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义华一家去和亲人朋友们道别，蒋父蒋母偷偷抹泪。村民们都是羡慕得多，觉得蒋慧琴离开农村做城里人的愿望终于实现了，真是苦尽甘来啊。
　　 可是准备从荣昌县城坐火车出发时，小兵突然生病了。小兵连续两天发烧近四十度，蒋慧琴夫妻俩带着孩子住在县招待所里，在县医院看病。几天的针药下去，孩子也没什么起色，医生也说只有听天由命了。看着气息奄奄的宝贝儿子，蒋慧琴是伤心不已。眼看着刘义华报到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一家人再不出发就会耽误了，可是孩子生着病，能经得起长途行程吗？
　　 幸运的是，又治了两天，小兵的烧终于退了。虽然小兵看起来还没有精神，走路有一条腿还有点一瘸一拐。可是时间不等人，刘义华只好扛着小兵，一家人坐上火车出发了。
　　 经过三天的火车长途跋涉，一家人终于来到了渡口市。
　　
　　 十三
　　 蒋慧琴一家到达渡口火车站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多。一家人走下火车，站在站台上，四周一片漆黑宁静。
　　 他们从出站口出来等第一班公交车，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坐着公交车，他们见到了这个城市的第一面。公交车开行在盘旋的山路上，从车窗望出去，远处是连绵的山头，以及山谷间蜿蜒的河流。这里的山和老家树木葱茏的山不一样，山上只有成片的茅草和一些低矮的油桐树，难得看见几棵大树。山上建着一座座工厂，有着巨型的钢炉、粗粗的管道、高高的钢梁，和直入云霄的烟囱，烟囱上正冒着浓浓的黑烟。经过住宅片区，可以看到马路两边有许多四五层高的楼房，都是依山而建，靠山的一侧有石块垒起来的堡坎。进入繁华街道，两旁的房屋商铺鳞次栉比，叫买叫卖声此起彼伏，街道上穿着各种服装的人们，在忙忙碌碌地穿梭来去。
　　 他们在烂泥田站下了车，刘义华要去的工作单位是烂泥田粮站。选择转业单位的时候，刘义华考虑到粮食的重要性，所以选择了去粮食局系统。
　　 报到后，粮站分给他们一套房子，这个房子是三层的筒子楼形式，一条走廊连着五户人家，每户有两间屋子，走廊两头是公用厕所。房子建在一道堡坎边，二楼有一座天桥连到堡坎，堡坎上有一排平房，分隔成一间间的小厨房，刘义华的房子是二楼正对天桥的一户。
　　 粮站派了一辆货车和两个小伙子，帮着刘义华到火车站把托运的物品运了回来。蒋慧琴带着孩子已经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将家具物品摆放好，一家人总算安顿好了。
　　 安顿好后，蒋慧琴赶紧去打听孩子上学的事。小军已经六岁了，到了读书的年纪了。可是粮站的人告诉蒋慧琴，小学九月一日就开学报到了，现在快十月了，已经错过了入学的机会，只有等明年了。刘义华和蒋慧琴又去找领导帮忙联系，小学校还是不肯接收，蒋慧琴非常后悔，应该九月的时候，先让小军上老家的小学，再办转学手续迁来这里就好了。只是那时候，忙着卖房子、办托运，加上小兵又生病，实在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
　　 小军只好先去上幼儿园大班了，蒋慧琴怕耽误了小军，决定每天晚上不干活的时候，自己就在家教孩子认字写字。
　　 刘义华在粮站仓库做管理员，负责仓库粮食的进出库登记、发放、盘点工作。除了做家里的家务活、管孩子，蒋慧琴还是粮站家属队的临时工。粮站搬运货物、清扫仓库、缝补麻袋的工作，家属队的人可以去接活，拿计件的报酬。蒋慧琴不怕苦累，每次有家属队的活来，她都抢着去干，连扛上百斤大米包这种活她都愿意干。
　　 蒋慧琴看到家属队有些妇女，嫌钱少、嫌活累，成天只想着吃好的、穿好的，她就想不明白。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努力劳动，让家里的经济条件更好呢？
　　
　　 十四
　　 蒋慧琴曾经梦想着城市的生活，可是真的到了大城市，才发现大城市的生活也不轻松。每天的工作虽然比干农活体力上轻松一些，但是来自周边环境的压力并不少。
　　 邻居们很多是钢铁公司的职工，收入很高。钢铁厂正式职工的月工资，差不多是刘义华工资的两倍，蒋慧琴只是个临时工，收入就更少了。和钢铁厂的双职工家庭比，那家庭收入的差距就更大了；城市里人们收入高了，水涨船高，吃的用的穿的，各种消费也都很高了。
　　 看看别人家里的高档家具、漂亮的窗帘，看看别人穿的漂亮的衣服、皮鞋，蒋慧琴算算家里的收入，只能无奈地叹气。
　　 入秋了，天凉了。蒋慧琴去百货商场，想买些毛线，给刘义华织一件过冬的新毛衣。毛线比老家集市上的毛线贵多了，蒋慧琴咬咬牙买了两斤毛线。回家后，她告诉刘义华要给他织新毛衣，刘义华说自己有旧的毛衣穿，不用浪费钱了。
　　 蒋慧琴正犹豫着，这时邻居告诉她：“渡口市冬天暖和得很，大人不穿毛衣就可以过冬。”
　　 蒋慧琴不相信：“不会哦？下雪天莫非也可以不穿吗？”
　　 邻居笑说：“我来了好几年了，还没遇到过下雪。你织给娃娃穿就是了嘛。”
　　 蒋慧琴心里盘算着，如果大人不用穿毛衣过冬，那就把大人的毛衣拆了，重新给孩子织两件毛衣就行了，新买的毛线没用了，要去退掉才行。
　　 蒋慧琴带了毛线去百货商场退货，国营商店售出的东西，哪能退货呢。任蒋慧琴好说歹说，商场的人也不理她。
　　 蒋慧琴心疼自己浪费了一大笔钱，在商场里抹起眼泪来。一位穿着工人服装的大姐看到了，关切地问蒋慧琴发生了什么事。
　　 蒋慧琴便向工人大姐哭诉：“我买了新毛线，我丈夫骂我浪费钱。他还说如果我不把钱退回来，他就要打我。”
　　 工人大姐听了说：“你丈夫怎么可以打人呢？唉，你也确实可怜。”然后把蒋慧琴的毛线买走了。
　　 蒋慧琴高高兴兴带着钱回家，把退货的过程讲给刘义华听。没想到刘义华很生气，说蒋慧琴胡编乱造，破坏了他的形象。
　　 蒋慧琴说：“编的有啥子嘛，陌生人又认不到你。”
　　 然后蒋慧琴委屈地说，自己还不是为了省钱才编得惨点，接着埋怨刘义华当年选错了转业单位，要是当年选了去钢铁公司收入会高很多，自己也不用这么精打细算了。刘义华说蒋慧琴是“马后炮”，自己不会赚钱，只会责怪别人。
　　 刘义华和蒋慧琴终于不再两地分居了，可是现在日夜相处，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两人的意见经常不同，口舌之争也多了起来。
　　 蒋慧琴听到香烟有害健康的宣传后，希望刘义华戒烟。戒烟对身体有好处，又能省下一笔买烟的钱。可是对于已经有多年烟龄的刘义华来说，戒烟相当困难，而且他也觉得没必要戒烟。
　　 除了关于戒烟的分歧，蒋慧琴还觉得刘义华不够温柔体贴，一心只想着工作，对自己和孩子不够关心；而对于刘义华来说，觉得自己为家赚钱已经做得够多的了。另外刘义华多年来都是一个人自在生活，现在妻子天天在耳边唠叨，大事小事都要拿主意，他是十分的不习惯。刘义华不善言辞，每次总是用发火来结束争执，而他的急躁脾气又更让蒋慧琴生气。
　　 熬过了多年的分居生活，在如今矛盾频出的磨合期里，两人的感情开始面对考验了。
　　 在粮站工作了两年半，刘义华的工作态度和能力，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一九八零年三月，刘义华被调往火车站粮店当店长。
　　 刘义华一家坐着大货车，带着一车的家具物品，来到了火车站粮店的新家。此后，他们一家便一直住在这里。
　　
　　 十五
　　 刘义华的新家在一幢住宅楼的四楼，八十多平方，两室一厅，很宽敞。
　　 住宅楼的一楼是一排店铺，有肉店、菜店、百货商店和粮店。粮店在楼房的东头，旁边挨着修了三层楼高的粮店仓库；仓库的屋顶刚巧在刘义华家的窗户下，于是这屋顶变成了刘义华家的露台。蒋慧琴找了些破盆烂缸，在露台上种了些蔬菜，刘义华又搭了个鸡棚，养了几只鸡。
　　 粮店有近两百平方，除了开票、收银区外，堆满了各种粮油副食品。仓库里堆满大米，通过一个管道机器送到楼下的大漏斗里。一排装菜油的大油桶上，安装了一个手动的按压机器，可以压出菜油。一袋袋面粉、面条、花生、大豆，堆在靠墙的位置，码得高高的，旁边放着台秤、磅秤，挂着大大小小的秤砣。
　　 店里只有四名员工。刘义华是店长，还有一名开票员，一名收银员，一名出货员。这个粮店所在的片区人口众多，每天来粮店采购的人排成长队。尤其是粮店有高等级的米到货的日子，听到消息的人们，排着长长的队伍抢购，有时候要卖到夜里七八点钟。作为店长的刘义华，忙得连轴转。开票、收银、出货，他都要会干；有时候货物晚上才运到，他就要加班等货物卸货搬运进仓库；每月盘点算账的日子，更是加班加点，不能正常下班。
　　 这时，蒋慧琴也由粮站领导联系，安排在了钢铁公司修建部的食堂做临时工，收入高了些。食堂离家比较远，有半个小时车程，但是为了节省公交车费，蒋慧琴都是走山上的小路来回。
　　 虽然两个孩子都上了小学，不用大人时刻陪着了，但是一天三顿饭还是需要人张罗。蒋慧琴食堂的工作使得她早出晚归，刘义华只能又忙工作又忙烧饭做菜。日子长了，刘义华便有了怨言，蒋慧琴也觉得委屈，自己奔波劳累上班，家里打扫卫生、洗衣种菜养鸡的活没少干，还落了埋怨。
　　 柴米油盐的清苦日子就这样在吵吵闹闹中度过，一次次争吵，让双方心里的失望增多，也越来越了解对方，慢慢学会了妥协和宽容。
　　 好在小军读书的成绩很好，不仅拿回家很多奖状，还获得免学杂费的奖励。虽然每年五块钱的学杂费不多，但是，蚊子腿也是肉啊。
　　
　　 十六
　　 一天晚上，蒋慧琴买菜回来，每次蒋慧琴都是趁菜场要歇市前去买菜，这样价格便宜，还可以捡到菜场扔掉的烂菜叶子，用来做鸡饲料。
　　 在粮站仓库的屋檐下，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身边放着两个包裹。那年轻妇女穿着土布衣服和鞋子，就像蒋慧琴刚从农村到城里时一样。
　　 蒋慧琴便上前询问年轻妇女什么情况。
　　 年轻妇女说自己是来探亲的，丈夫是钢铁公司矿务局的工人，可是下了火车，时间晚了，已经没有去矿务局的公交车了。所以打算在这屋檐下睡一晚上，明天再去找丈夫。
　　 蒋慧琴听了，想起从前自己也是要长途探亲，觉得这年轻妇女和自己命运相似，起了恻隐之心。蒋慧琴带着年轻妇女回到家，热了家里的饭菜给她吃，晚上还让她和小军睡一起。年轻妇女说了“谢谢”便不怎么说话了。蒋慧琴也没追问，人生里有许多的苦楚是无人可说的，只能自己默默下咽。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蒋慧琴就发现年轻妇女已经走了。蒋慧琴忙着做了早饭、安排孩子们上学后，再出门去找年轻妇女。后来火车站的一个值班员告诉蒋慧琴，说凌晨四五点多的时候，看到那个年轻妇女往公交总站那边走了。
　　 值班员意味深长地看着蒋慧琴说：“你咋个把陌生人往家带哦？万一是个骗子小偷，你就损失大了。”
　　 蒋慧琴从没想到这一层，心里惊了一下：“不会吧？我看她挺可怜的，不得是骗子小偷哦。”
　　 值班员连连摇头说：“那可不好说，我见得多了。”
　　 蒋慧琴吓得赶紧回家，把家里的东西清点了一下，没有缺少，这才放心了。想想城市里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十七
　　 一九八三年的五月，蒋慧琴家里开始了第一次装修。原来的房子里是水泥地、白灰墙，家具只有从老家运来的桌子、凳子和木箱子。蒋慧琴想和邻居们一样，给墙做上好看的护墙板，屋里放置新的桌子、板凳、衣柜、书柜和沙发。
　　 直接到家具店去买，那价格肯定是吃不消的，好在这几年里，蒋慧琴认识了几个钢铁公司的老乡。这些老乡会木匠、油漆匠的手艺活。于是蒋慧琴和刘义华去买了木材、木板，老乡们下班后和周末，到家里来干活。和老家时一样，不用付给老乡们酬金，每天只需准备好吃好喝的酒肉饭菜即可，老乡们干活很卖力，一个月不到就完工了。
　　 棕红色的漆着木质花纹的家具，在蒋慧琴拖得水光锃亮的水泥地面衬托下，漂亮又时尚。
　　 家是漂亮了，可是刘义华和蒋慧琴的感情却遭遇了一次最大的危机。
　　 刘义华在家就是个闷葫芦，除了干活，也不怎么说话聊天，蒋慧琴本就怀疑刘义华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可偏偏，有几次蒋慧琴看到刘义华和女同事、女邻居聊得挺热火的。那些女人烫着洋气的卷发、穿着时尚的连衣裙，又会撒娇又笑得好看，蒋慧琴更觉得刘义华是不是被城里漂亮的女人吸引变心了。这心里有了想法，和刘义华说话的时候，话里话外便总是夹枪带棒地暗讽，刘义华被说得烦了，对蒋慧琴更加没好脸色。
　　 一天，蒋慧琴在邻居的怂恿下，去理发店烫了个大波浪卷发，她满心欢喜地回家，刘义华正在给鸡喂食。
　　 蒋慧琴笑着拢了拢头发，问刘义华：“你看，好看不？”
　　 刘义华看了一眼，没好气地说了句：“糟蹋钱，像鸡窝一样！”
　　 蒋慧琴不高兴了说：“我看你不是喜欢烫卷发的女人吗？”
　　 刘义华甩了句：“又在瞎胡说！”然后生气地把鸡食盆扔在了地上。
　　 蒋慧琴也生气了：“你甩啥子脸色嘛？说中你心事了吗？”
　　 刘义华气呼呼地推开蒋慧琴，可是手劲大了，把蒋慧琴的肩头弄痛了。蒋慧琴气得追过去一手拉住刘义华的背心，一手敲打他的背，一边叫着：“你打我！你敢打我！”刘义华也是气头上，想要挣脱蒋慧琴，也用拳头去敲打蒋慧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