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传说了，跟我们一样，他们也听到了传说……”
　　 “说不定晚上来能看到……”
　　 “我才没那个闲心呢！晚上，我还想去找媳妇呢。”
　　 这样说着，廖伯寿想到他已经有一个礼拜都没去找过蓝花花了。他之所以隔这么久，都不去找她，是他还在生她的气呢。因为蓝花花从县城回来那天晚上对他说过，在结婚以前，她的身子不会让他碰了，还说那是伤风败俗的行为。她都说这样的话了，自己还不矜持一些，那不就太下贱了吗？他觉得自己是个男人，是输不下这个面子的。
　　 听到廖伯寿说晚上要去找媳妇，江癞子嘻嘻哈哈笑了起来。廖伯寿问他笑啥，他却说他媳妇让他不要到处乱讲。
　　 “是不是你媳妇又跟你爸爸睡觉去了？你妈死得早，你爸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也不容易，你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你那个媳妇解放前就是个要饭的，要不是要饭要到村里来，你爸把她留下来做了你的媳妇，你娃哪来这样的福气哟。”
　　 “不是的……”江癞子仍嘻嘻哈哈笑着。“我只给你一个人讲，你别说出去哈。”
　　 “你说嘛！”
　　 “昨晚上，我真的把我媳妇睡了。”
　　 “上半夜，你们不是天天睡在一起吗？”
　　 “不是的，你懂的。”
　　 “哦，我晓得了，那从今以后，你也是个男人了。”
　　 到了晚上，廖伯寿因为想着蓝花花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觉得女人有时候心太狠了，说不让人睡就不让人睡了。可想来想去，他又想到了自己是个男人，是不能生女人气的，而且还要能屈能伸、能大能小，就像王耍耍讲的孙悟空手中那根金箍棒一样。于是他厚着脸皮来到蓝花花家门前，这次那条狗儿没来接他，在他推不开门时，才感到它被关在了屋里。隔着一扇木门他都知道它在门那边来回徘徊着，还不停地摇着尾巴，但它的嘴巴未发出任何声响。廖伯寿走到格子窗户那里，轻轻咳了两声，但半天都没听到里边的动静。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却从里面传来了蓝花花的声音。
　　 “你要来，就白天来吧。”
　　 听到蓝花花这样说，廖伯寿立刻想到了他俩相亲相爱的过去，就捂着嘴巴哭了起来。徘徊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也没脸在这个时辰回到家里去了。他知道，从家里偷偷溜出来时，他父母肯定听到动静了，这个时候再回去，还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想呢。这时，他想到了打仗那个时候他和蓝花花一家人躲藏的那个岩洞，就趁着明媚的月光爬到了后山坡顶。洞里的地上还铺有几个月前铺的苞谷杆，他蜷缩在上面睡了下来。
　　 第二天早晨醒来，他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或正在做一个逼真的梦，他看到蓝花花穿着一身白衬衣蹲在了自己的面前，正在默默流泪。当他坐起来把她抱进自己怀里感觉到她身体的温暖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看花了眼，也不是在做梦。
　　 “昨晚上，不是我不想让你进屋，我们还很年轻，我不想看到你只有这么点出息……”蓝花花抽泣着。
　　 “你看你哥，在县城培训那会，他生怕自己学到的东西少了，天天晚上都呆在自己寝室里看书，他那样努力，你们是兄弟，你怎么不找来几本书，多识些字，等机会来了，去当个工人也好啊！就是做个农民，多认识些字也好。你怎么老是想着和我睡觉啊？这辈子还长着呢，等以后我们结婚了，天天都可以睡在一起，趁现在人年轻，我们都多识些字吧……”
　　 “我认识很多字，我读过两个月私塾。”
　　 “就你识那点字，还没有我这三个月认得多呢……”蓝花花推开了他。“这样吧，以后你每次多认识一百个字就来找我，否则就别在晚上来，你敢吗？”
　　 “我敢！”
　　 “那就说定了……”蓝花花这样说着，就在他身边躺了下去说：“这次就当是奖励你了……”
　　 还没等到她解开钮扣，廖伯寿就俯身压在了她身上。这时，她的弟弟蛐蛐在洞外大声叫着：“姐姐。”吓得他只好又穿上了自己的裤子。蓝花花盯着他的傻样“咯咯”笑了起来。几十年后，廖伯寿都还记得，他就是从那天开始爱上读书的，也是从那天开始从一个愚昧无知的人，经过漫长岁月的洗礼变成了一个睿智的人。也是在那天，他那个才六岁多的舅子告诉他，他特别羡慕胖子。至于什么原因，他也没有多问，但从小瘦小单薄的舅子在他二十八岁那年，还真的长成了一个胖子。
　　 回到家里，廖伯寿就从衣柜里找出了八岁时被父亲送到付何场读私塾时得到的那本《三字经》。此后，每天放牛，他都会把那本书带在身边，就是骑在牛背上，他也会翻看那本书。由于已经过去了六年，当年夫子教他认识的那些字大多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但他还是假装认识那些字似的，反复阅读又慢慢记得那些字的读音和意思了。经过多次阅读实在不认识的那些字，他就去记那些字是怎么写的有多少笔画，然后等着他哥哥从乡上回来，再去问他。他的哥哥因为觉悟高在第一时间得知王耍耍私藏一把手枪后及时报告给了乡政府而受到表彰，也因此被特招进了乡政府当上了税政员——就是在赶场天负责到市场上去收那些到场上来卖鸡蛋、鸭蛋和一些时令水果小贩税金的官方工作人员。
　　 廖伯寿在一个赶场天陪着母亲去卖鸡蛋，还在乡场上看到过他。当时他哥哥左胳膊臂膀上戴着一只红袖笼，红袖笼上还写着三个他不认识的黄字。看到哥哥，廖伯寿高兴极了，就掏出随身带着的那本《三字经》，想等他走到身边来时问他一些他不认识的字。当时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从他们摊位前走过的人川流不息。好不容易看到哥哥从左往右，收费到离他们还有两个摊位时，就钻进人群中不见了。隔了好一会儿，当廖伯寿看到他哥哥出现在他们摊位的右边，去收其他摊位的税金时，他才明白了哥哥对他们视而不见的一番苦心，于是他和母亲的脸上露出了兴高采烈的神情，也装着不认识他一样。
　　 回到村里，当廖伯寿正准备向遇到的村里人炫耀他们赶场卖鸡蛋不用缴税金这样的便宜事时，被他妈未卜先知，还挨了她一巴掌。于是，他捂着被打痛的脸颊来到了神棍文林家里，准备向他讨教他不认识的那些字的读音和意思。还没等廖伯寿开口，神棍文林以他超越常人的知慧以为廖伯寿也像村里的其他男人一样也是来打听王耍耍那个爱穿旗袍女人下落的，就口吐白沫滔滔不绝向他讲起他的预言来。
　　 “天灵灵，地灵灵，我的脑瓜特别灵，知前朝，知后世，还知道你被窝里睡的是什么女人！你娃娃的命前世定，今生今世要少作孽，那个女人是蛇精，祸害了乡里还要祸害庙宇，火光雄雄一锅端，尸骨变成草木灰……”
　　 廖伯寿见他的脸色一会儿赤一会儿青，到后来头顶开始冒热气，感到害怕，就一溜烟走了。出门来又碰到了江癞子。江癞子看到他手中拿着一本书，就说庙上的方丈也断章识字。于是廖伯寿迫不及待拿着那本《三字经》来到了后山的庙里去找方丈大师，因为他已经有半个月没去找蓝花花了，对她的思念像一粒粒沙砾，已经塞满了他的心间，已经让他感到了呼吸困难。来到庙宇找遍了大小殿堂也没见到方丈大师的身影，向人打听才知道他在寺庙后面悬崖下边一个岩洞里打坐问禅。到那个岩洞需要在曲折的山路上绕一大圈，还要走过一处可能危及生命的悬崖峭壁才能到达那里。为了在那天晚上能去见蓝花花，廖伯寿也豁出去了。毕竟蓝花花给他规定的每次要认识一百个字，才能在晚上去见她。到那天他已经认识其中的九十五个字了，还差五个字就能凑足一百个字。从悬崖缝几乎垂直的石阶用手撑着石缝两边的岩石来到悬崖下边就是人高的灌木丛，站在那里廖伯寿看到了悬崖下边的岩洞。在洞口的平台上，一个蓄着白胡子的光头和尚盘坐在那里纹丝不动。挨着他不远，面向他坐着的就是王耍耍那个女人。她身着一身紫色旗袍，胸前朝肩下斜出的钮扣已经解开了，露出了一边白生生圆润的肩膀。和那个和尚的坐姿不同，她坐在地上伸出了双腿，她的双手撑在肩膀两侧的地上。她一直看着和尚的脸庞，眼里流露出爱怜的神情。和尚额头浸出了汗珠，廖伯寿仔细一看，发现他的嘴角在抽搐。
　　 “大师，你那些徒子徒孙都从了我，你怎么还这样顽固呢？这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没玩过女人，你这辈子不是白活了？我们只是想在你庙里建个据点，为蒋委员长反攻作些准备，等以后事成了，你就立大功了……”
　　 听到这里，廖伯寿吓得张大了嘴巴。一想到他哥哥就是因为抓了王耍耍立功进了乡政府上班，他觉得这次他立功的机会也来了。于是，他平息静气，小心翼翼费了不少臂力才又从那石缝爬到了悬崖上的上面。回到庙里，他碰到和尚就拿出那本《三字经》问那五个他不认识的字，可惜那些和尚大都是穷苦人出身，都是在解放前讨口饭来到了这庙里，只求有个落脚的地方。讨口饭吃的，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最后，他不得不唉声叹气离开了。
　　
　　 三
　　 在下山的路上，想来想去，廖伯寿觉得立这样的功对他来说得不偿失，如果自己也像哥哥那样到政府去上班了，那蓝花花以后怎么办？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想的：结婚后他是要和她天天晚上睡在一起的。于是他改走另外一条路，直接朝付何场走去。找到哥哥时，他正在乡政府人声鼎沸伙食团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喝米汤下白面馒头。见到他，哥哥大吃一惊，以为他赶场还没回去呢。
　　 “鸡蛋还没卖完吗？”
　　 “我和妈早就回家了……”于是，廖伯寿拿出那本《三字经》让他教他认识那五个字。等到把那个五字的读音记住了，他又问了那五个字是什么意思。
　　 “伯寿，你怎么突然爱学习了？”
　　 “哥，前段时间听那个王耍耍讲聊斋，里边尽是些狐啊妖的，我要是识字多，就不用听别人讲了，自己可以看书，多过瘾啊。”
　　 “别提那个狗特务……”
　　 “他不是逃兵吗？怎么变成特务了，你们抓错了，他带回来那个女人才是真正的特务……”
　　 “你说什么？他不是说她是窑子里边的妓女吗？”
　　 钓足了哥哥的胃口，廖伯寿这才把在山上看到的和听到的，都告诉了他。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哥听完他的话后激动得满脸通红，还把吃剩下来的半个馒头递给了他，话没多说一句，也没放个屁，把他晾在那里独自走了。廖伯寿拿着那半个馒头没舍得吃，就塞进了裤包里。在回去的路上，他生怕把哥哥才教他的那五个字搞忘了。就一边走着一边反来复去念着那五个字，就像念经似的。
　　 回到家里，喝了两碗稀饭，他牵着牛到后山去放了一下午的牛。他这样做也是希望看到他哥下午带着解放军来把王耍耍那个女人抓了，可一直到太阳落了山，那头牛的肚皮撑饱了，都不再吃草也没看到他们的到来。带着失望的心情回到了家里后，他才又想起了他准备了半个月，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和蓝花花的那一场半夜幽会。让他没想到的是，半夜三更蓝花花让他进屋后，并没有让他立即上床，而是点燃了一盏桐油灯让他一个个把他已经认熟的那百个字读出来让她听，读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都亮了，她也认识了那百个字才让他上的床。可他那时已经困得不行，打着哈欠上床就睡着了。他是睡到下午才醒来的，醒来时正好听到他妈和蓝花花在隔壁灶房屋有说有笑。在回廖家湾的路上，他妈才告诉他，他爸见到中午也没看到他，才让她到蓝花花家里来找的他。就在这时，廖伯寿想起他哥哥吃剩下的那半个馒头还在裤包里，于是他又跑了一趟，亲手把半个馒头递到蓝花花手里。
　　 “今晚上，你再来吧。”
　　 蓝花花看着那半个馒头深情地说。廖伯寿转身离开后觉得她说的那句话就像一块石头落到了水里，让他感觉到了春心荡漾。刚回到村里，江癞子神神叨叨跑到他身边，把嘴巴凑到他耳边说，他爸已经对他说了，从今以后再也不和她媳妇睡觉了，以后就只让他一个人睡。廖伯寿虽然觉得他完全没有必要告诉他知道这事，不过，他还是对江癞子待他的这份特殊友情感动不已。他当时就暗暗发誓，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哪怕是遇到严刑拷打，他也不会把江癞子家那点事张扬出去。
　　 当天晚上下半夜，当廖伯寿来到蓝花花家门前正准备轻轻咳嗽时，蓝花花抱着一床被子打开了灶房门走了出来。在天上的月亮星星和他那如火炬一般目光的照耀下，她含情脉脉把她的樱桃小嘴凑到了他耳边说，她当天晚上特别怀念战争期间，他和她们一家人住在岩洞里那些时日。所以，她想和他去后山岩洞里再住个半宿。到了岩洞洞口，廖伯寿听到里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就先进去看了看，结果看到两条乌草蛇纠缠在一起，就提着两条蛇的尾巴走出洞外，在目瞪口呆的蓝花花面前把它们扔到了竹林去。多年以后，廖伯寿都还能感觉到那天晚上蓝花花被他拥着颤抖的身子，就是在他俩云雨之欢时，她也担惊受怕的——她总以为蛇随时随地都有可能钻进洞里边来。尽管廖伯寿一直在对她说：“不怕，不怕……”
　　 根据廖伯寿在蓝花花怀上孩子后所作的精准推算，他们的第一个儿子就是在那天晚上怀上的。那天晚上留下来的印象，对他来说太深刻了，几十年后廖伯寿回忆起来都还感觉像正在发生中一般。因为那个时候蓝花花的反应太神奇了，除了身子像筛子一样颤抖着，就是在黑暗中廖伯寿也能看到她红光满面的，还失魂落魄的样子。更为离奇的是，当廖伯寿感到阴阳交汇时，他又听到“噼噼啪啪”的枪声。事后，他俩一起跑到坡顶上才知道那些枪声是从观音岩那边的山上传来的，在蓝花花嚷嚷着又要回家去睡觉时，观音岩那边的山上又出现了火光。看那样子，火势还不小，都映红了天空。那些枪声是在他俩回到家躺上床后停下来的。那天晚上他们睡到第二天中午，是廖伯寿他妈找到蓝花花家里来被吵醒的。当时他妈和蓝花花妈在灶房屋说话的声音太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