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十月里的一个星期六。
　　 下午六点，结束了一天的学习，我乘坐五路车回家。
　　 车上的人似乎比平时多一些，照例没有座位，我只有拉着靠近中门的拉环，站在那里。
　　 车过曙光大戏院时晃动一下。我忽然看到前面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一时之间想不起是谁，后来仔细一想，原来是李桦老师。
　　 她似乎刚刚做过头发，而且化了妆，穿着黑色丝质的时装短衫，打扮得浓艳而不俗气。虽然时间过去了很久，我的心里还是存有一丝不快，看着这位至今尚蒙在鼓里的已往的“情敌”，忽然产生出强烈的冲动，想要到她面前，哪怕给她一些刺激，让她产生些许反感呢。
　　 我费力地往前挤，到了她的旁边，故意冷漠而又大声地说：“嗨！李老师！”
　　 她转过脸，惊奇地望着我，然后费力地思索起来：“你是——”
　　 “你没有教过我的课，但我见过你。你难道不认识我们十四中的吕老师吗？”
　　 “哪个吕老师？十四中的？噢，你指的是吕正杰吧。你是他的学生？”
　　 “正是。我曾经见过你和吕老师在一起的时候。”我直言不讳地说道。
　　 “那是很早的事了，有一年多了吧。你现在到哪去？”
　　 “我从学校回家。对了，顺便问一句，你和吕老师打算什么时候结婚啊？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吃喜糖！”
　　 “结婚？你说哪里话，我和他早就分手了。”
　　 “分手了？”我疑惑地望着她。
　　 “我和他怎么会结婚？去年八月份我们就正式分手了，从那以后再没有来往过。”她似乎急于想澄清什么似的。
　　 “噢。”我表示明白过来。原来他们早就断了联系。
　　 我不再理她，又转身扶着车上的横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什么也没想。可是突然，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去年八月！而我清楚记得，我到办公室去找吕老师的那个晚上，是在十月初的一天。他们已经分手两个月了，吕老师却一本正经对我说，他和李桦有个约会！
　　 直觉告诉我，李桦说的全是实话，那么，吕老师所说的约会就是假的，是他欺骗了我！
　　 我浑身发起抖来。那个晚上的情景，霎那间又全部浮现在我眼前，在那样一个决定性的时刻，当我鼓足勇气，带着全部的真诚和愿望，想要对他吐露心曲时，却被他那一本正经的假话给挡了回来。
　　 是我不够漂亮，不够善良吗？是他的心已经被爱情填满，再也腾不出任何空间？我相信都不是。那个晚上，他的寂寞一定不会比我少，而我居然不够细心，轻率地得出结论，然后顽固地躲进自己偏执的世界里去。
　　 吕老师，你为什么要这样啊，难道说，我要对你表达的情感，真的就有那么可怕？
　　 15
　　 学习任务越来越紧张了。在平时，男女同学间的交往也顺理成章多了起来。同寝室九个同学，其中有三位，都已经有了自己“非正式的”男友。
　　 我的容貌也俞发变得出色亮丽，迹近完美了。私下里，他们偷偷地称我为“校花”，也有好多次，有男生提出想要和我交往，我都一笑置之。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其他的生活内容，能够比得上书本的魅力，也没有哪个男生能够比解题更让我着迷了。
　　 十月底的一天下午，刚刚放学，我与以前十四中的同班同学刘刚在校门口不期而遇。这家伙如今留了个小平头，上嘴唇的胡子也扎里扎沙的没有刮净，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老头衫，故意摆出一付很酷的架势，而他居然是专程来找我的。
　　 我问他有啥事，他先是支支吾吾的顾左右而言他，然后经过一番辞不达意的发挥，总算让我明白过来，原来是想和我成为男女朋友。他说他一直倾慕我，希望我不要嫌弃他，能够屈尊和他交往云云。
　　 我不置可否地望着他，字斟句酌回答：“我很珍惜你的情意，但是请你原谅，我们不能成为男女朋友。你大概也明白，‘曾经沧海难为水’这句话的含义吧。”
　　 “难为水？”他一脸懵懂地样子。
　　 同班的苏巧雯刚好到跟前，我连忙迎上去和她打招呼，以作脱身之计。
　　 他倒是傻得可爱，但是做我男朋友，还是免了吧。也真是难为他，终于发展到敢于向女生表白的地步了，我觉得是男人就应该勇敢一些，从一个女生的角度来说，我还是比较欣赏他，但他终究缺乏那种能够驾驭我性格的能力。
　　 我和苏巧雯说说笑笑走出学校大门。她说要去一家味道超好的小食店，就是路途有点远。反正我也无所谓，就陪她一起去。
　　 的确有点远。我们走完了整整一条商业街，过了两条马路，然后拐进一条不大的小街巷。
　　 “偶买噶!”她忽然止步，一脸特夸张的失望神情。“关门了！”
　　 我气得真想揍她：“你上次什么时候来的啊？”
　　 “大概两个多月前吧。”
　　 “两个多月！你也真是，这世界发生多大变化了都！”
　　 “我也没想到嘛！什么‘翠烟居’，还真像一股烟哎，说不见就不见！”
　　 “算了，既然来了，我们逛逛其他的吧。”
　　 “可是那一家的酥饼真的让人好怀念噢！”
　　 我们进了两家小工艺品店仔细转了转，出来后沿着街边的小店挨个看。在一家鞋店门前，我本来不打算进去的，可是从里面走出来的店主人却让我大吃一惊。
　　 “你？黄以群！”
　　 “包薇薇！”
　　 她显得非常激动，但很快又平静下来，开始喋喋不休述说她这段时间的遭遇。
　　 原来她出走后，在海南闯荡一阵子，几个月前刚回来，在这条街上开了一家鞋店。她确实变化很多，从前的任性活泼全都一扫而尽，净对我诉说些生意上的艰辛与烦恼，俨然是一个感触颇深的生意人了。她对于和李伟光过去的生活只字不提，而我也不敢随便打听，知道我现在三中的高中部学习，她冷淡而有礼貌地向我表示祝福。我发觉，我俩之间可能已经真正地拉开距离，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16
　　 只是在这个下午，因为考试调课的关系，我们班放了半天假。午饭过后，我一个人信步走出家，在居住区来回转了两趟，来到以前习惯走的那条小路上。
　　 风住了，太阳的光芒很耀眼，也很暖和。所有的常青树木仍旧深绿一片，只是紫叶李脱尽了叶子。黄杨显得更加茂盛，入冬前修剪过一次，排出很整齐的一列。在这里漫步，虽说不上恍如隔世，心底也会产生出久违的情感。
　　 来到那条小路上，我慢慢向前踱着步，到达小路尽头的一刹那，记忆的洪流席卷而至，仿佛从前所有的一切，那许多猜疑和痛苦，许多期待和梦想，全都又回到了我的心底。
　　 我又来到过去的十四中校园。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还都显得那样亲切，遇到刘老师和许老师，也都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他们还都对我印象颇深。我也大方地向他们一一问好。
　　 又来到那间熟悉的办公室。还好，吕老师没有去教室，正在将一叠显然看过了的试卷放进柜子里。我不再像从前那样拘谨了，径直走了进去。
　　 “你好，吕老师！我来看看你。”走到他身边，我脱口说道。
　　 吕老师抬起头来，显出有几分慌乱。显然他没有料到，我会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
　　 “原来是你呀，包薇薇，从家里过来吗？”他又恢复了惯常的神态，平静地问我。
　　 我有一分钟没有说话，也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看他的面容，他的衣领，他的头发。他居然生出了几根白发，真是没有想到，他还不到三十岁啊！
　　 “吕老师，你还记得那天晚上我来找你吗？”
　　 “记得，当然记得。”他诚诚恳恳地说道，用手整理了一下桌上，其实那里并没有什么可整理的。
　　 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问他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欺骗我了。
　　 “在新学校里过得习惯吗？”他突然开口问我。
　　 “过得习惯。”
　　 “那里是个重点中学，学习一定会比其他学校抓得紧一些，要学会适应新的环境。”
　　 “我会的，老师。”
　　 “进入高三以后，需要掌握的知识更多一些，更要学会系统地整理复习。三中的升学率虽然很高，但能够考上一本的也只占百分之五左右，要取得更好的成绩，还需要投入更多努力才行。”
　　 然后他又讲起学习方法来，怎样掌握主动啦，如何分类记忆啦，反正把以前讲过的那些又如数家珍般抖搂出来。我几乎看到了另外一个课堂上的他，是那样投入而又专注，儒雅而不失风度。
　　 听着听着，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他还一直是我的老师。
　　 这个时候，我已经不可能再像一年前那样天真地向他表白，因为，他只能是我的吕老师而已！
　　 我的眼睛里忽然溢满泪水，以前那种好哭的天性又要表现出来了。
　　 吕老师诧异地望了望我：“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我说。
　　 走廊里忽然“蹬蹬蹬”跑过来一个人，站在门前，恭敬地喊了声：“吕老师！”
　　 我偷眼望去，那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手里拿着个大本子。只见他莽撞地跨到办公桌前，询问他那篇作文的第二段应该怎样修改。
　　 吕老师认真地看了作文，然后开始给他讲解，第二段应该表现哪一方面的中心意思，围绕这个中心，又应该选取什么样的材料来加以组织，还指出两个应用不当的词语。他讲得很用心，那个男生听得也很专心，他们几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我望着他，望着那个专注而又勤勤恳恳的身影，再一次任泪水溢满自己的眼眶，终于一发不可收地沿着脸颊奔流而下。
　　 我轻轻退出这间办公室，没有和他告别，因为，我怕承受不了这样的告别。他一定会记住我，我也永远忘不了他。
　　 来的时候是那样不管不顾，离开时却很小心，不愿让脚步声打破这栋楼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