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伯寿觉得她说得在理，就没和她争辩。
　　 可第三天喊话的人，又变了，听上去是一个本地的年轻人，而且那声音还让廖伯寿很熟悉。他又和蓝花花来到坡顶，看到喊话的人居然是他的哥哥廖炳生，就在坡顶上站了起来，一边朝他挥手一边喊道：“哥哥！我在这里！”
　　 他哥哥也注意到他了，就拿喇叭对着他喊道：“伯寿！没事了！你回家吧！”
　　 说完话，哥哥就带着那几个人朝前走了。
　　 这时，蓝花花也站了起来，迎着遥远东方，那轮刚刚升起来的太阳，就好像迎来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那我先回家看看，如果真没事，再上来接你们回家……”
　　 “不行！要去，我跟你一块回去。”
　　 “为啥？”
　　 “为啥？你现在已经是我的男人了，你到哪儿，我就跟你到哪儿。”
　　 “只要没事，我就回来了。”
　　 “不行！我就要跟你在一起。”
　　 “那好吧，我在这里等你，你回去跟你妈说一声。”
　　 “你莫骗我，自己走了？”
　　 “你去嘛，我等你。”
　　 隔了一会，蓝花花回来抱住他的肩膀说：“我妈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已经把我睡了，今后我就是你的人了。你到哪儿我就到哪儿，我要天天晚上和你睡在一起……”
　　 听到她这样说，廖伯寿打了一阵哆嗦，毕竟他和蓝花花这是私定终身，他的父母都还不知道这件事呢，他怕他们知道这件事后，会打他的屁股，他爸打起人来是很凶的。不过，他又觉得自己是很喜欢蓝花花的，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是要娶她的，大不了他父亲会赶他出家，那他就住到她家里来。拿定主意后，廖伯寿好像什么都不怕了。
　　 “走吧！我带你去见我爸妈。”
　　 话刚说完，蓝花花就爬在了他背上。尽管她比他高，他还是用尽力气把她背在了背上。
　　 他俩从山坡下去，是走田埂路回村去的。还未进村，廖伯寿就在竹林外边听到稻场坝传来一阵阵“杀！杀！杀”外地人的声音，顿时就紧张起来。从一条小道进去，他和蓝花花躲在竹林里看到有十几个穿军服打着绑腿的外地人，手握一支支上有刺刀的枪，一会儿立正，一会儿又双手握着枪朝前猛刺，喊声就是在他们往前挺枪时发出来的。在那队军人的前面，有个军人在发口令。躲在那里看了好一阵，廖伯寿才怯生生从竹林走到了稻场坝，蓝花花一直躲在他后面。
　　 “老乡，回来了。”
　　 那个发口令的军人朝他笑着，热情地打着招呼。廖伯寿朝他笑笑，如履薄冰走过了村外的稻场坝，朝村里走去。建在坡的房子从岭岗到廖伯寿家那个院坝，重重叠叠。村庄中央有一块石坝子，两边建的都是房子。村庄外围，栽有一些果树、竹子和几窝芭蕉树。
　　 到了自家堂屋门口，看到门上的锁是被撬开的，廖伯寿又感到了一阵紧张。父母并不在家，廖伯寿到父母寝室的楼上去查看了一遍，看到柜子里面的谷子和陶瓷缸里的米糠都在，这才放下心来。下楼后，他又带着蓝花花到猪圈屋去。看到猪儿并不在猪圈里，就到外面地里去找。猪圈屋后面，阳沟外边那块土里的蔬菜已经被吃了个精光，从一大片竹林出去，又是几块菜地，上面的蔬菜也被吃光了。廖伯寿带着蓝花花寻着猪儿们的脚印，找了一上午，也没找到自己家里那两头小猪儿。
　　 到了中午，他俩才回到家里。在烧火熬米糠稀饭时，哥哥廖炳生回到家来了。那时，蓝花花坐在柴灶前烧火，哥哥把他叫到了堂屋里。哥哥先问他这段时间躲在哪里，他就说他打猪草回来，见父母不见了，听伯伯廖兴武说父母到西山四姑婆家去了，本想到那里去找他们，可在路上遇到很多逃兵还开枪打死了几个人，感到害怕，在路过蓝花花家时，就躲到她家里去了。后来，跟着她的家人又躲到了她家后山背面的岩洞里，直到今天早上看到哥哥在山下喊话才敢回家里来。
　　 “那天，父母在付何场找到我后，我就和他们一块到了四姑婆家。”哥哥身穿一身中山装，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在那里住了两天，没见你来，爸就让我回来找你……在半路上，遇到了很多逃难的人，还有国民党逃兵，看到那些逃兵动不动就开枪杀人，我感到害怕，就跑到幺舅家里去躲了几天。前两天他们村里来了解放军，经过和他们交谈，才知道他们是为咱们老百姓谋幸福的，这才不感到害怕，回到村里来……他们见我知书达礼，又识字，就让我帮他们……”
　　 “他们管饭吗？”
　　 “当然管了，中午饭我已经在他们那里吃过了……他们没收了地主袁老憨家的财产，等乡亲们回家后，就开仓分粮，分他家的田地给大家种，以后，一家一户都有自己的地了，按人头分……”
　　 “哥，那你还不赶快找个媳妇……到时候，多个人不就多分点地了。这段时间住在蓝花花家，她妈已经把她许给我做媳妇了。”
　　 “嗯，我看这个姑娘还不错，比你还要高。”
　　 “我还小呢……人还在长，等我长大了，就比她高了。”
　　 “嗯，等会吃了午饭，你们就到四姑婆家把爸妈接回来。我这几天走不了，一会儿还要到李家湾去帮解放军清点袁老憨家的财物。”
　　 “好，我们吃了饭就去。”
　　 “那我走了，你们走时，把门带上就行了。”
　　 “嗯。”
　　 看到哥哥走出门去，廖伯寿又回到了灶房屋。
　　 “你还会编呢！好像我们家是你的大恩人似的。”蓝花花说，“分明是你帮助我们……”
　　 “嘿嘿，我不这样说，我是怕我哥不喜欢你。”
　　 “我才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我呢！只要你喜欢我就行了。”
　　 “是吗？”
　　 廖伯寿坐到了她的身边去，用手搂住她的腰杆。灶膛出来的火光把他俩的脸映得通红，俩个人脸上绽开的笑容，天真无邪。
　　 从廖家湾到明月山脉西山脚下的碧天寺，有三十多公里路程。在离开廖家湾时，廖伯寿本不想让蓝花花跟她一块去的，让她先回自己的家里，等他回来后再去找她。可蓝花花死活不同意，好像一刻也离不开他似的。一路上果然遇到了许多朝西山方向集结的部队，看到他们帽子上绣有五角星，他才放下心来。
　　 四姑婆家，住在西山梁子下面的坝上。碧天寺后面，有一条隐蔽在林中的盘旋山路，能到坝上。可到了碧天寺，却看到碧天寺门前的大坝上，列队站满了解放军，通向坝上的半山腰上响着枪炮声，有许多烟雾从重叠的山峦中升腾起来。
　　 在进寺院大门时，他们就被两个执勤的解放军战士拦住了，说山上正在打仗，不让他们上山。廖伯寿大起胆子对他们说明来意后，一个解放军战士温和地对他说：“老乡，你们还是回去吧，等我们剿灭山上的土匪和国民党的残余分子，再来吧。”
　　 从那里出来，站在一条田埂上，廖伯寿望着大山对蓝花花说：“小时候，我常到四姑婆家耍，她那孙子只大我两三岁，我们在这漫山遍野都耍惯了的……有条小路，在一条山沟旁边，也可以上山去的。现在山上正在打仗，我担心我爸妈，无论如何也要上山去接他们下山……要不，你一个人先回去吧，我一个人上去就行了。”
　　 “不行！”蓝花花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就是死，我也要和你死在一起。”
　　 蓝花花的话让廖伯寿热泪盈眶，他说：“那条路难走，我也只走过几次……”
　　 他们顺着那条田埂往左走，走了约两公里，翻过一个小土丘，就从一条淌着水的小河沟上面的鹅卵石上，到了河的那边。一条很小的山涧被两边的树荫掩映着，他俩从山涧一边钻进了树林里。小路随山涧盘旋往上，有时候路到悬崖处，就没了，廖伯寿牵着蓝花花的手，就踩着水沟里的石头，走到山沟的对面去。到了对岸，又有路了。沿着幽深的山涧大约走了两个小时，翻过两重山峦，他们才来到一匹高耸入云悬崖的下面。那里就是山梁下的坝子，整块坝子有上千亩田土，有许多村庄，在这高山上，就像世外桃源一般。那时正值黄昏，太阳已经翻过山梁，整块平坝都笼罩在阴影里。刚从树林中走出来，廖伯寿就指着那匹巨大悬崖下面平坝里侧一户冒着袅袅炊烟的一户人家对蓝花花说，那就是他四姑婆家。
　　 “这个地方真好……”蓝花花拍了拍巴掌说道：“真是个好地方。”
　　 走过几条田埂，又走过一片菜地，在一个土丘上，廖伯寿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看。陡峭直插苍穹的悬崖，在房子后面十几米的地方，像要随时倒塌下来一般，在悬崖的底部长有几窝竹子。
　　 门前的坝子上长有一棵柿子树，在新长出嫩叶的枝头上还挂着十几个未摘的红柿子。眼前的一切让廖伯寿感到了亲切，从小到大，一年又一年来四姑婆家来串门玩耍的情景，又从心底浮现出来——除了情景再现，还有心情的回味。
　　 “我从小就爱到四姑婆家来串门。”在敲门时，廖伯寿对蓝花花说。“就是梁子没去过，他们说没有路上去，太陡了。”
　　 “……”
　　 这时，门打开了。看到四姑婆那张慈祥的脸，廖伯寿问道：“四姑婆，我爸妈在吗？”
　　 “在，在……他们正在灶房烧火做饭呢。”四姑婆等他们进屋后，又关上了门。“进山那条路不是在打仗吗？你们从什么地方上来的？”
　　 “我们走的小路。”
　　 “你爸妈在灶房。”
　　 灶房在堂屋的左边，站在门口，廖伯寿看到他父母坐在柴灶前一条矮长凳上，公公正站在灶台边炒菜。
　　 “你妈还在说你的事呢。”公公拿着一把锅铲，转过头来，乐哈哈笑着，“她是？”
　　 “她叫蓝花花，这段时间，我就躲在她家里……”
　　 “哈哈……”
　　 “蓝花花，叫公公。”
　　 “公公好。”
　　 “蓝花花，这是我爸爸妈妈。”
　　 “叔叔嬢嬢好。”
　　 “爸，妈，这段时间要不是她家收留我。说不定就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廖伯寿看着爸妈正在打量蓝花花，脸上并没有露出不悦的神情，又说道：“她家就在桃花河边，就是有棵黄葛树那个独户子。”
　　 “是说不得，这个闺女我觉得好面熟。”母亲面带笑容，灶坑的火光咉红了她的脸，“到你幺舅家去，要从她家门前过路的。”
　　 “我也认识你们。”蓝花双手垂在胸前，捏着衣角，有些羞涩。“只是，叫不出名字。”
　　 “哈哈！伯寿没给你讲吗？我叫……”
　　 “嬢嬢！”
　　 “爸，妈，她妈已经把她许配给我了。”
　　 “哈哈，好啊。”母亲说着，拿着火钳往灶里添了一把绑好的谷草，“你小子不知道从哪辈子修来的福气，找了这么个好看的闺女。”
　　 “那你们同意啦？”
　　 “同意……”母亲看了一眼父亲。“这么好的闺女，要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你碰到你哥没有？”父亲也开口说话了。
　　 “哥已经回家了，在给解放军做书记员，就是他让我们来接你们回去的。”
　　 “国民党的兵不是说解放军无恶不作吗？到处杀人放火……”
　　 “爸，那都是骗人的。”廖伯寿说，“我哥说，解放军来是打倒恶霸地主的，还要把地主的田地都分给我们穷苦人。”
　　 这时，公公把锅里的素菜舀到了碗里，舀了一瓢水倒进锅里，把一个蒸饭的木桶放了进去。他转过头来说：“我那两个儿都被‘刮民党’拉去下苦力修工事去了，都好几天没回家了，还不知道是死是活。”
　　 “爸，今晚上，我们就趁黑下山吧。上来时，我看到山上在打仗。”
　　 “要走，也得把饭吃了再走。”四姑婆这时走进了灶房，“下午，我到两个媳妇家里去看了看，两个都哭哭啼啼的，生怕我那两个儿子回不来了。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听了四姑婆的话，大家都沉默起来。
　　 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吃饭时，天已经黑了下来，四姑婆在饭桌上点燃了一盏桐油灯。桌上的那半碗豆豉，是加上麻油在蒸饭桶里边蒸过的，到四姑婆家串门，廖伯寿最爱吃这道菜了。父亲和公公吃着一盘油炒的花生米下酒，摆着龙门阵；母亲和四姑婆扭着蓝花花问这问哪。廖伯寿大口吃饭，一会儿听父亲和公公聊些什么，一会儿又盯着蓝花花的脸蛋，观察着她脸上神情的细微变化。蓝花花就像个才过门的新媳妇，脸蛋红得像红萝卜，一双眸子映着桐油灯闪烁光芒，妩媚动人……
　　 突然，堂屋大门随着两声强烈的声音被撞开了。随着一阵袭来的凉风，从门外冲进来几个端着长枪的士兵，几杆枪上的刺刀明晃晃的，还闪着寒光。门外明媚的月光也照进屋来。
　　 “老总，老总！”
　　 “共军都要打进山了！你们还有闲心在家里喝酒！”一个腰杆扎着皮带，佩有手枪的长官，显得气势汹汹的样子。“家里的男人，都跟我们走！”
　　 “老总，我们家已经出了两个男人修工事去了。”公公一脸委屈的样子，一双手在胸前摇摆着，“他们都是逃难来的亲戚……”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拒不执行命令者，枪毙！”
　　 “别别别！我们去！我们去！”
　　 父亲站了起来，朝门外走去。廖伯寿感到自己的胳膊被两双利爪抓住了，一阵钻心的痛深入骨髓，只好站了起来。
　　 “我也去！”蓝花花站了起来，脸上流露出决绝的神情。
　　 “你去讨死啊？”母亲急忙把她抱进了怀里。
　　 这时，廖伯寿感到自己的屁股被人踢了一脚，朝门口方向打了一个踉跄。尽管已经到了春天，来到屋外，廖伯寿才感到了自己的衣衫单薄。这山上不比山下，到了晚上，是很冷的。他和父亲、公公被押到了一块土坝子里。在坝子的周边站了一圈士兵，他们都举着火把。站在坝子中央有三四十个，跟他们一样被抓来的男人。在人堆里还没有站一会儿，一个大腹便便的军官，站在前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通，由于说的不是本地话，也不是普通话，廖伯寿一句也没听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