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南坡有片柏树林(小说)
走进堂屋,何子惠看到姜毛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在翻看一本小学生用的作业本,他的伯伯姜超坐在旁边神情凝重。
“何子惠,你们快去吃吧,才开饭……”看到她进屋,姜超站了起来。“把东西放进你干妈的寝室去吧。”
何子惠接过秀英手中的包,提到了一间寝室里。姜毛家的红砖瓦房才没修几年,寝室方方正正的,除了一个现代款式的绷子床,还有一璧墙柜。梳妆台靠在窗户的旁边,窗户看出去就是稻场坝。在罗家湾,就数干妈家的条件好了,前几年干爹和杨老幺在黄家岭岗那边开了一个砖瓦厂,家里挣了不少钱……家里条件这么好,她却为了一个死去的人去吊死了,这在何子惠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可这样的事,还真的发生在了自己的眼前……那个杨老幺身上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他不就是一个老光棍吗?父母早亡,也没个兄弟姐妹,何子惠想不通他哪来的魅力,让干妈放弃了这世上的一切。
从寝室出来,何子惠看到堂屋门框装着秀英离去的背影,她也感到肚子饿了。正准备出门去,却又看到姜毛白净的脸颊上淌着泪水,拿着作业本的双手颤抖着。
“我妈是清白的,”姜毛挥着手上的作业本说,“我妈是清白的!”
“哥,到底怎么回事啊?”
姜毛捂着鼻子嘴巴抽泣着,他伯伯接话说:“文芳死前留下了遗书,写在这本子上了。”
“我妈是清白的!”姜毛哆嗦着站了起来,像一阵风似地走出了堂屋。何子惠小跑着跟了出去。
在黄葛树荫下,姜毛在几张桌子间挥舞着作业本。
“我妈是清白的!这就是她留下的遗书!写得清清楚楚的!”
“姜毛!你妈写了些啥?”
“姜毛,你读出来听听!”
“我妈是清白的……”
“哥,我来读给他们听吧!”何子惠挡在了姜毛的面前。“我来读!”
接过姜毛手中的作业本,何子惠快速浏览了一遍,看到并不长,想了想,就用普通话念了起来:
“孩子,终于等到你结婚了,你也有了新的归属,至少,我可以不再替你操心了。你的父亲,虽然矮小,可也是个男子汉!在这样的穷山沟,是我们一起,辛辛苦苦,把你养大的,供你读书,供你资粮,供你上大学,给你娶了媳妇,请你务必珍重他。今后,他只有靠你了。当年,我选择嫁给他,是为了我的爹娘,你外公有病啊!为了彩礼,为了钱!你不知道,那时,我有多么的无奈啊!今天,你的干爹已经走了,我也不想独活了!你不知道,他为了我,一辈子都未娶,他是个男人,却选择做了个鳏夫。他还留着童贞呢!还替我留着,等到下辈子娶我。他被埋在了南坡,那个经常出入白鹭的地方。我走的地方,在他的身边,那是棵古老的柏树,在我的少女时代,我们曾经在那里海誓山盟!”
念完遗书,可能是朗读时太专注的缘故,何子惠还以为在她朗读时,桌上人都安静认真的在听呢。可现场熙熙攘攘的,人们好像并没听,也并不在意干妈在遗书上写了些什么。人死为大!人都死了,就没有必要去深究什么原因了,更何况她的干妈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又不是黄花闺女,人们对于她的死,好像并不上心。而且,这么多年来,村里人谁都知道她和杨老幺之间的事,对于她这样的死法,人们也没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事后,何子惠就是这样分析当时村里人的想法的,不过,她自己却不是这样想的,她认为杨老幺和她干妈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他们的爱情伟大而又激动人心。
在何子惠坐下来吃饭时,孙袁和和另外三个村里人抬着一口棺材回来了。旁边有人说,棺材是柏料做的,只有到葛兰场才买得到的。
“从葛兰用车拉到大丫口后,他们从那里抬回来的,”一个叫罗三的村里人说。“不然,没有这么快。”
何子惠看了看手表,时针指向了下午两点。不大一会,姜毛招呼孙袁和他们四个人坐到了何子惠坐的这张桌子上来。专门负责伙食的村里人罗丘二,系了根绿帆布围裙又端来了几盘菜,有碗蒸糯米饭——半圆形的糯米团上面嵌有几块瘦肉,还有炒猪肝、咸菜烧白。新端来的菜,何子惠一筷子都没去动一下,她只是吃着那些剩菜下饭。
“何子惠,吃啊,吃啊。”孙袁和用筷子指着新端上来的菜说。
“你们慢慢吃。”何子惠吃完了碗中的饭,搁下碗筷说,“我去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我跑腿的。”
搁在堂屋大门外那口看上去崭新的棺材,何子惠站在那里闻到了一股柏料香味。
“何子惠,何子惠!”姜毛在堂屋里叫了两声。她急忙走了过去。“这是我媳妇单位的电话号码,你到村委会去给她打个电话,让她请假和我爸回来一趟。”
“你回来时,没给她和你爸说吗?”
“没有,我还不是怕我爸知道这事感到丢人……你就说我妈过世了,让他们赶紧回来就行了,回来后,我给他们解释。”
“好吧。”
何子惠接过纸条,揣进了裤包里。看到她妈和廖和尚坐在桌子上吃饭,就走了过去。桌上摆着两盘素菜,还冒着热气。
“妈,爸还没吃饭呢,一会儿你给他端碗饭回去。”
“我吃了,就回去。”
走出堂屋,何子惠看到王秀英下席了,正站在席间和人聊天,就大声叫了她两声。她小跑着跑了过来。
“跟我一块到鲁家老湾吧。”
“干什么?”
“打电话。”
“你一个人去吧,一会儿我还要去割猪草。”
“我怕狗。”想到狗,何子惠就在稻场坝看了看,上午跟着姜毛来的那条大黑狗,正在一张桌子的下面啃着一块骨头呢。“你看,那条狗……”
“我早就看到了,刚才还和村里那条狗争骨头,打了一架。”
何子惠这才发现罗三家喂的那条土黄狗,在另一张桌子下面爬着啃骨头。
“走吧,打完电话再回来打猪草吧。”
“我服你了,这么大个人了,还怕狗。”
从姜毛家旁边的巷子走到湾子中央那块土坝子时,何子惠看到猪儿骑在牛背上从岭岗上走了下来。
“猪儿,都下席了,你才回来……”她说,“你去看看还有没有剩菜剩饭……你妈你老汉都在那边打杂。”
猪儿憨憨的,从牛背上爬了下来。
“猪儿,都下席了,你才回来……”他回答说。
王秀英从她家屋檐下那捆柴里抽了一根木棍出来。
这时,牛走到她们身边停下来屙了一堆屎出来,落在地上都还冒着热气,何子惠捂着嘴往前快走了几步,王秀英小跑着跟了上来。走上岭岗,何子惠在自家土里去挑了一根甘蔗,用小刀割断后拿了出来。在路上把梢头弄掉后,又分成了两截,她把好的那截递给了秀英。
“都忘记喝水了,吃点甘蔗解渴吧。”她说着,就把甘蔗放进嘴里用门牙剥皮。
小路两边的甘蔗林长得比人还要高,要不了几天就可以砍下来拿到场上去卖了,可一想到父亲正在生病,到时候家里没有人担到场上去卖,何子惠就感到了心焦。她想了想,还真想到了办法,就会心笑了起来。
“你平白无故笑什么呀?”
“甘蔗可以砍了,我在想什么人可以帮忙挑到场去卖呢。”
“你想到孙袁和了吧?”
“是啊,他是我爸的干儿子。”
“嘻嘻,还是你们家未来的女婿吧?”
“呸呸……我才没那样想过呢!”何子惠说,“要嫁,我也要嫁个城里人。”
“嘻嘻……你心还大呢。我做梦都想嫁个城里的工人,就像我大姐王文秀那样……可惜,我没有她长得那么漂亮。”
秀英说的王文秀,是她的堂姐,去年嫁给了一个纸厂的工人,已经住到城里去了。
“那你看看我……”何子惠在她面前转了一圈,“我这个样子和你大姐相比如何?”
“没有她丰满,但比她漂亮!”王秀英吐出嘴里的甘蔗渣后说,“可嫁个城里人,就不能挑人……”
“只要他是个正常的人就成了,高矮瘦胖我都不挑的。”
“丑八怪你也愿意?”
“只要是个人,就不会丑到哪儿去的。”
“万一像猪儿那样的人呢?”
“我刚才说的是,只要是正常的人。”
“你就这么想离开农村?”
何子惠没有回答秀英,她想啊,如果真有那种可能,她是一天都不想呆在农村的。生活在农村,在她看来,艰辛得不知道比生活在城里要多多少倍。作为一个女人,她不想这辈子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可怎么才能嫁到城里去呢?她是有她的打算的,姜毛现在已经生活在城里了,等她再长大一两岁,她就让她妈去委托他给她介绍一个城里的工人……如果干妈还活着,这件事或许更容易一些,可她现在走了,以后只有委托姜毛和他的媳妇帮这个忙了。
路过袁家湾时,何子惠从没有看到那几条狗这么穷凶极恶,也没有一个人出来招呼那些狗,因为它们的主人都到她们湾里参加丧事去了。一共有五条狗从三个方向围在了她们两三米远的地方狂吠着,秀英尖叫着在地上挥舞着木棍,何子惠不时从地上拾起石块掷向一条条狗儿,一条黑狗躲开后又迅速扑上来,爬着前腿躬着身子,一双幽深的绿眼睛露出了凶狠的目光。这双幽深泛着凶光的狗眼睛,在何子惠后来的梦中不止出现过一次,而每一次出现,都会预示着一件不好的事情发生,这是后话。
走出了袁家湾,那几条狗才没跟来,一直紧张得感到惊悚的何子惠,这才放下心来。她盯着王秀英额头痱子上的汗珠说:“要不是你在,那些狗儿就会把我吃了。”
王秀英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有几颗痱子被她擦破了,渗出了一点点的血迹。
“别用袖子擦了,痱子破了,都出血了。”
“是说不得,我感觉到了痒。”
“别擦了。”
路过杨老幺被埋在南坡那片柏树林中的坟墓时,何子惠站在水沟堤坎上,朝那里看了看。那一片黝黑的柏树林的树捎头绿茸茸的新长出了一些嫩芽,那座崭新的黄泥土堆成的坟头在树干缝隙若隐若现。
“早上才有白鹭,下午都飞到什么地方去歇凉去了。”王秀英说,“在山那边的桃花河去了。”
想到干妈为了这个坟中的人死了,何子惠心中就不是个滋味,她自己还没有恋爱过,她想象不出他们的爱情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我听说,你干妈和杨老幺就是在这片柏树林里开始恋爱的,”王秀英说。“年轻的时候,杨老幺爱牵牛到这里来放牛,你干妈爱到这里来打猪草……有一天早晨,你干妈打猪草遇到了一条菜花蛇,被吓得花容失色,杨老幺捡起一块石头把那条蛇砸死了……”
“我怎么没听说过……谁说的?”
“孙荣田说的,中午吃饭听到他讲的,他说他当时正在我们站的这条堤坎下挖土栽包谷秧,听到喊声,他还跑过去看了看,那条蛇还被他拿回家,把皮子剥了炖了一锅汤……”
“这也太奇怪了,他们在这个地方开始耍朋友,杨老幺又埋在这里……”
“我看你干妈也得埋在这里。”
“不可能!那我干爹的脸往哪里搁啊?”何子惠说,“他们家的人不会同意的。”
“不信,你到时候看吧。”
“我才不信呢!”何子惠看到王秀英神秘叨叨地笑着,“你又不是阴阳先生,埋在什么地方要看日子,还要看生辰八字的,还有对后人好不好。”
“可我就有这样的预感啊,”王秀英说,“我总觉得那个坟旁边应该还有一个坟,这个坟不是你干妈的,还会是谁的呢?”
“没这么神吧?”
“我们走吧,快去快回。”王秀英说,“你们家喂了一头猪,我们家喂的可是两头猪,我还要回来打猪草呢。”
从鲁家老湾回来,何子惠和王秀英在岭岗上分的路,王秀英说她回去背个背篓出来打猪草,何子惠说她回去看猪喂了没有。何子惠家的灶房屋是几年前才新筑的土墙房子,在路边和房子之间栽着的那窝芭蕉树上,已经挂了几砣嫩芭蕉,芭蕉要到春节期间才会成熟,不过,何子惠小时候吃过芭蕉花露珠上的蜜,那是蜜蜂采花时留下来的,她现在都还记得那甜蜜的滋味;还有,她还特别喜欢睡觉时听到落雨时,雨滴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那是最好听的催眠曲。
她绕到坝子那边进屋时,回头看到高兴文吆喝着他家那十几只鸭子从水沟那条小路回来了。高兴文家没喂猪,把猪圈屋改成了鸭舍。
父亲吃空的碗还搁在床头柜上,他斜靠在床头的一床叠好的被子上,看到她进屋时就干咳了两声。
“你干爹还没有回来吗?”
“我才从鲁家老湾回来,给姜毛媳妇打的电话。”何子惠端起碗筷。“我回来把猪喂了。”
父母的寝室虽然黑暗,却很凉爽,回到灶房屋,何子惠感到从白花花的门外吹进来一阵热风。她从水缸里往大铁锅里舀了大半锅水,然后把一桶猪草倒进了锅里。当她把锅里的猪食烧得“啪啪”冒泡、散发出热气时,从猪圈屋那边传来猪儿“哼哼唧唧”的叫声。
喂完猪,都快六点钟了,何子惠把铁锅洗干净后,就担着一担木桶出门了。水井在罗家湾和袁家湾之间一块秧田的田埂旁边,由于她力气小,每个来回只能挑两个半桶水回来。一缸水挑满,她得走四五趟。
挑着木桶刚下岭岗,她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看到是孙袁和追上来了。
他从她肩上接过担子说:“让我来吧。”
“你这么早就要回去了?不在那里打麻将了吗?”
建议以后在投稿前要反复修改多次,不能再出现这么多的错误了,例如痱子不能写成菲子,“地的得”也应该用准确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