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写手奖励赛】乔安与夏莲(小说)
她再一次给我寄信过来,那是在我们见面之前最后一次给我写信,在写完那封信之后她就来找我了。
她在信里写道:“夏莲。那天在病房里,一位老人独自坐在旁边,医生过来询问病情,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他口齿清楚,对答如流。我猜想他应该经常独自一个人到医院里来看病。医生问了他的出生地、现居地、儿女、爱人,他告诉医生自己一直生活在这里,从出生到现在一直都是,有一儿一女都在工作,爱人已经去世,说这些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医生再一次确认信息问到他的爱人,他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不在了。医生告诉他可能需要手术,但要先输几天液,手术的时候需要家人陪同。那几天,他就住在江宁旁边的床上独自输液,他的眼睛里没有悲情,没有恐惧,也没有觉察到孤独的可悲。我坐在江宁旁边,一个相识不到十天的男子,他坐在病床上说自己从来没有住过院,他流下眼泪,他只是因为水土不服得了急性肠胃炎,他的那种懦弱让我痛恨。我给不了他安慰,我甚至想过去给他一巴掌,想打醒他性格里的软弱。”
她来的那天是五月的一个夜晚,刚刚过了立夏,城市的春天早就一去不复返了。天空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她就蹲在门口,浑身湿透的样子靠在墙壁上。
我开门出来,她蹲在地上抬起头看我,湿漉漉的头发遮挡在额前,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在对我笑。
“夏莲,今天晚上你可以收留我吗?”她问我,她还是蹲在地上,没有站起来。
“嗯。”我点头,然后蹲下去抚摸她被雨水浇湿的头发。
我给她找了干净的衣服,她去浴室里洗澡,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电视。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背靠着背,相互说话,我喜欢和乔安靠在一起的感觉,感受来自她背部的温暖,像是一种治愈。还有她美丽的头发散发出迷人的香味。
“夏莲,你有爱过一个人吗?”她问我。
“有。我的母亲。我一直爱着她。”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住在一起?”
“我想过有一天要把她接来城市里住,可是一切似乎都很遥远。”我从床上起来给自己点了一支烟。
“你还这么年轻就开始抽烟,不怕得肺炎吗?”她从床上坐起来看我。
“从小祖母就告诉过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些事不是我们可以左右的,就像这座城市,说不定明天醒来就又会有人去世。人生如同一场游戏。”我递给她一支烟。
“所以你敢胡作非为吗?”她为自己点燃香烟,抽了一口然后开始不断地咳嗽。在遇见我之前,她应该是一个有良好生活规律的人。
“可以试一试,只要不是犯法的事情。”我笑。
“比如呢?”她问。
“嗯……比如我带着你一起去浪迹天涯,你愿意跟我走吗?”我问。
“我愿意,我来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她点头。
而我也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做好离家出走,消失于人海的准备。我向公司请了长假,告诉母亲要去外地出差几个月,让她不要挂记我,我会给她打电话报平安。
我抽完烟后又爬到床上去,那一夜,我们第一次睡在一起,我们只需要这样挨着彼此,感受来自对方身上的孤独与温暖。那样的感觉在我看来也许就像鱼儿和水挨在一起一样。
第二天清晨,乔安坐在我的梳妆镜前,我帮她把长长的头发编成两股鱼骨辫,这是我的爱好,我一直都喜欢为别人编头发,喜欢女孩子身上的美好。这是母亲带给我的感受,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就给我扎漂亮的辫子,给我买头花和发夹,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同龄的孩子总喜欢看着我,让我可以感受到自己的美丽。那些年,我爱着母亲,爱着如水一般的岁月。
我们整理了行李,然后出门。天空还在继续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我在楼下用手机打车,因为是雨天,打车还需要排队等待。在等待的时间里,我们蹲在地上看路面上的积水,城市的高楼倒映在低洼处的积水中,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中,城市的面貌是破碎的。
雨水落下来,滴在伞面上,断断续续的声音,和这水中的城市相配极了。它们都是不完整的。
“夏莲,最想做什么?”乔安问我。
“写作。它是我一直以来都想做的事情,说来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从来没有人为我的作品买单。我却还是一直坚持着,它成了我的执念。”
“那你会一直写下去吗?即使没有人看。”
“是。”
“就算它会浪费你赚钱的时间你还会写吗?”
“如果有赚钱的机会我也不会放过,但是不会因为生存而放弃这项爱好。因为我不写作,就根本做不好其它任何事情,我没有想到有一天写作变成了我的救赎。我相信有一天会有人看见的,不管多久。”
她看着我笑。
我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这样特别傻?”
“不会。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那你呢?”
“我是一个看不清前路又感到恐惧的人。”
“那你想做什么?”
“没有。我从来都没有真正想做的事情,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生活。”
“包括和远道而来的江宁结婚吗?”
“我不知道。夏莲,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爱他。我搞不清楚爱情,世人怎么能把这两个字简单说成是男女之情呢?这一定有问题……”
她还没有说完,司机早已经在对面摁喇叭要我们上车。我们拖着沉重的行李去往街对面,把行李放进后备箱里再上车。我打车的目的地是火车站,乔安告诉我想坐那种时间很长的火车。
我们蹲在买票的大厅里,不知道要去哪里。我们都是不知道目的地的人,只是想随便买一张票,就此上路。
睡在卧铺车厢里,乔安在我的对面。饿的时候我们就去接开水泡方便面,面对面坐着吃东西,看窗户外面陌生的风景,一排排电线和田野绵延更迭,群山在远处出现轮廓。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跑过来和我说话,她说:“我想要这种无尽的漂泊感,在路上比在居住的地方更安全。”
我们坐在白色床单上,窗户外面是一片漆黑。只能听见车轮和铁轨之间撞击发出的声音。
我又开始问她是不是爱江宁。
她说:“不知道。爱情如同演戏一样,好像对方尽了应有的责任和义务就可以代表那个人真正爱着你一样。”
“你信吗?”
“不信。我经常看到朋友圈里的女子晒出男友送给自己的礼物,每一个节日都有人发朋友圈。我不羡慕她们,这些快乐在我看来都是假的。”
“乔安,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礼物是假的,承诺是不可靠的。我只需要有一个人像爸爸妈妈一样,可以永远爱着我,是不会改变的那种爱,怎么样都不能割舍的那种爱。你可以吗?夏莲,你可以爱我吗?”
“可以。”我抱着她,她在夜里流下了眼泪。
我也哭了,长大之后的孩子都要被扔进钢筋混泥的巨蟒丛林中,独自寻找,独自失去。虚假和繁荣让人心生迷惘,看不见生活的本来面目。
“乔安。你不要这样,你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苛刻。你要知道,生活本身就是一场荒唐的游戏,不要太过认真。你情感里的洁癖会毁了你自己和别人。”我抚摸着她的长发和她说话,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哭泣。
她迷失在自己妄想的感情中,看到裸露着刀锋剑骨的熔岩。她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恐婚主义者。说得现实一点,婚姻是合作,也是利用,男人利用女人为他们生儿育女,女人利用男人为她们排忧解难。关系经营得好,长长久久,一旦出错,即刻瓦解。
然而却有很多人把婚姻当成人生成败的衡量标准,多么可笑,多么愚蠢。
我们的离开是一次出逃,她说她想跳出这样的轮回,跟着我就此流浪,一直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已经准备好了无止境的旅行。可是一路上都不断地有人给她打来电话,后来她给自己的手机设置了留言。
火车到达终点的那天,她问我:“夏莲,我们接下来又要去到哪里?”
“我们可以自己开车。”我说。
“那再好不过了,这样可以随时停止,随时启程。”她对我笑。
“乔安。你想过我们会有弹尽粮绝的一天吗?”
“我带了这几年来所有的积蓄,虽然收入不多,但我们先不要考虑这个问题,好吗?”她把钱包里的银行卡拿出来给我看。
在那一瞬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不计后果,一意孤行,和家人玩失踪,无法好好生活,总是让爱我的人记挂着自己,自私自利。
我又开始了一趟这样的冒险,无意间在给自己和她身边的人带来伤害。我知道自己年轻无知的罪孽,在燃烧自己的同时也在焚毁他人。
我们出了火车站,打车去了古城区,在小巷子里寻找钟意的民宿。我们在一家叫“梧桐客栈”的民宿住下,老板是中年妇人,坐在前台边嗑瓜子边看电视,看见我们进去就站起来对我们微笑,是那种热情好客的女人。
晚上我们睡在一张大床上,打开空调,盖上白色的棉被,夏天的气味已经很浓烈。窗户外面悬挂一排排古色古香的吊灯,有小小的飞虫在光下飞舞。
乔安说:“明天你可以陪我去解放军所在的部队吗?”
“为什么要去那里?”
“我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去看看他们,我在西昌的时候还给他们送过水,他们人很好,都有洁白的牙齿和天真的笑容。我对他们笑,他们也会对我笑,他们让我感到温暖。”
“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什么?”
“单纯和勇敢。”
我答应了她,第二天,我们走了长长的路,用手机里的导航搜索当地解放军的位置。耗费了两个多小时都没有找到,最后只找到了武警部队的位置。
我说:“要不你就给他们送吧,不一样吗?”我们站在武警部队的大门外向里面张望。
“你是不是累了?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还想去街道那边找一找,如果找不到就按你说的做,找到了我就回来接你。”她说。
我答应她,然后自己站在街边的黄葛树下等她回来,我确实有点累了,感觉两只脚已经走不动路了。
二十分钟以后,她手里提着两杯在奶茶店里买的新鲜柠檬水过来,看样子她还是没有找到位置。她没有不开心,还是从远处蹦蹦跳跳地朝我走来,一路上都在笑。她快乐得像一个孩子。
在大门口,站岗的士兵早就注意到我们在门口不断徘徊。
我对乔安说:“你就把这两杯水送给这两个站岗的士兵吧,他们一直站在这里,穿那么厚的衣服,好像整整一个下午了,都没有动。”
“他们看起来好像很凶,我有些不敢,你去帮我送。”她把我往前推。
要靠近警戒线的时候,里面的士兵突然出来朝我们大吼,要我们往后退,我们站在警戒线上不动,试图再往前走。他再一次朝我们大吼,说我们如果再往前走就要鸣枪示警。
乔安拉着我往回走,在路过大门旁边的房间时,我听见里面有人说话。我把乔安往回拉,说:“这里面有人。”
我们站在镶有铁栏杆的玻璃窗外,乔安用手敲了两下窗户,穿暗绿色短袖的平头男子打开窗户,乔安把手里的柠檬水放到窗台上,笑着对他说:“送给你了。”透过窗户,我看到屋里有三四个男子坐在床上,是上下铺的摆设,应该是他们的宿舍,他们都看着我们。
乔安说完后就迅速跑开了,我看到她长长的头发在风里飞舞,这是我一路上见到她最开心的时刻。之后她就开始跟我嘟囔那个站岗放哨的士兵,说他一点都不友好。
我们打了计程车回去,坐在靠近民宿的江边吃了烧烤,古城的夜晚到处都是人群和灯火,挑担子叫卖的商人在街上来回穿梭。外地游客在各种小店里来来回回,寻找钟意的礼物。
那天夜里,古城下起暴雨,风雨穿过城区的每一条街道。我被夜里的雷声惊醒,从床上坐起来,滂沱大雨从天上浇下来,我听见大风刮过街道的声音,我觉得我们仿佛要遭遇一场劫难。
乔安也醒过来,我打开房间的门,看到居住在这里的游客都被这场风雨惊醒,老板娘出来让我们回到房间里,这是十年不遇的一场风雨,在这一夜发生了。
我回到房间里,点燃一支烟。
乔安说:“我从未见过这样大的雨,你说大雨会不会将城市淹没?”
“你害怕吗?”
她示意我给她一支烟。
“该来的总会来。”她抽一口烟,慢慢平静下来。
“这样的夜晚是睡不着的。”我说。
“夏莲。你心里有恐惧吗?”她问我。
“有。”
“怕什么?”
“未知和遗忘。”
在漫长的雨夜里,我们只有对着彼此的寂寞和恐惧发呆。这是一个让居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难眠的夜晚,每一个人都在畏惧,风掀起屋顶上的瓦片,街上的声音一片狼藉。
我又重新回到床上,我对乔安说:“我们睡吧,外面的风雨与我们无关,只要一闭上眼睛,世界就消失了。当你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又会出现一个新的世界。”
我们躺在床上,背靠着背再一次入睡,我们没有再说话。就这样一直等待黎明的到来。我在想如果这场风雨再大一点,是不是我们就要在黑夜里流离失所,在那一刻,在面对大自然歇斯底里的怒吼里,我想问一问乔安,这世上你还有多少留念着的东西。
直到第二天清晨,风雨停止之后,老板娘进来告诉我们昨夜古城经历了一场浩劫,街上已经长了几十年的老树被连根拔起,旧屋被吹垮,遍地都是被刮落的树枝和瓦砾。今天古城不会营业。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