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南坡有片柏树林(小说)
“我这是回去喂猪!”孙袁和担着担子朝前快步走了。
“那你慢点,别摔着了。”
孙袁和回过头来,笑了笑,何子惠发现他年纪轻轻的,就在嘴巴上面蓄了胡子,笑起来并不好看,可她又不好说些什么。不过,她从他的笑容可掬的神态里,看到了一种暧昧,她知道这样的暧昧是针对她的。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她叹了口气,她觉得他对自己的爱慕是徒劳的,她这辈子就是嫁不了一个城里人,也不会嫁给一个农村人的。通过自己为数不多的几次县城之行,她已经对城市人的生活产生一种挥之不去的向往。他们的穿着打扮就和农村人不一样,有许多城市姑娘还烫了卷发,到了夏天还穿着裙子,可她从小到大都没穿过裙子呢,她曾经想象过自己穿上裙子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可在乡下穿上裙子会让人感到害臊的,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说你风骚呢,可在城里穿上裙子就不会有人骂了……
孙袁和跑了两次,就把水缸挑满了。尽管院坝下边的香桃还未完全成熟,何子惠还是摘了十几个下来,在他离开时,用一个塑料袋装好后递给了他。他从口袋里取了一个桃子出来,在胸前泛黄的衬衣上擦了擦,就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蛮脆的!”他说。
“你不该这样吃的,拿回去洗干净了再吃吧。”
“没事,那我走了。我还要回去喂猪。”
“那麻烦了。”盯着孙袁和离去的背影,何子惠捂住了鼻子,她刚才闻到他身上的汗臭味了。她低头在自己的胸口闻了闻,觉得自己身上也有轻微的味道,就觉得自己该洗澡了,于是她舀了一些水在锅里。
何子惠用沸水兑好的一桶水,在猪圈屋冲洗身子,出门前,她还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在去姜毛家的路上,回想起洗澡时,抚摸到的身体,她就感到了陶醉,皮肤像白瓷那般光滑细嫩,连自己的手抚摸时都感到了欣喜,如果那只手是男人的手,他还不感觉到贪婪啊——当一只男人的手抚摸自己的躯体时,她相信会吸引着他摸遍每一寸肌肤的。
干妈的遗体已经放进了棺材里,上面的盖板并没有盖严实,而是留了一条缝,由于天气炎热,从里面传出来一股难闻的气味。有几只屎蚊子从那条缝隙窜进窜出,扇动着翅膀发出“嗡嗡”的声音。母亲坐在棺材旁边闭着眼睛,专心致志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嘴唇一张一合念叨着什么,几乎听不到声音;廖和尚伫立在一边,每唱诵几句,就把手上的小铜铖合上一碰,铜铖就会发出“咕嚓”悠扬的声音。
村里来的大多数人,都围坐在黄葛树荫下打麻将和纸牌,堂屋里姜毛正爬在八仙桌上,他的伯母在桌上裁剪寿衣。
何子惠到巷子里罗丘二家去看了看。堂屋里有两个妇人在桌子上切菜,灶房里罗丘二忙得团团转,铁锅里面的蒸笼有七八层高,在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冒着热气。何子惠闻到了咸菜烧白的肉香味。在灶房的案板上,在几个瓷盆里,盛着已经切好的猪肝、肉丝、肉片、和鸡鸭肉。
“加点干柴,加把火,扣肉和烧白蒸好后,就红烧鸭子。”罗丘二对坐在灶前烧火的罗三说。看到何子惠他又问:“何子惠,你干爹还没回来啊?怕是没脸见人了,就不回来了吧?”
“我干妈一清二白的,他回来丢什么脸?”
“何子惠,你还是太年轻了,才想不明白……”
“我明白得很!我已经打过电话了,我干爹肯定会回来……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干妈虽然为杨老幺死了,但他们清清白白的,她遗书上写得清清楚楚的。”
“这种事情说得清楚吗?”
“丘二,你也这么大一把年纪了!别乱嚼舌头!谨防……”
“嘿嘿!何子惠,看你急的……我就是说两句罢了。”
“不清楚情况,就别打胡乱说!我走了!”
离开了罗丘二家,何子惠又从巷子里来到稻场坝。那时,太阳快落山了,站在坝子上,越过秀英她大伯家瓦房顶,她看到太阳悬挂在后山一座山岭的石门洞的上空,厚重得像一个血球。稻场坝的北边,长在石梯旁边的一棵高挑的核桃树荫上的知了和西边水竹林中的知了此起彼伏,像潮水一般沸腾着。她又看到自己的母亲和廖和尚像是沉浸在了一个她陌生的世界里,持久不息地念叨着,而那些正在牌桌子上打牌娱乐的乡亲们,吵吵闹闹,就仅仅为了一两毛钱的输赢……
映入眼帘的一切,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她感到自己的灵魂披着一具行尸走肉,在彷徨……她突然感到大腿上在流淌着什么,就知道这个月的月经来了。她得赶快回到家里去,用草纸捂住那个地方,不然就会弄脏裤子。
干爹是在天黑后才回来的,何子惠也是在吃过晚饭,给自己的父亲端饭回去后,重新回到姜毛家里,才看到他的。稻场坝上,一条黑皮电缆,从姜毛家的堂屋拉到了黄葛树掩映在坝子上那根最低矮的树枝上。三只悬挂的白炽灯,把那块地方照得十分明亮。一些村里人和姜毛家来的三亲六戚占满了那几张桌子打麻将守夜。
在堂屋里,干爹眼里带着血丝,却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他哥哥聊着,姜毛的媳妇刘春燕和他细声细气说着什么。
“阴阳先生明天一早就来看地。”伯伯说,“今天买菜买棺材等所有的钱都是我垫的……”
干爹从裤包里掏出一大叠卷在一起的钞票,递给了他。
“先拿去用,完事后再细算。”
这时,呆子猪儿从门外踏进了堂屋,他身后跟着一只白鹅,白鹅高昂着头,时不时地在他屁股上啄一下,每啄一下,他就在自己的屁股上摸一下。
“猪儿,来,抽烟!”干爹说。
“猪儿,来,抽烟!”猪儿重复这样说着,伸手接过烟来,衔在了嘴里。干爹又划燃一根火柴,给他点上了。猪儿连抽了两口,干咳了两声。
“猪儿,晚上你也放鹅儿啊?”姜毛问。
他媳妇,刘春燕嘻嘻一笑。
“猪儿,晚上你也放鹅儿啊?”猪儿说。
刘春燕哈哈大笑起来。
“何子惠,你坐呀。”干爹说。
“何子惠,你坐呀。”猪儿说。
刘春燕捂着嘴巴,笑出了眼泪。这时,白鹅又在猪儿屁股上狠啄了一下,猪儿摸着屁股跳了起来。他低头看了一眼白鹅,脸庞一下子红了起来。他转身走出了堂屋。
“猪儿,你走了啊?”姜毛问。
“猪儿,你走了啊?”猪儿头都没回,回应道。何子惠倚靠在门框上,看着白鹅蹒跚着跟在他身后,朝稻场坝打牌那些人走去。
门外屋檐下,已经敲打了一天木鱼的母亲尽管嗫嚅着嘴巴,但何子惠并没有听到那里发出的声音。廖和尚不再打铜铖了,他坐在一根长板凳上抽着叶子烟,如果不是他嘴里吐出一缕缕烟雾,那沉默的样子就像一尊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塑像。何子惠听母亲说过,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平时就住在后山那石门洞里面的鸡冠嘴上,那里以前有座寺庙叫鸡冠寺,在六十年代末被人纵火烧了。廖和尚还俗后,就住在悬崖边上的石头房子里,和他毗邻而居的还有王婆婆和她的儿子。王婆婆家原来是在鸡冠寺大雄宝殿门口卖香烛钱纸的,鸡冠寺被毁后,由于没有别的去处,她和自己的儿子还是留在了崖上。母亲讲,廖和尚和王婆婆住的石头房子,原来是鸡冠寺堆放杂物的。
悬挂在棺材上空的白炽灯光里,有许多飞蛾和小飞虫窜来窜去的,一些在灯泡上撞昏和被烫伤的虫子掉在了棺材的盖子上。从棺材里传出来的腐臭气息越来越难闻了,何子惠本想离开,却看到杨瘸子腋窝下杵着拐杖,一瘸一拐朝这边走来了。杨瘸子的腿原来并不瘸,几年前咬舌根谣传干妈和杨老幺关系不正常,被干爹打断了腿,干爹还因此被关了两年牢房。
看到杨瘸子想进堂屋,何子惠让开了身子,从他腊肉一般愤愤不平的脸上,她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
看到他走进屋来,姜毛的伯伯姜超站起来递给了他一支烟,并打燃打火机,替他点燃了香烟。
“姜包,可惜了我这条腿哟!”杨瘸子摇头晃脑说,“唉,也可惜你去坐了两年牢……”
“杨八,你娃是不是皮子又发痒了?”干爹说,“信不信老子又打断你另外一条腿?”
“我看你是眼睛瞎了!人都跟别人死了……”
看到干爹想站起来,姜超一双手抱住他,“你要干啥子?坐下!坐下!”
“杨叔!我妈还真不是你说的那样的人!”姜毛从裤包掏出作业本晃了晃。“要不,你拿去看看,我妈就是死,也是死得清清白白的!”
杨瘸子杵着拐杖,原地转了一圈,他拿着那个作业本,背对着姜毛坐在了长凳上。
只见他拿着作业本的手颤抖着,一双鼓眼盯着作业本上的字。
门外,母亲敲打木鱼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廖和尚朗诵经典的天籁之音,动人心魄。
杨瘸子埋头看了一会,然后把作业本还给了姜毛。他杵着拐杖又站了起来,何子惠看着他默默走出堂屋,背影消失在了稻场坝上。
“干爹,我去看他们打牌……”何子惠看到他盯着堂屋门口的眼睛突然窜出泪水,也感到了心酸。
黄葛树荫上的叶子映着光亮,像是以黑暗的夜色为背景,画家一笔一画画出来的一样,照不到光亮的树荫黑黑的,像是从天空上剪下来的剪影。满天的繁星,月亮高悬,蛙声虫鸣,所有的一切都让她感到了一种莫明的忧伤。
何子惠是在深夜一点多回家的,那时,稻场坝上只有两张桌上有人打牌了,想到第二天一早还要起早打猪草,她不得不回家睡几个小时的觉啊。她的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家来的,当时她睡得迷迷糊糊的,咯吱咯吱的开门声把她弄醒了。她妈从她屋里到猪圈屋上厕所,在木格子窗户透进的微弱光亮中,她睁眼看到母亲矮小的身影像幽灵似的。虽然她感到了些许不安,可她想到她是自己的母亲,又安心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秀英又来约她一起出去打猪草,她们来到了后山南坡那片柏树林。这次她俩没从水沟堤坎过去,而是从水沟过去,走到半山腰,再从那里沿着一条小路往下走到那里去的。孙袁和好像预见到何子惠要到那里割猪草似的,也牵着他家水牛来到了漫坡上。见到何子惠后,他便放长牛绳,把它栓在了一棵青冈树干上。
“我看你瞌睡没睡好,脸色苍白,还是让我帮你割吧。”说着,他取下她背上的背篓,从她手上接过了镰刀。
“嘻嘻,你干哥哥心疼你呢,”王秀英摇了摇背上的空背篓。“何子惠,你这是在重复你干妈昨天的故事啊……”
“我打你!我打你……”
王秀英嘻嘻哈哈地朝柏树林里跑去,何子惠在后边追着,感到脸颊上有两朵桃花开了。柏树里,离杨老幺那个新坟不到两米的空地上,摆着一个绷着帆布的鸭篷子,只见王秀英从那里跑过时,惊慌地叫了一声,又跑了回来。何子惠受到惊吓,懵住了。
“快走!快走……里边有人……”王秀英拉着她的手又跑出了树林。“羞死人了……”
“那不是鸭篷子吗?刚才我看到下面的秧田里有许多鸭儿……”
“羞死人了……”王秀英细声细气说。“一个男的爬在一个女的身上……”
“人家是俩口子吧?放鸭子的。”
“谁知道呢?走吧,离远点。”
“你那一声尖叫,就像打雷,不把人家吓得……哈哈,估计大小便都失禁了……”
“这人又不是畜生,在这荒郊野外的,做那事……”
“我看人就跟畜生差不多……”
她俩走出了柏树林。
“秀英!刚才你吼啥子吼?”孙袁和问,“是不是遇到蛇了?我看你的脸都吓青了。”
“我在里边遇到了两条狗……”
“你说的是……你们看。”
顺着孙袁和的手指看过去,何子惠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光着上身,正系着一根白色的裤腰带钻出了柏树林,正朝他们看着。
“这个人是放鸭子的,”孙袁和轻声说,“不认识,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那个人张望了一会,又回到树林中去了。
“你们遇到的那两条狗,是他喂的吧,”孙袁和说,“我怎么没听到叫声呢?”
何子惠和王秀英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变成缩头乌龟了……哈哈!”王秀英说,“孙袁和,以后,你别做个缩头乌龟哟……”
何子惠看到他一脸懵逼的样子,就从他手中拿过镰刀说:“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何子惠蹲在草丛里埋头割猪草时,孙袁和唱着电影《洪湖赤卫队》中那首名叫“洪湖水浪打浪”的歌,坐到了一棵青冈树的荫影里。
刚割到大半背篓猪草,何子惠听到袁家湾那边传来了一阵狗吠声,不大一会,她看到姜毛他伯伯姜超带着一个手拿罗盘的人,从水沟那边上漫坡来了。
“伯伯,你怎么带着阴阳先生走这么远来了?”
“其他地方都看了,没选到好地方。”姜超在她面前站了站,“阴阳先生说今年旺南方……”
阴阳先生是个老头,下巴上蓄了一笼白胡子,头上戴了顶毡帽,身着一身古旧的青布衣裳,皮包骨头,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看上去就像电影里边的日本汉奸似的。他站在王秀英面前,双手拿着罗盘看了看,又摇了摇头,然后朝柏树林走去。
“莫往那边走了……”姜超跟了上去,“那边才埋了个新坟。”
“你们既然请了我,我就得替你们的后人负责!到了你们后人旺盛的那一天,你们就知道我的好了。”
建议以后在投稿前要反复修改多次,不能再出现这么多的错误了,例如痱子不能写成菲子,“地的得”也应该用准确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