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你这个人也是，都这么大个人了，内裤都不穿。”蓝花花蹲下身去，帮他把裤子提了上来，廖伯寿顺势把她抱进了怀里。蓝花花也没挣扎，把下巴搁在了他肩上。
　　 “姐！你们这是在干啥？”
　　 “蛐蛐，小哥哥在给姐插花呢！你看，好看吗？”
　　 “好看！小哥哥，来，草！”
　　 廖伯寿接过那把草，蹲在地上把几根草拴在一起接好后，在腰上拴好了裤子，就把鸡肠带拴在了背兜的带子上。他捡了一块石头放进背兜里，就去河中央网鱼去了。背兜里放块石头，才能沉到河底去。他把背兜沉到河底后不久，就感到手上的鸡肠带在颤抖，就用力把背兜提了上来。随着蓝花花和蛐蛐的欢呼声，他看到一条白花花的大鱼在背兜里蹦哒着，脸上流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把鱼放到水桶后，他又到河中央网到了两条大鱼。当他再次回到岸边时，从廖家湾那个方向传来了零星放鞭炮的声音，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捉到那三条大鱼，蓝花花就不让他去网了。他帮蓝花花把水桶提回家，觉得留下来也没啥事，就离开了。蓝花花送他走到荒坡上，他指着远方从观音岩到山麓那条岭岗上的村庄说，他家就在那个村里。在他们站着的岔路口，有两条路能通到他们村庄。一条路从岔路口往坡下走田埂，走过一个小土丘，再走几条田埂就到他们村了；另外一条路，是半山腰上的一条蜿蜓盘旋的土路，通到岭岗上面的山坳上，再从那里走下坡路到岭岗上进村。
　　 他俩在岔路口站了好一会儿，廖伯寿打开了话闸子，对蓝花花说，他们村里的江癞子，才十二岁，去年他的父母给他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媳妇。
　　 “我还看到她脱了他的裤裆，抱着他屙尿呢……”说到这里，他自己也感到好笑，就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可蓝花花听了他的话后，脸变得殷红，就像被照着的阳光涂抹上去似的。“比他结婚还早的冯志忠，才满十一岁，他的媳妇大他七岁，已经十八岁了……”
　　 “他屙尿也让人抱吗？”
　　 “他经常在她肩膀骑马马。”
　　 “嘻嘻！”
　　 蓝花花穿着一件破旧的蓝布衣裳，应该是几年前制的，有些短了，稍不注意就会露出肚脐眼。但她穿的裤子反而显得十分肥大，是男人穿过的裤子。这样的装扮虽然让人感到她是穷人家的孩子，可看上去却十分诱人。紧束在上身的衣裳把她弧线优美的细肩和苗条的腰杆显示无遗，而肥大的裤子，被她丰满的臀部撑着，反而像穿上了一条裙子。
　　 站在那里，廖伯寿依依不舍，让人感到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有好几天晚上，我都梦到和你睡觉了。醒来后，就睡不着……”廖伯寿这样说着，就把脸贴在了蓝花花的胸上，他感到她的身子在颤抖。
　　 “我想死你了！”他又说。
　　 蓝花花的身体颤抖得更利害，她开始用手抚摸着他的头了。
　　 “我们走，”蓝花花推开他说，“那边有个岩洞，我家去年收的包谷杆就堆在那边。”
　　 廖伯寿听明白了她说的话，就跟着她爬过一个小山包来到了一片竹林里。竹林外边的斜坡上都是旱土，新栽的包谷秧一排排的，长势甚是喜人。竹林过去就是青冈林，靠山脊的悬崖下边有一个岩洞，一大堆往年的包谷杆堆在凸起来的悬崖下边。洞口在那堆包谷杆旁边，里面有一块平坦的地方。廖伯寿在那里卸下背篓，然后抱来一些包谷杆铺在了地上。他把自己的上衣脱下来铺在包谷杆上后，蓝花花躺在了上面……蓝花花的身子，比他想象中的还要白，光滑得像白瓷碗一样……
　　 多年以后，廖伯寿都还记得他抱着蓝花花在苞谷杆上打滚时的情景，在他俩云雨交加不由自主开始颤栗的时候，从县城那个方向传来了轰隆隆大炮的声音。刚开始，他还以为是在打雷，当他和蓝花花从岩洞出来后，看到天上还挂着个大太阳，就觉得那轰隆隆的声音不同寻常。
　　 当他俩重新回到岔路口时，蛐蛐从坡下爬上来，说他的肚子饿了。那时，廖伯寿正眺望着天边升腾起来的那一朵朵磨菇云，像火炮爆炸般的声音就是从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是不是在打仗啊？”蓝花花问。
　　 廖伯寿从未见过打仗，就说：“那边，莫不是在落偏东雨吧？”
　　 “这么大的太阳……”
　　 “姐姐，我饿了。”
　　 “那你吃了回去吧。”蓝花摸着蛐蛐的头，对廖伯寿说，“尝尝我煮的鱼。”
　　 “好吧。”说着，他就把手搁在蓝花花的肩上。
　　 “不许碰我姐！”蛐蛐说。
　　 廖伯寿急忙把手缩了回来，蓝花花看着他潮红的脸庞，却哈哈大笑起来。
　　
　　 二
　　 廖伯寿是下午回到廖家湾的。刚进村里，就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村里，除了听到几只鸡在“咯咯”地叫，他就没看到一个人影。他是从岭岗进村的，在村子中央那块小石坝上，有三具军人的尸体。他们都卧倒在血泊中，有两条黑嘴黄狗呻吟着，在三具尸体旁边绕来绕去，咧开的嘴巴露出了利齿，却又没敢去撕咬。想到父母的安危，廖伯寿也没在那里停留，心里一紧张，就撒了一点尿在裤裆里。当他小跑着回到自家门前，看到堂屋那两扇门上锁了，他又着急得流了一些尿出来。
　　 “狗日的！伯寿……你老汉找了你好几圈，都没找到你……”
　　 声音是从院子堡坎上面，那两扇关着的门缝里传出来的。接着，那两扇门“咯吱”一声响，被打开了。伯伯廖兴武从幽暗的门洞走了出来，站在屋檐下。
　　 “伯伯，出什么事了？”
　　 “狗日的，打仗了，逃难了。你爸妈让我告诉你，他们到西山你四姑婆家去躲几天，让你到那里去找他们。”
　　 “我看到湾中有三个死人。”
　　 “是那个王耍耍打死的，是三个‘刮民党’的逃兵。这三个兵在李家湾把地主袁老憨家抢了，还把他一枪嘣了，又到我们湾子来挨家挨户抢钱，被王耍耍几枪打死了。”
　　 “伯伯，你怎么不逃难啊？”
　　 “你二爷爷躺在床上好几个月了，我往哪里逃？你快走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有兵来了。”
　　 从堂屋进不了屋，廖伯寿绕道来到了堂屋后边的猪圈屋。后门虚掩着，家里那两头黑毛小猪儿已经被放了出来，和几头不知是谁家的小猪儿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正在后门屋檐下阳沟外边的地里啃吃蔬菜。猪圈屋进灶房屋那扇门也没上锁，他进屋看到灶台上方还剩着两块腊肉和几节香肠。灶房进堂室那扇门已经上了锁，灶台上的陶缸里还剩有一点稀饭。吃了剩下来的那点稀饭，廖伯寿把灶台上那两块腊肉和香肠取了下来，全都放进了背篓里。这时，墙墙外边的屋檐下有一群人跑了过去，他们跑过去的身影在竹编墙上的亮缝缝一晃而过。随着那些凌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廖伯寿又听到了不远处传来零星的枪声。想到蓝花花她们对正在发生的一切还不知情，廖伯寿又着急起来。他决定先到她家里去一趟，再决定是否到四姑婆家去找他的爸妈。
　　 从猪圈屋出去，廖伯寿看到远近的田埂路上，都有不少行人，就朝湾子中央跑去。在路上，他碰到了几只母鸡，就把它们全都捉了，找来稻草拴了脚爪和翅膀，装进背篓里。他走的是岭岗那条路出的村子，到了岭岗，他看到从半山腰到蓝花花家那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来到蓝花花家背后荒坡那个岔路口时，他看到她和弟弟正站在那里看稀奇。坡下面十多条田埂上，有不少人朝桃花河的方向走着，人头攒动像一行行蚂蚁。
　　 看到他，蓝花花和蛐蛐都笑了。
　　 “又背什么来了。”
　　 “你们怎么还站在这里，打仗了！”
　　 “打什么仗？”
　　 “你看山下逃难的人这么多，我们村里人全都跑了。”
　　 “我们不走了，我们的命贱，家里又没有什么好抢的。”
　　 “没有钱，他们会抢人的！”
　　 “人又不能当饭吃。”蓝花花嗤嗤笑着，“我不怕……”
　　 “可你已经是我的人了，走吧，回家喊你妈，跟我一块到西山躲几天吧。我爸妈都躲到我四姑婆家去了。”
　　 “你去吧！我们不去了。”蓝花花说。“大不了，我们躲到那个岩洞去，这荒山野岭的，是没有人来的。”
　　 廖伯寿听到她这样说，站在那里想了好一阵。他还真怕自己到西山去躲几天回来后，她一家人不见了。不时有零星的枪声从远方传来，县城方向还轰隆隆的，闪着火光，在那边的天上堆着黑压压的磨菇云。但他们站着的荒坡这边却阳光明媚，温暖得让人感到懒洋洋的。
　　 “那我也不走了，就跟你们在一起。”廖伯寿说，“我们还是躲到岩洞去吧，我先把背篓背到那里去。”
　　 “你不去找你爸妈，你就不怕他们担心你？”
　　 “我一个大活人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担心你们呢。”
　　 廖伯寿把背篓背到岩洞搁好后，就到蓝花花家里一块搬东西。其实也没有多少东西可拿的，除了拿了两床麦草编的席子，就是被子和几副碗筷和一个铁制的鼎罐，还有一口小锅、盐巴之类的日用品。蓝花花妈听说在打仗了，身上的病就好像好了一大半，下床后也不要让人扶了。她说全靠这几天熬鱼汤喝，脑壳也不像前两天那样眩晕了。
　　 在天黑之前，廖伯寿在岩洞外的地上挖了两个土坑，在上面搁上了鼎罐和小铁锅。在青冈林附近有条溪水，水是从更高的山崖途经一片山林流下来的。蓝花花就是从那里提来的一桶水。烧火用的柴火是蛐蛐在青冈林捡来的枯枝。廖伯寿杀了一只老母鸡，用铁鼎罐炖好时，月亮已经升到半空。就像还小的时候和几个小伙伴从田里捉来鱼鳅黄鳝，在野外挖个土坑烧熟了吃一样，在这山上野炊，让廖伯寿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快乐。和他一样，感到了快乐的还有蓝花花和她的弟弟。忙这忙那就像玩似的，还嘻嘻哈哈的。蓝花花妈一直忙着在洞口用砍来的竹子搭隔墙，她说怕晚上有风吹进洞里，让大家着了凉。
　　 洞口前面是一小块长满杂草的平地，往下就是漫坡，右边的竹林和左边的青冈林在漫坡上交界，挡住了视野。在廖伯寿看来，这样的环境真是一个隐匿的好地方。
　　 吃罢饭，廖伯寿想到村里那三具逃兵的尸体，就感到了惶恐不安。无论他们是不是好人，可让他们暴尸在村里都是让人感到不安的。而且，今后村里还会住人的，如果不把他们埋了，说不定还会变成了厉鬼，全村人就遭殃了。于是，他还是决定回村里一趟，趁天黑把他们给埋了。他把这事讲出来后，蓝花花妈说这是积阴德的事，就让蓝花花陪他一块去。
　　 廖伯寿怕蓝花花陪他去会感到害怕，就对她说：“下午我回到村里时，看到我伯伯还留在家里，我去找他帮忙，你不用去了。”
　　 “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蓝花花说，“你都不怕，我怕什么？”
　　 “可你是个女的。”
　　 “都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男的女的？走吧，我不怕！”
　　 “埋好了，你们给他们磕几个头。”蓝花花妈说，“今后，他们就是想害人，也害不到你们身上来。”
　　 “嗯。”蓝花花应了一声，就推了推廖伯寿的背。
　　 还没走到村庄所在的岭岗，廖伯寿就看到一个人影在后山坡的洼地挖土。走近看到是伯伯，就叫了他一声。
　　 “伯寿，你怎么又回来了？没去找你爸呀，她是？”
　　 “她是我幺舅家的亲戚。我就躲在她家里。”
　　 “哦，那你回来干啥？”
　　 “我想回来把那三个人埋了。”
　　 “上午，村里人都被吓到了，各顾各都跑了。我挖个坑就是想把他们埋了。”
　　 “伯伯，你歇会儿，我来吧。”说着，廖伯寿就上前拿了锄头，一边挖土，一边听伯伯唠嗑。
　　 “下午，你走后……到处都在放枪，我关在屋里都没敢出门。天黑了，我才出门到处看了看，狗日的！我看到不知从哪里跑来了几条野狗，在撕咬那三个人的尸体，被我用木棍打跑了。”
　　 “伯，你别说了！我怕她听了害怕。”
　　 “我不怕！”蓝花花说。
　　 “我怕！”廖伯寿说。“你不知道，当时吓得我都流尿了。”
　　 “是说不得，下午我看到你裤裆是湿的，我还以为是……”
　　 “伯，一会儿，我们怎么抬过来啊？”
　　 “我卸了猪圈屋门板，我家里还有几床没用过的篾席。”
　　 天上的月亮，满天的星星把大地照得形同白昼。县城方向依旧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那个方向的天边不时有火光映红了天空。
　　 “都打一天了，还在打，打起仗来，都是咱老百姓遭殃哦。我听说是解放军打过来了。”
　　 “解放军是什么军？”廖伯寿问。
　　 “解放军就是解放军呗，又要改朝换代了。”
　　 “解放军来，要是把田土分到一家一户就好了……”廖伯寿说，“前几天，我去赶付何场，在茶馆听到有人说，解放军专门打恶霸地主，为的就是把田土分给咱老百姓。”
　　 “你想得倒好！”
　　 “说不定的。”
　　 “那我给他们烧高香，当菩萨一样供着。伯寿，你怎么读了几个月私塾就不读了，我看你哥哥比你聪明！”
　　 “他是想读书，可我读不进去。”
　　 “傻瓜。”蓝花花说。
　　 “我才不傻呢。”廖伯寿说，“如今这世道，读再多的书，到时候也得在家务农，读那么多书干嘛……伯伯，你看看，挖这么深够不？”
　　 “够了够了，走，我们去抬出来吧。”
　　 廖伯寿没让蓝花花去，他和廖兴武跑了三趟，才把用篾席裹好的尸体全部抬了出来。堆好坟，都到下半夜了。那天晚上，他和蓝花花并没有回岩洞去，而是到她家里烧了一锅水，俩人在猪圈屋洗了个热水澡。然后，俩人在床上相拥而眠，睡到天亮时，才去了山上的岩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