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那个瞬间，林礼杰发现了一棵树正躺在院子里的角落里。院子里搭着凉棚，挡住了外面的亮光，光线本身就比外面要暗了许多，角落里显得黑漆漆的，不仔细看，还真的很难发现。进门时，他满脑子想着老姑，当然发现不了。这树，乍一看，竟然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间，他又没想起来。很明显，那是刚刚从别处挖过来的，树根处带着好大一块土坯，还用蛇皮袋子包裹着，看样子保护得挺好的，剪得没剩下多少的树叶子绿油油的。
　　 林礼杰仔细观察了一会儿，便发现了，那棵树其实并不是本地特有的树，还有树冠，怎么怪怪的。邀请他入席的人见了，说：“那棵树本来是栽在后院里的，昨天夜里刚刚挖了，下葬那天，是要栽在坟侧的。那棵树就是那个模样，没啥奇怪的。”在坟侧栽树正常，可为何要栽那棵树呢？他不懂，也不便多问。那人邀请他入席。他跟着过去了。他依然在想那棵树，时而回头看几眼。
　　 对了，那棵树不就是梦里的那棵怪树嘛。林礼杰揉了揉眼睛回头瞧了瞧，没错，树冠是偏着的，和梦中的怪树一模一样。这就奇怪了，那棵树有什么神奇之处吗？他没看出来，虽说没见过，树冠是偏着的，可那不过就是一棵树而已，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他满脑子装满了大大小小的问号，苦想了好一阵子却搞不懂为什么，索性先放下吧，说不定过些日子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就能得到最合理的答案。那种情况，他碰见了很多次，在日常工作中，时常出现那样的情况，某个难题困扰得令他吃不下、睡不着的，越是费劲想越是乱糟糟的，干脆放下，谁知道呢，没过多久，竟然在忙别的事时一下子搞明白了。
　　
　　 三
　　 林家人陆续入席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两行热泪。看样子，大家对老姑是有感情的。林礼杰想着，老姑在天之灵，看到眼前这一幕，应该会特别开心吧。按照葬礼习俗，第三天是入殓的日子，说简单点就是把逝者从灵床上挪到棺木里。放在过去，在这一天就直接封了棺木，但现在条件好了，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人在咽气前，净身后，老衣就上了身，在私处垫上尿不湿，咽气后，先烧纸（称之为“倒头纸”），然后由逝者的长子或者长孙去通知乡里乡亲。待冰棺到后，由大家伙一起，将逝者直接置于冰棺里，然后由逝者身旁现有的亲人烧纸祭拜。之后才是报丧、打墓之类的琐碎事，一场新的葬礼也就在那个瞬间正式拉开了帷幕。
　　 到了入殓的日子，只是把冰棺打开，让逝者的亲属瞻仰遗容而已。在起灵前，把逝者从冰棺里挪到棺木里，取出垫在私处的尿不湿，然后由逝者的长女（没有女儿则是儿子）为逝者洗面，盖上帕子或黄纸，盖上被子便会封了棺木。过程，是繁琐了些，转念一想，繁琐也是有繁琐的道理的。这些礼仪，已经传承了上千年，到了林礼杰这一辈的手里，怎能不继续传承呢？葬礼，通常来说，是后辈为长辈所做的最后一件事，理应重视。或许这样一来，就解释通了，为何老姑多年不来林礼杰家，反而在仙逝以后，要吃林礼杰家的饭了。
　　 正想着那些事，七叔领着一人来到了林礼杰的跟前：“这位是老大哥的儿子。老大哥刚做完手术，这里人多，碍手碍脚的，万一哪个毛手毛脚的不小心撞了老大哥，就麻烦了。我们商量了，就让后辈来。”
　　 “都行的，谁来都行的，心意到了就行。让老大哥费心了。老大哥有福气，大侄子年纪轻轻的，一表人才呀，前途不可估量啊。”
　　 林礼杰站了起来：“叔，请您节哀。老姑是去享福了，再也不受罪了。天堂，有很多很多亲人呢，您不必太难过。”
　　 “有学问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以后，常来家里。劳烦大侄子，带好给老哥哥、老嫂子，有些年没见了，改天，去看望他们。”
　　 “叔，谬赞了。您的心意，我肯定带到。”林礼杰满口应承了。
　　 七叔对那人说：“你去忙你的，都是自己人，不用这么客气的。”
　　 那人说了一些照顾不周的歉意话语，去了别处忙活。葬礼期间，主家特忙，常常是顾了东、顾不了西，忘了这忘了那也是常有的事。林礼杰刚刚想问问那棵树的事，转念一想又没开口问，他觉得是他想多了，就压住了马上飞出嗓子眼的话。可能，还真是他想多了。可又一想，那棵树怎么可能无怨无故地长成那个样子呢？他多次回头看。
　　 七叔早发现林礼杰似乎在找什么，就问：“礼杰，找什么呢？”
　　 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林礼杰说：“老姑家的人口也挺多的。”
　　 七叔说：“是的，在这个村，能排在前三，算得上是大家族。”
　　 “嗯，那挺好的。”林礼杰想着一会儿还有别的事，就不想那棵树的事了，低声问了七叔，“七叔，一会儿，还是我排在第一吗？”
　　 七叔说：“看这里的头咋安排了。原则上，你还是第一。放心，有我在，不会出岔子的。你刚刚就表现得挺好的。好着呢，别担心。”
　　 正说着，饭菜陆续上桌了。主人家派了代表过来敬酒，林礼杰赶紧站起身礼貌性地拒绝了：“开车来的，不能喝酒，望见谅啊。”
　　 “不用管我们，我们自便。”七叔倒是接住了来人递来的酒壶、酒杯，待前来敬酒的去了别处，低声说，“直接拒绝了，不太好。放在这里，不开车的，谁想喝，就喝一点点，没事的。这酒后劲大，悠着点喝。”
　　 饭毕，他们喝了点茶水，说了一会儿闲话，就到了正午。管事的头头站在大门口扯着嗓门大喊着：“所有亲戚、孝子，仪式马上开始。”紧接着，架在房顶的扩音喇叭里传来了同样的话语。
　　 七叔和几位叔叔站了起来，朝屋里走，说着：“差不多到时候了，去灵堂吧。”
　　 林礼杰和几位堂哥、堂弟也紧跟着前去，顺便多瞅了几眼躺在院子角落里的那棵怪树，还别说，那棵树已经长了些年头了，主干有老碗口那么粗，不知移栽到别处，能不能活。进了灵堂，目之所及，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见他们进来了，屋里的人主动闪开了一道缝，让他们进去。管事的头头凑到七叔的耳根子前，说了好些话。七叔不住地点头，也说了些什么。林礼杰一个字也没听清。他想着待会儿多看老姑几眼，把她刻在心里，虽说没见过，以后也不会有往来了，毕竟昔日的情分在呢。
　　 “请大家注意，仪式现在开始，按照顺序排成一排，陆续瞻仰老人遗容，然后三鞠躬，最后统一烧纸。”说罢，管事的头头拿出名单，大声念了。果然，林礼杰排在首位。七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其他几位叔叔示意七叔跟在他后面，免得他慌张，七叔用眼神应了。管事的喊来几个人把冰棺打开，踮起脚尖招了招手，几位老太太从人群里挤了进来，这里瞅瞅、那里瞧瞧，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对管事的点了点头。管事的点头示意，那几位老太太放声痛哭。
　　 仪式也就开始了。
　　 林礼杰知道，那几位老太太都是平日里和老姑交好的，如今老姑去了，她们怎能不难过呢？林礼杰也抽搐着，跟着她们朝前走。走到冰棺头中央，他恭恭敬敬地鞠了躬，擦干泪水瞪大眼睛将老姑永久地印在脑海里。和摆在供桌上的遗像一样，老姑微微笑着，面色平静。听村里人说，老姑在生命的尽头，是没有痛苦的，老人走得很安静，像是睡着了。
　　 所有亲戚、孝子瞻仰了逝者的遗容，烧了纸，仪式就结束了。
　　 林礼杰知道今天只是前奏，重头戏在明天、后天。到家时，他并没有歇息，将看到的一切告知了父亲，又跟着七叔去忙活了。忙完，夜色已经深了。
　　 他们是踏着夜色回家的。
　　 路途，林礼杰问七叔：“为什么葬礼如此费事？”
　　 七叔说：“是费事，可仔细想想，费事有费事的道理。几千年来，葬礼就是这么办的。大家都知道葬礼很是费事，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将来不给长辈办葬礼，除非是没有后代的可怜人。”
　　 夜里，林礼杰睁着眼躺在床上，回想着七叔的话、父亲的嘱咐，还有白天的所见所闻，对葬礼的厚重，他有了更多的感悟。
　　
　　 四
　　 一眨眼的工夫，又到了去老姑家的时间。
　　 林礼杰抬头瞅了一眼头顶的蓝天。天空中布满了各种图案的白云，遮住了夏日的艳阳，天气也就显得凉快了一些。和昨天一样，林礼杰把车停在村口，在那里等着。
　　 没事时，林礼杰喜欢看天上的云，他知道逝去的亲人都在另外的时空居住着，只要用心，准能看见亲人的影子。他真的看见过祖母。他想着肯定也能看见老姑，就站在村口，瞪圆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头顶的白云。
　　 云朵似乎没动，又似乎在快速飞着，图案不断变化着。林礼杰还在想那棵树。树的事，他专门问了父亲。原本想着，父亲肯定能说出所以然来，没想到父亲听了，只是猛吸了两口烟，吐着烟圈，啥也没说，不过却神秘地笑了笑，令他觉得那棵树的背后有故事。他觉得父亲肯定知道那棵怪树是咋回事，就是没说破，让他绞尽脑汁在苦想。正想着事，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扭头一瞧，是七叔来了。
　　 七叔瞅了一眼天空，问：“看什么呢？这么认真，天上都是白云。”
　　 林礼杰说：“我在天上找老姑呢，老姑肯定在天上看着咱们。对了，有件事，我不太懂，老姑家的院子里躺着一棵树，我没见过。”
　　 七叔想了想说：“是有一棵，我在电视上见过，那不是本地的树。不就是一棵树吗，没啥大惊小怪的。”背着手，去忙着喊别的人了。
　　 由16人组成的团队，再次集结在一起。和昨天一样，还是四辆车载着林礼杰一行前往老姑家。到达目的地时，老姑的后代恰好在请灵。只见男孝子们在提着马灯的老者的带领下出了村口，乐队依然是吹吹打打地摇头晃脑地走在最前面。男孝子们面含悲戚，穿着白色孝服，头戴十字白孝、麻冠，腰缠麻绳，手里拄着缠着白纸的哭丧棒，跟在后面。走在最前面的那位孝子是顶纸盆的，按身份应该是老姑的长孙，他的身上还多穿了一件麻衣。麻衣的正面书写着“哀哀我母、养我劳瘁”，背面书写着“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这几个字，意思是缅怀逝者的恩情。乐队的吹打声渐渐飘远了，他们的身影也走远了。
　　 七叔嘱咐林礼杰快点换上孝服、戴上白孝。他马上照做了。
　　 一阵鞭炮声后，乐队的吹打声慢慢近了。女孝子们在两位老太太的带领下，哭哭啼啼地低着头朝村口走来，到了村口，依次跪在路旁，低着头继续哭泣着。这是在迎接祖宗“回家”。待男孝子们到了村口后，便会站起来跟在后面朝回走。林礼杰数了数，去请灵的男孝子总共8位，女孝子是10位，和林家比自然差了许多，但在当地也能算得上是大家族。可以想象，在缺吃少喝的那些年，老姑肯定吃了不少苦，好在她的福气长，过了几年好日子。请灵过后是扫墓，按照七叔所说，肯定是男孝子和女孝子一起去扫墓的，这样一来，显得人丁旺。果不其然，真如七叔所说。扫墓过后，接下来便要开始依序迎饭了。
　　 这里面也是有很多说道的。不同的身份，准备不同类型的饭，不是随随便便想怎么弄就怎么弄的。拿林礼杰的身份来说，就必须摆肉饭和插花献贴，听起来复杂，其实不难。先说肉饭是怎么回事，其实就是炒几道家常菜，然后分在八个小碗里，再盖上三四片煮熟了的五花肉，就大功告成。至于插花献贴，也不是多么的神秘，说通俗点那就是特大号的圆形馒头，插上一束纸花就行了。备饭，最麻烦的，是出嫁了的女儿、孙女之类的嫡系亲属，没出嫁的不用准备。作为她们必须准备肉饭、素饭、花炮、烟酒，还有老虎献贴。老虎献贴是什么，听名字就能猜出一二，做成了就像年画里的大笑着的小老虎，不过是要用面做成。那里面有着很高的技术含量，其一，老虎不是整体，分成了几个部分，老虎的瓜子、身子、头部要分开。蒸熟后，待晾凉了，小心翼翼地用筷子插在一起。最后再涂上颜料，贴上花纸，老虎献贴就完工了。要是技术娴熟，做成的老虎献贴，看起来栩栩如生，任谁见了，都会不由自主地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至于那些远亲，搁在过去是素饭，现在更方便了，买点泡面或麻花就行，既省事又实用。
　　 依次序，林礼杰还是第一位。和昨天一样，把祭品摆在桌子上，孝子行大礼后，他作揖还礼，由专人抬走摆着祭品的桌子后，他跟着走就行了。到了灵前，和前一日则完全不一样。现在要祭拜，准确说是边哭，边祭拜。这些，对同龄人来说，有点难，但对林礼杰来说，简单得很，闭着眼睛，也能做到。到了灵前，他接过坐在一旁的老者递来的焚香，先是上前一步作揖上香，再后退一步作揖跪下哭祭，接着起身作揖，然后上前一步重复上述动作，之后是后退一步作揖跪下奠酒再起身作揖，接下来上前一步重复奠酒前的步骤，就完成了祭拜。简而言之是“4叩11拜”，意思是说，要磕头4次，作揖11次。林礼杰对葬礼的了解，在本地是能排上号的，到了这里，自然不会差，博得了身旁的老者的赞许。
　　 前来参加老姑葬礼的亲戚很多，天黑了，才忙活完毕。在这期间，最辛苦的是男孝子们，不但要来来回回忙活，还要陪着来客跪、陪着来客哭，根本不敢偷懒，都怕落一个不肖子孙的罪名，哭得瘫软在地上是常事。迎饭之后，男孝子们可以借着吃饭那段时间歇一歇，为接下来的祭奠攒点精神。林礼杰瞅了一眼他们，每个人都是灰头土脸的，身上脏兮兮的，难怪人称孝子为“土孝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