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薇，她哪会有你这样子懂事？”方阿姨抹了把脸，“我就不明白了，怎么自始至终，她从来都不和我们商量一下？一家人亲密无间，哪怕让我了解到一丝一毫的迹象，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不愿意告诉你们，就是怕你们会生气打骂，会阻拦她。以前她就说过，她和李伟光两个人是真心相爱的。”
　　 “怎么，原来你早就知道？”爸冲我吼道，“怎么从来就没听你说过呢？甚至都没有告诉你妈？”
　　 “她和我说过的话，不可以往外讲的，因为她要我保守秘密。”
　　 “你还保守秘密！你，真是气死我了！说，从什么时候知道他们谈恋爱的？”
　　 爸的样子显得很生气，一只手指着我，在那里发抖。我不敢回答他，吓得低下头去。
　　 接下来，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发生了。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爸的手掌重重地落下来，打在我的头和肩膀上，我顿时感到眼冒金星，肩部酸痛。爸还下手真重，真没想到，竟然当着外人面前！一股屈辱感在我心中油然升起。
　　 “我怎么知道会这样？”我大声喊道，不顾一切地让眼泪喷涌流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她要我保守秘密，我当然不会往外说的，她的样子又没有很严重，我怎么知道她会离家出走？”
　　 “还给我犟嘴，你！”爸的余怒未息。
　　 “好了好了，”黄叔叔站起身，“本来这事和薇薇一点关系都没有，又何必发那么大脾气。我们家小群就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没有必要再把其他人牵扯进来。”
　　 “是啊，”方阿姨也说，“你们家薇薇一直都很听话，她也没有想到嘛，又何必怪她？其实我们来，也只是打听看有没有关于她去向的消息。”
　　 “好啦，我们也该走了，把该准备的准备一下。真给你们添了不少麻烦。”黄叔叔叹了口气。
　　 妈说：“哪里有麻烦，本来我们两家就应该多来往，现在有了事，就应该分担才是。”
　　 爸也拍胸脯保证：“老黄，你放心，不管需要什么，打电话，找公安局，或是到外地去，只要有用着我的地方，尽管说话，我一定尽力帮忙。”
　　 黄叔叔握了握爸的手：“谢谢，你的心意我理解，可暂时还不想把事情闹大。我先请假一段时间，到几个主要的地方打听打听看。”
　　 妈和爸将他们送出门外，还在外面站了一小会儿。我没有走出去，刚才的羞辱感使我无法再面对他们。在爸妈回来之前，我先回到了自己的小屋，沮丧地倒在床上。
　　 想想看，当着其他大人的面，还没有说几句话就开始动手，这么粗暴的行为也能做得出来！我怎么会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如此一想，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他们回来了。我连忙侧身向里，把脸埋起来。眼下，我不能过早就表现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然的话，这样的事以后还不经常发生？
　　 “薇薇，怎么睡了？快起来帮我干点事。”妈在喊我，可我没有应答，她伸手往外拉我的肩膀，我愣是坚持着没有转过脸来。
　　 “老包，你看你可像话，在他们面前咋能说动手就动手打她？”
　　 “我不打她行吗？你听她讲的都是些啥话！”
　　 “孩子说错话，你让她自己去解释，哪用得着那样子打她？都这么大的人了，你看老黄家不就是个例子？”
　　 妈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我。黄以群都已经离家了，如果我也像她那样离家出走的话，又能去到哪里？世界虽然有那么大，但也恐怕并没有我的一个容身之所，我想我会花光所有，最后疲惫不堪地走在冷漠而又尘土飞扬的大街上，没人同情，没人关心，沦为一名衣衫褴褛、浑身伤病的乞丐……
　　 我捂着枕头痛哭失声，为那可能发生的种种惨状而自伤自怜。
　　 8
　　 度过情绪低落、心乱如麻的一周。
　　 这段时期，我开始养成独自散步的癖好，通常在下午放学以后，一成不变、又显出几分凌乱的纺织厂居住区，是一天中最为祥和的时期，玩耍的幼童随处可见，在每条道路和房屋形成的拐角处，总会遇见几位老人，在那里下棋或是聊天，安然地消磨时间。
　　 我只喜欢沿着水泥路漫步前行，给自己一份短暂的漂泊感。需要安定下来整理思绪的时候，就站在路边，或靠着围栏，坐在树荫下的草地、路边的石椅上，每当思绪进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就再次开始游荡，用一种舒缓的步履逐渐解却心灵的围篱。
　　 在我们小区和学校之间，有一片植满了各种树木花卉的绿化园区，那是一个开放式的公园，是退休老人和附近居民孩子的公共活动场地。公园四周种植许多高大的龙柏，绿枝苍翠，显出生龙活虎的气势。往里，是一堵由黄杨组成的绿篱，修剪得很整齐，仿佛几层绿色的台阶，而桧柏的树冠从黄杨绿篱后面，露出一个个圆锥形的尖顶。公园中间，被曲曲弯弯的卵石甬道分划成几个区域，每个区都由小叶女贞围成一圈绿色的篱墙，那些女贞没有经过及时修剪，柔枝纷披，每一枝条都串生着绿玉般卵圆形的小翠叶，在它们之间，有高大的雪松，粗壮的广玉兰，也有翘然昂首的紫叶李，虬曲的盘槐。雪松庞大的树冠覆盖下，和小叶女贞构成一个个幽僻的空间。广玉兰的花期已过，它那手掌般卵圆形的叶子贴到脸上，会给人一种凉爽的感觉，而紫叶李呢，则一年四季都会通体缀满紫红色的叶片。喷水池四周，一株株盘槐袅娜的身姿，就像是一杆杆扎根地下的绿伞。
　　 沿着卵石小径两边，还有一簇簇的桂花、侧柏、花柏、多姿多彩的花石榴、令人生畏的火棘等。绿篱边大叶的独杆女贞，看起来十分挺拔俊秀，旁边的小土山上，茸茸秀草铺陈，片片翠阴匝地，欢快的麻雀、翠鸟、灰斑鸠等在盘槐和紫叶李的枝叶间时隐时现。
　　 沿着小径漫步，可以自由自在整理自己的心事，随着脚步有节奏的踏动，原先纷乱的思绪就会变得更加清晰有条理起来。
　　 自从黄以群离家之后，我缺少一个可以倾谈的密友，虽然她的父母后来确实找到了她，但她却一直都没有再回到学校里来。
　　 刘希娟成了我的第一女友，虽然我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并不是很多。她有很多地方都和黄以群不大一样，比如，她太娇气，经不起任何的情感打击，和她在一起，说话做事都得特别留意，稍有触怒的话，可能一天两天都不理你，所以在她身边，我就不能够畅所欲言，也不能无所顾忌地表现自己。
　　 她的家境固然很好，从小应该是在众人的珍爱呵护中长大。就她本人来说，并不以自己的家庭资历背景自豪，也从不自夸或有任何的非份要求。其实她天性活泼，时常主动和其他人拉近距离，也是她明显的一大优点，而她愿意和我交往，是因为我一开始就表示出对她的欣赏，而且从不在她面前说错话的原因。在她面前，我把自己的所有缺点都隐匿起来，使我成为一个宽容、大度，善体谅，从不具攻击诽谤意图的人，所以她也把我当作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她的很多特点，除了天然流露的气度，还有她那十分浮夸的女孩气的行为举止，说话时的措辞组句，都坦率随意到了极致，时常令同样身为女生的我，情不自禁想要和她畅快一回，解禁一次。
　　 妈说过，在我身体里有一些男性化的东西，这是指某种情绪特征或思维习惯而言。有时候我很大度，用过的东西该扔不该扔的全都扔了，有时又很小气，常保留一些在别人看来失去价值的旧物。她已经注意到我心理上很多复杂的情绪变化，时常是一些连我自己都理不清的千头万绪，但她不会了解我的那些心理波折，情绪高涨的时候，整个人仿佛能够拂云蔽日，穿江过海，而一旦跌入低谷，又变得脆弱至极，仿佛连空气都能够把我压碎，这样的情绪变化，表现在日常举止上，已经不是两代人的沟通能够解决的问题了。
　　 9
　　 星期天中午一觉醒来，已经三点，勉强看了一个小时书，觉得心潮起伏，怎么也坐不住，就想出门走一走。为了增加一些合理性，特意拿了一本数学题集，但我很怀疑自己会认真去看。
　　 款步踱出家门，我心驰神往再次来到那片绿色的小园，沿着一条彩色卵石铺就的小径，悠然步入一个由繁花绿树构织成的夹道。在路边，每隔四五米远就会有一株紫薇，它们的花期很长，会在整个夏天，一直都在枝端呈现出灿烂无比的阵容，粉紫，绛红的各色花朵，纷纷簇拥在枝头，犹如一群女孩子的集会，带着纯洁无瑕的情思，彩霞一般绚烂。
　　 棕榈的叶子像是一只只张开的手掌，那些绿色的手指根根笔直，仿佛在祈望着阳光，梳理着那轻得无迹可寻的微风。而剑兰的刀剑林立，被剑戟团团护守的中央，生出一根高而直立的桅杆，上面缀满一长串羞弱垂挂的白铃，色如月光，形似酒盏，在风的吹送下，轻轻悠摆，仿佛可以听出它所演奏的奇妙音乐。
　　 小路的拐角处，摆放着长条石椅，我随意在上面坐下来，四周凉爽的绿意，很快赶走了身体上的热度。
　　 面前的草坪上，茸丝一般柔长细密的草茎贴地织绕在一起，象一块紧贴大地的绿毡。前方三、四米远，有一道金边黄杨构成的绿篱，那黄杨已有一米多高，紧靠其右，生长着一株高大的海桐，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绿色圆球落进土里，显得美丽诱人。我从绿篱旁边的缺口跨进去，坐在海桐近旁的绿色草坪上。
　　 这里空气清新，气氛祥和宁静。我把书本扔向一边，身体往后半仰着，凝视秋天蔚蓝高远的深空，不由自主地任思绪又滑入无边的幻想境界里去。
　　 听到那边有脚步声音，抬起头，果然看到有两人正向这边走来，其中一人是吕老师，而那个女的，就是他的对象李桦。
　　 这是个星期天，没事的时候，吕老师当然会带着他的女朋友到处走走，当然也有可能会到这个小园里来。我突然心跳加速，赶忙低下头去。由于树篱的遮挡，从他们那边根本看不到我，但我还是生怕会被他们发现。
　　 时断时续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们步履泰然、徐缓，到了近处，我听到吕老师的声音：“这里有个椅子，我们坐一会儿吧。”
　　 如果被他们发现，我该怎么办？他们如果问我干嘛躲在这里，我又该怎样回答？
　　 “这个地方还不错，怪幽静的。”那女的声音，“你平时经常到这里来吗？”
　　 “没有，每天的时间总是不够用，难得有闲暇的功夫。”
　　 “当然啦，你一心扑在教学上，是个大忙人嘛。”即便从一个旁观者角度，也能从她有意轻描淡写的语气里，分辨出某些讥讽的成分：“今年你大概能够评上先进教师啦。”
　　 “不过那并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你的目标是什么，还不是提高升学率吗？”
　　 “对于一个打算终身从事教育事业的人来说，也许并不存在一个急功近利的目标。”
　　 “好啦，都已经参加工作的人了，也该多一些实际的打算才是，毕竟我们每个人的生活质量才是第一位的，政府一直都在提倡物质方面的繁荣，精神和信仰，也只有在物质条件得到充分满足的前提下，才能够拿来作为一种追求。”
　　 “那么你认为，我们平时的教学目标，应该偏重于哪一方面呢？”
　　 “好了，我又不是来和你争论的，不过我还真不明白，你既不是高二的班主任，也不带什么思想政治的课，干吗要花那么多时间搞什么班级讨论、社会调查？还有你上次搞的那个什么灰头土脸的假期义工活动，你不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有点不切合实际吗？看看其他班的各科老师，谁不是布置一大堆作业给学生，目标明确要提高学生的分数，毕竟考评起来，还是要拿分数线和上榜率来说话的嘛！”
　　 “但是，也应该把品质教育放在第一位吧，引导学生参加一些社会活动，也是为了提高他们的创造力和社会思辨能力。”
　　 “这有啥新鲜的？素质教育都提N多年了，所有学校的教学活动，不还在围着高考的指挥棒转？说多了没用，分数线在那摆着，不死记硬背行吗？不搞题海战术行吗？”
　　 “其实，今天的中学生就代表着几十年后的中国社会局面。只有教会他们关心国家和社会，无私利他，具备集体观念和创新精神，才能够保证我们国家未来的发展和繁荣富强。要看得远一些才行，不能只看到眼前的教学业绩。”
　　 “我还真不信了，你花大把时间搞那些活动，不就是为了创出一个典型，让校长器重，评定职称时也可以优先考虑？”
　　 “我不知道，反正我没有考虑过那些。”
　　 “所以也没有去争取？真伟大！抛开那些高论调，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我们自身的实际问题了？早就对你说过，这样两头跑不是个办法，两下隔开十几里，你都不想办法申请调动一下。”
　　 “申请报告已经写过，上面不批，说我们十四中师资力量缺乏，我有什么办法？”
　　 “报告有什么用？人家没写报告的也都调成了，当今这个社会，你还想人人都秉公执法呀，我要你自己想想办法，去找找路子，具体的情况，我可以托人去打听，就看你自己愿不愿意去跑调动了。”
　　 那边有一分钟没有说话。
　　 “你再给我摇头？你这态度就说明心里根本没有我，还想要我为你付出什么？”
　　 “我想我实在做不来。”
　　 “真的做不来，那就算了。你不是做不来，是不想做！反正我早就看明白了，你外表正直高大，其实内心自私、抠门儿，不近情理，你就是这样一个人！”
　　 “你才是这样一个人！”我在心里骂道，注意一字不漏地听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