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舟·神采飞扬】红虫(小说) ——爬行的生命
常武没有说话。
山羊看了看他的脸。
常武吐了口烟,说:“你又查了?那个开发商还没影?那笔钱还没有着落?”
山羊说:“也许就没那笔钱。”
常武说:“不可能,他跟我说过,要留一笔钱给燕脂和仔仔。”
山羊说:“他自己都死了,还管得了别人。”
常武说:“明天我叫人开车把我妈送来,你跟她一起回河北吧。”
“我去?你怎么不去?”山羊垂下了头,小声说。
常武瞪了眼,说:“我跟着她去上坟?我没事儿找事吧?你去,顺便还能回趟家。”
山羊说:“我也不愿意往他跟前儿去。他跳下来的时候我就在楼下,脑浆子都快崩到我鞋上了。”
常武说:“怂样儿!又不是你推得他,你怕啥!我也纳了闷儿,他怎么就提前跳了?是他打电话让我叫个可靠的人去的。”
山羊说:“那谁知道?我还没来得及上楼呢。”
“那么大一笔钱还能不翼而飞?”常武说着将烟头用手掐灭了,随手就丢在了地上,说:“我妈明天到,你俩后天走吧,你也回家看看,在祖坟上烧点儿纸,让祖先保佑你早点儿找个媳妇。”常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山羊的房间里踱了一圈,说:“我也纳闷你小子了,就不想找个女人吗?”
山羊嗤鼻说:“我跟你在一块儿,女人不都跟着你跑了嘛。”
常武说:“滚一边儿去吧,你背地里肯定也没闲着!”
山羊看着常武出去,房门被半敞在那儿,像一张闭不上的嘴。地上还有半截烟头,他厌恶地咬了咬牙。
杨玉琴第二天一早就到了,跟她一起来的是保姆闫嫂。
杨玉琴这一年明显地苍老了,一脸横肉有点儿下垂,头发花白了一片,从头顶看过去已经露了头皮,这一年她也没整理过自己。
下了车,杨玉琴站在院子里张望了一下四周,看见常武和燕脂从楼里迎了出来,张口骂道:“小瘪犊子,才知道出来接我。”
常武迎上来,说:“妈,咋来这么早?”
杨玉琴说:“你他妈给我下命令了,我能不早来?”
燕脂叫了一声:“妈。”
杨玉琴点了点头,脸上的横肉颤了两下,说:“走走,咱们里面说,你给我安排住哪儿啊?就住你这招待所啊?”
“妈,这可不是招待所,咱这是疗养院,一楼最大的套间让你住着,里面有温泉,没事儿你就泡。”常武说。
“你胡说呢,你不是让我来看仔仔吗?看他我能住带水池子的屋?你快让我省省心吧!”杨玉琴说着径直走在了众人前面。
闫嫂紧跟在杨玉琴身后。
山羊在楼顶的平台上看着仔仔,仔仔早起就在靠着墙角看天,平台上风大,把他的嘴唇都吹得起了皮,脸上浮了一层灰,他还是一动不动。山羊看仔仔连眼皮都没眨一下,山羊自己倒被风迷了眼,索性蹲在了仔仔的脚下。
“不明白你在看啥,”山羊说,“听不进去话的孩子。”
仔仔忽然尖叫起来,跟海豚音一样刺耳。
杨玉琴刚从电梯上下来就听见了仔仔的叫声,说:“这祖宗!”
山羊把仔仔从平台牵到了走廊,仔仔还在喊。
杨玉琴远远地说:“仔仔,奶奶来了啊,走,我陪着你,咱们画画去!”
仔仔张着嘴,像个开路的哨子,被杨玉琴牵上走了。
燕脂站在常武的身后跟山羊对视了一眼。
第二天,山羊驾车陪燕脂回河北去给她父亲扫墓。
上车前杨玉琴给燕脂拿了一包茶,说:“这是茶农给我寄来的明前龙井,在河北搞地产那几年,年年这个时候给你爸送,你爸爱喝。”
燕脂接了过来。
杨玉琴又拿出二百块钱递给山羊:“替我买点纸,祭祭祖。”
燕脂说:“我再去看一眼仔仔。”
杨玉琴说:“不用去!你走你的!昨晚我看着睡的,睡得可香了,还没醒呢。”
山羊扭头先下了楼。
燕脂只好回屋将杨玉琴给的茶叶装进行李,又拎着行李进了电梯。
红色奥迪车在高速公路上匀速行驶,车内静地可以听见两个人细微的呼吸。良久,山羊才断断续续地说:“她……照顾孩子挺细致。就是教育的道理不对。好在仔仔也不听道理。”
天气阴晦,风凉且闷。
红色奥迪车停在山下,燕脂将杨玉琴给的新茶从行李中掏出来,丢在路边的垃圾桶里,说:“他如果知道有这天,就不会喝这杯茶了。
燕脂捧着一束黄菊上了山,山羊跟在她身后走了一段,看见她奔着前面的墓碑去了,便远远停住,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来吸。
燕脂将花放在墓前。山羊突然下山返回车里拿出一瓶酒来,走到墓前,拧开了盖子,整瓶洒在石阶上,说:“保佑我们能平平安安地带着仔仔离开。”然后深深鞠了一躬。
“他是不是已经料到钱在我这儿了?”燕脂问。
“他不知道。”山羊说。
“要是我们走不成,怎么办呢?”燕脂问。
山羊沉默了一下,说:“走不成就想走不成的办法。”
山羊的电话响了,他拿出电话,见显示的名字是常武,就接起电话走到一边。
“喂,”山羊说,“……噢,我没上去,她在上面呢……一会儿回家,让她跟我妈住吧……我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晚上跟哥们出去乐乐……呵呵,哪有姐们儿……”
一阵风打着旋儿从墓碑中间穿过,山羊觉得后脊有点儿发凉,回头看时,燕脂已经撇下他一个人往山下走了。
六.一个壶
小便池前,肩并肩站了两个穿西装的男人。
常武伸出一只胳膊搭在高实一的肩上,说:“兄弟,哥哥佩服你,少年有为,大有前途!”
高实一醉得厉害,他向着常武靠近了一步,以致尿到了地上,他索性再靠过来,直接尿在常武的小便池里,说:“大哥,咱们这算不算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常武“呵呵”地干笑了两声,伸出大拇指说:“兄弟智慧!”
老警察马兴文在酒店的楼下等他的新队长,左等不下来,右等也不下来,他本来心里就有气,干脆蹿到楼上包间来,见席早散了,屋里已经没有人,就问收拾桌子的服务员:“人呢?”
服务员问:“找谁?”
马兴文没好气地说:“高实一!”
“噢,高队长啊,没下楼吗?那是不是去厕所了?”
马兴文丧气地转身从包间出来,正看见高实一和常武搂着脖子摇摇晃晃地要进电梯了。他本来想追过去跟着他们一起坐电梯下楼,脚上却迟疑了一下,看着电梯门关上,他转身从楼梯走了下去。
高实一见队里的警车就停在酒店门口,车里却没人,被夜风一吹,他俯在车前吐了起来。
马兴文走出来时见高实一正弯腰撅腚在吐,他理也没理,径直打开车门,上了车。
高实一抬起头来,用衣袖擦了擦嘴,自己走到车后,打开车门坐在了马兴文的身后。他把头仰在座椅上,说道:“擦,老马,你咋的?你不服啊?”
马兴文发动了车,说:“我说高队长,你喝酒是私事儿,以后能不能别公车私用,这么晚了还劳动别人?”
高实一说:“这么晚怎么了?公事儿私事儿你说了算啊?我看你是不想好好混到退休了?”
马兴文也说起了脏话:“擦,你小子狂什么?你是凭本事当上队长的?不就是你老子嘛。”
“我老子怎么了?我老子不比你强?他从这山沟里混出去了,你混出去了吗?”高实一说着,在后座上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马兴文赌着气,将车狠颠了两下,高实一干呕起来。马兴文想算了,吐在车上还得自己洗。
马兴文今年五十六了,大高个子,头发胡子白了大半。他七几年当兵复员,被分配在春山公安局当一名公安,那时候这工作风光得很,他还为此娶了十里八村最俊的姑娘王秀兰。跟他一起进公安局的高井强就不同,是个地墩式的小矮个儿,刚进公安局时谁都不待见,可人家会来事儿,会写材料,时不时的就写个文件拍领导的马屁,后来不知道是谁,把县造纸厂厂长断了两根手指的姑娘介绍给他了,结了婚老丈人就把他调到县委当秘书了。
马兴文从后车镜厌恶地看一眼打起了鼾的高实一,这小子和他爸长得一样,圆头圆脸,贼麻溜眼,带着那股没羞没臊的劲儿。想着以后要被这小子呼来喝去,心里又是一阵憋曲。
刚把车停到公安局院里,老婆王秀兰来了电话:“老马,你不说夜班能偷着跑回来帮我看孩子吗?咋这晚还没回来?这老大哭老二叫的,我自己整不了了。”
马兴文一个儿子、一个姑娘,两口子都在县城上班,孩子没人看,都给他们老两口送回来了。
一个新来的小警察把高实一扶回了宿舍,马兴文扔下他们直接回了家。
回到家,王秀兰听了马兴文的报怨,警告他说:“你别又犯浑啊,咱姑娘还在县委上班呢,怎么说高井强也在县委那么多年了。”
马兴文犟道:“他在咋了?咱姑娘是凭本事考上去的,他还能不让干咋的?”
王秀兰说:“人家能把儿子直接安排成队长,说明关系挺硬,给你姑娘穿个小鞋还不简单吗?”
山羊和燕脂是下午四点左右到的家。
杨家住在福园小区,这个小区还是当年杨玉琴开发的,开发完就给了他们一户。杨家的五楼外带着一个六楼,六楼是个单开门的阁楼,一开始对外出租,后来不租了钥匙就放在山羊身上,他回家时都是单住。因为杨家夫妇有打麻将的爱好,家里几乎二十四小时不断人儿,一个卧室都改成了麻将室,支着两个麻将桌。两口子一边自己过瘾,一边收着桌钱。
果然一开门,此起彼伏地码牌声就从屋子里传出来。
“我回来了!”山羊低沉地叫了一声。
山羊妈伸头往外看了一眼,说:“嘿!稀客啊,你回来干嘛?
忽见燕脂也随后进了屋,忙说:“燕脂也来了?就你们俩啊?”
“嗯,舅妈,我回来扫墓。”燕脂答。
山羊妈招呼了一个人帮她摸牌,走出来说:“常武和你妈没来?也没带仔仔?”
山羊说:“他们都忙,我大姑在带仔仔。”
“噢噢,”山羊妈去倒水,说:“沙发上坐吧,家里有点儿乱。”
燕脂说:“没事儿,你们接着玩儿。”
山羊爸在里屋边搓着麻将边问:“燕脂来了?你妈挺好的吧?
燕脂说:“嗯,老舅,她挺好。”
山羊爸又说:“仔仔好吧?”
“好。”燕脂说。
“常武还忙吧?”山羊爸问。
“忙。”燕脂说。
山羊说:“行了,你们玩吧,晚上我做菜,今晚在家住了,明天开车回去。”
山羊爸问山羊:“你到咱家坟上烧纸了?”
山羊说:“去了。”
山羊爸将手上的牌一推,说:“碰!噢,你去过了我就不去了。”
山羊进厨房看了一圈,说:“我去买点儿菜。”
山羊出门下楼,从腰里掏出一把钥匙来,到街角修锁的铁棚子里照样又配了一把,这才奔市场。
燕脂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山羊正在剖鱼,一剪刀下去,鱼肚子破成整齐的两半,一把掏出内脏来丢在刚刚装鱼的塑料袋里,鱼肚子立时露出嫩肉来,好像那里原本就没长过什么内脏。山羊将鱼放在水笼头下冲,燕脂隐约看见鱼尾还在摆动。
“它到底死没死?”燕脂问。
山羊将料酒和白醋倒在鱼身上,又在鱼身上铺了厚厚一层葱丝和姜丝。
“像不像一场华丽的葬礼。”他说。
晚饭的时候,山羊妈说:“你大姑应该带着仔仔一块儿来呀。”
山羊爸说:“嗯,这片儿小区都是她当年开发的,你爸批给她的地。”
这时候,燕脂的电话响了,是常武打来的。
“嗯,在家呢,老舅和舅妈都在。”燕脂轻声说着把电话递给了山羊妈。
山羊妈接过电话又大声问了一遍:“你妈好吧?仔仔闹没闹?你还是那么忙啊?”
挂了电话,山羊从自己的钥匙扣上摘下一把钥匙,在桌子上递给燕脂,说:“今晚你上六楼住吧,下面太吵,我出去跟朋友聚聚。”说完放下饭碗就走了。
山羊妈说:“对对,上楼住吧,楼上安静。”
吃过饭,收拾完厨房,山羊妈和山羊爸又回到了牌桌上。
燕脂上了六楼,用山羊给她的钥匙开了门,屋里的灯亮着,山羊穿着灰色的运动服坐在床上。
“你不是出去了吗?”燕脂问。
山羊抿了抿嘴,觉得她有点儿傻,就说:“给你烧了洗澡水,去洗洗吧。”说着起身去洗手间的浴室,听见他在往浴缸里放水。
等他出来时燕脂已经换好了睡衣。
他又坐回床上,看着燕脂进了浴室。
“啊!”燕脂在浴室里叫了一声,“怎么这么烫!”
山羊走到浴室去,见燕脂用浴巾围着身体的中段,正笨手笨脚地拧浴缸的水笼头。山羊把手浸在水里试了试,说:“不热啊。”又伸手在她腿上试了试,说:“是你太凉了。”然后拦腰将她抱了起来。
燕脂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微微皱眉说:“你身上一股鱼腥味儿。”
山羊猛地将她整个人浸到水里——这样一来,确实感觉不到水是那么热了。
山羊蜕下运动服,露出身上褐色结实的肉来,也进到浴缸里,说:“我挺喜欢鱼腥味儿。”
燕脂抬头往天花板上看,山羊把额头抵过来,用头遮住了她的眼睛,说:“别看,刺眼。”他怕她冷,提前开了浴霸灯,灯光的温度高,格外刺眼……
第二天从河北回到春山已经是下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