”六叔喘息着,可怜巴巴地看着六婶。
“好办!我给你去买!”六婶说着抹了一下额头的乱发,起身就出去了……
六婶来到街口,看看熙熙攘攘的供销合作社,再摸摸自己空空的口袋,一张肉票也没有,那用什么买呢?六婶返身去村里借肉票,可农村谁家会有肉票呢。转了半天,还是两手空空。
无奈之下,六婶只好返回供销社,找到管事的主任想通融通融。她推开办公室的门,里面就一个人坐着,白白净净,戴着一副金边眼镜。“关主任,找您帮个忙。”六婶哀求般的向那个男人说了事情的经过。
“哦这样啊,六哥现在病得很厉害,是该给他补补营养,可是没有票我也不好办呢!”关主任起身,推了推眼镜,走到六婶的身边,就打起了六婶的主意……
“滚!”六婶骂了一句,转身摔门而去。
早就听说,这个男人不是好东西。没想到,他这样趁火打劫,太没点同情心了。六婶回家的时候,六叔又在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也越发的没有力气。六婶收拾干净后,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她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六婶太难了!
没有肉票,就只能照着姓关的去做,难道自己的清白就这样被糟蹋了?可是这边,又是自己的亲人,临死前的一点愿望也不能实现……
安顿好了六叔和孩子,已经是八点多了,她悄悄地下了炕,走了出去。
农历四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六婶徘徊在关主任的门外,最后还是抬手敲响了他的房门……
事后,六婶没有直接回家。她在村口的老枣树下,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星。月光从枣树叶子间挤了下来,点点照在六婶的身上。她捋了捋自己额前的头发,继续抬着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树叶缝隙的天空……
直到半夜,六婶才回到家。到家后,烧了热水,她洗了好多遍,才上炕准备睡觉。
“你干啥去了?这大半夜的。”六叔有气无力地问道。
“哦,等着浇麦子啊!也没有排上号,明天再说吧,你赶紧睡吧。”六婶给孩子掖了掖被角说道。
一夜无话。一大清早,六婶就起来了,洗刷好锅碗,看了看六叔说:“老六,今天舒服点吗?”
“还行,不那么憋得慌了。”六叔说道。
“行,我去买肉,给你补补身子,咱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六婶说着就要走。
“孩他娘,别浪费那个钱!”六叔拉着六婶的手说。
六婶慌忙抽出手说:“我手脏!你就别管了,安心养病就行。等你好了,你好好给我挣钱!”说着起身就出去了。
供销社还没开门,六婶就早早的去等着了。她不是怕排不上号,而是怕关主任这样的人出尔反尔,到时自己就丢大人了。
她忐忑不安地盼着快点开门。等待,永远都是最让人难受的。
门终于开了,人们蜂拥而进,六婶夹在人群里,被带了进去。“嫂子,六嫂子!”肉食摊位上的小李喊着。六婶,用力挤了出来,朝小李的方向走去,都是镇上的人,供销社的工作人员也都熟悉。
“嫂子,肉我都早给你割好了。你看,这是五斤,不够再割点!”
“够了小李,你算算多少钱?”六婶说着把钱从裤兜里抠了出来。
“嫂子,关主任,把你的事都和我说了,这个钱不要了。”小李说着把肉提到六婶的面前。六婶吓地往后腿了一步说:“他都说了什么啊?”
小李笑了笑说:“你怕啥嫂子?关主任说六哥病得很厉害,就是想吃肉。他说,这个钱他出了。”
“哦!”六婶长出一口气,“那谢谢关主任了!”说完,慌忙接过小李手中的肉,红着脸匆匆地离开了供销社……
六婶头不敢回,感觉上万只异样的眼睛在盯着她,在指责她。火辣辣的脸上,仿佛成千上万的手指在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六婶咧咧跄跄地跑回来家,反手把大门插上。
就听见屋里孩子嗷嗷地大哭着,“爹爹你是咋了?呜呜……呜呜……爹!”
六婶慌着跑进屋里,只见六叔仰面躺着,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大半截,黑黑的血从嘴角里一个劲的流着。“老六,老六,你醒醒!我这就去给你炖肉吃啊,你醒醒啊!”六婶一手托起六叔的头,一只手还是死死地提着那5斤肉。接着,她把六叔抱到炕上,把六叔身上的脏东西擦干净。
六叔微微地睁了一下眼睛。
“老六,好点了吗?你先好好休息一下,我这就去给你炖肉啊!你吃了,可要好好的出去给我挣钱!”六婶提着肉,在六叔面前晃了晃。六叔努力睁了睁眼睛,嘴角微微一提,笑了一下,嘴角结痂的地方,一下子又露出了一道血口。苍白无力,此刻都无法形容六叔的情形。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却败给了金钱,败给了苍白无力。
六婶把油瓶子底,都快甩掉了,锅里也就滴了几滴棉籽油。
“娘,俺吃肉!俺吃肉!”孩子围着锅台嚷嚷着。“乖孩子,等你爹吃完了,你再吃。乖,去看看你爹干啥了?”六婶说着把孩子支到里屋。
六婶添了把柴禾,起身用力翻炒着大块的猪肉。真香啊!六婶咽了口唾沫,又蹲下去加柴禾……
“好了,好了,来!老六起来吃肉了,看看这大白肉多香啊!”说着,六婶端着肉向里屋走。
“娘,娘!你看俺爹不动弹了!”孩子嚷嚷着。
“哐啷”一声,一大碗肉掉在了地上。“老六,你可别吓唬我啊!老六,起来!起来!咱吃肉啊!你起来啊!你睁开眼啊!老六!”六婶撕心裂肺地叫喊着。
孩子捡起地上的肉,大口地吃起来。六婶上去就是一个大嘴巴,“你个不懂事的东西,你爹都死了,你还吃肉。给你爹的,这是给你爹的!”孩子手里的肉,滚出了老远,接着嚎啕大哭起来。
六婶也不管孩子,径直跑到外面把家族里人都喊了过来。我们也跟着去了六叔的家里,满屋子的哭声,掺着炖肉的香味,飘荡在村子的上空……
那久久散不去的香味,着实也让我不停地流口水。
六叔走后,六婶带着孩子日子过得很艰苦。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突然有一天听大人说,六婶带着孩子改嫁了。原来家里的东西,她一点也没有带,只领着孩子走了。后来又听说,六婶改嫁的那个人,就是以前在供销社上班的关主任……
七、拖拉机站
拖拉机站,高高的土坯瓦房前面,都是敞篷式的,这可能是方便进出机械吧。
夏天,这里是个乘凉的好地方。由于离村子远一些,没有人管,也很少有人来。于是,这里便成了我们这群皮小子的天堂。困了,就躺在机械上睡觉。有个下雨天,军哥带着我们去抓蛤蟆,先用自行车辐条在石头上磨得寒光烁烁,再找根顺溜的竹竿绑好,然后就到河沟里去了。
河边呱呱的叫声,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就戛然而止。就见军哥麻利一刺,蛤蟆就给逮住了,握住后面的腿,一拧就掉了下来。这熟练的动作,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练出来的。
生活的贫瘠,我们是吃不上肉的,只能残害一些益虫来解解馋了。找两块砖,中间横上铁棍,下面是从屋顶上拽下来的柴禾。功夫不大,就搞定了。然后,撒上从家里偷来的盐,我们就又一次开了荤。
当然,我们也不会忘了村里的小妮子们。知道她们胆小,就说是从家里偷来的鸡肉,她们自然而然地吃得津津有味。其实,小孩子谁能分得清鸡肉和蛤蟆腿的味道啊!有的小伙伴,都长这么大了,还没有吃过肉呢。
吃过之后,当小妮子们得知是蛤蟆腿肉时,就扬言去老师那里告我们。
唉!女人啊女人,你们不也吃了吗?她们只好是哑巴吃黄莲了。说实话,我们是经不住美味诱惑的,但也过不了内心那个结。想着那些蛤蟆凄惨可怜的眼神,那一张一合的无声大嘴,那一幕都是一个心结啊!
可是,吃的时候,我们还是冠冕堂皇地说,这是食物链,弱肉强食,我们超度它们等等。这样算是能起到心里安慰吧!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白天黑夜,除了吃就是玩,无边无际地玩……
拖拉机站,就是我们捉迷藏首选的好去处。傍晚,天一擦黑,我们就行动了。几个年龄大的带着我们,当然也有其他村子里的孩子,一块参加。像往常一样,我们还藏到最里面的一间。因为那一间的后面有个小洞,若是被“敌人”发现了,我们可以从后方逃跑。几个大孩子把我们安顿好以后,就出去了。
我和军哥、小华三个人,调整好姿势,蹲在一些杂草的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被“敌人”发现。那时,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外,再就是拖拉机站里一些不好的气味。废弃的地方,往往就成了人们大小便的地方。在这个大热天里,屎臭味夹着尿骚味不时地扑面而来……
“军哥,差不多了吧,受不了啊!”小华轻声地说。
“再坚持一会,咱们就胜利了!他们找不到我们,我们就是第一!”军哥小声地说。过了一会儿,突然从对面发出“咔嗤卡嗤”的杂草声。难道还有其他人吗?军哥有些疑惑,便伸手摸了摸我们两个,都在。就说道:“别动!别动!”
借着屋顶破洞照进来的一丝月光,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从乱草里飘了出来。“啊!妈呀!鬼!”小华噢的一声,我们也跟着喊着,屁滚尿流地从那个洞里滚了出去。
“哎呀我的娘来,真有鬼吗?”我问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军哥。
军哥拍着心口窝说:“我都没有看清楚什么,小华这么一喊,吓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了。没有鬼,你们还敢回去看看吗?”
“敢!”我说了一声,小华也跟着说去。于是,我们蹑手蹑脚地又返回去,慢慢靠近那个洞口,还是借着屋顶挤进来的月光,隐隐约约地看着两个人坐在那里。确切地说,是一男一女。就听男的说:“你这一招,还真管用啊,把那几个小子给吓跑了。”
女的甩了一下长发,说:“哥,都这么晚了,要不我们都回家吧!”
“时间还早呢,你急什么啊!”
“我们都出来这么长时间了。如果让我妈知道了,还不要了我的命!”
“你怕什么啊?”
“我妈反对我跟你谈恋爱的。”
听明白了! “原来是偷偷搞对象的。你们找点土坷垃,给我砸!谁让他们吓唬老子的!”军哥很生气地低声说着话。于是,我们拿起土坷垃,约莫着那个方向砸了过去。
“哎呦,哎呦!”吓得两个人仓皇逃跑了……
“谁让你们吓唬老子的!”军哥一挥手,“走,回家睡觉!”
皎洁的月光平静地照着这个小镇,除了几声蛙鸣,几处野鸟骚动,几丝微风拨动着树叶外,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打搅这个镇子的宁静了……
有些事,有些人,不必追问以后,也不必去思考有没什么完美的结局。
过去的小镇,那些感动的、开心的、美好的、悲切的,都已埋藏在内心的深处。大家偶尔提起,也只是一笑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