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马头墙依旧(小说)
1949年3月底,在解放军南下的隆隆炮声中,国民党江南省政府机关由江北宜都迁到江南新安,妄图在此固守。由于人民解放军神速过江,国民党江南省主席张怀远匆匆赶到新安任职。
张怀远是一个政治上的投机主义者,眼看新安不保,一直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表面上效忠党国,实际暗中做好了一切逃跑的准备。逃跑前两天的晚上,张怀远将国民党江南省保安司令部警保处长王道明叫到府邸,对王道明说:“现在共军攻势很猛,形势危急,新安州是国军在江南省最后一个据点,我们要像钉子一样死死钉在新安州,为国军的战略转移和将来的反攻做出贡献,这是蒋委员长给我们的最新指示,我们效忠党国的时候到了。现委派你为新安守备司令,为党国做最后一搏。”次日上午,“新安守备司令部”草草成立,国民党江南省主席张怀远亲自召开会议,宣布由国民党江南省保安司令部警保处长王道明兼任司令,统辖省府保安司令部和地方警察3000人。
效忠党国的话音刚落地,第二天天还未亮,张怀远就带领家眷和党政要员向浙东沿海方向落荒而逃了。
张怀远逃跑之后,王道明燃起的一腔热血顿时凝固。现在的江南省几乎全境解放,只待攻克新安州最后一个堡垒。王道明虽然困惑,但依然心存幻想,觉得自己立功的机会来了,即使孤立无援,也要孤注一掷,死拼到底。于是加紧构筑防御工事,囤积物资,准备负隅顽抗,与人民解放军血战到底。王道明关键时候挺身而出,效忠党国,实际上也为自己留条后路。
此时的王道明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人民解放军围困在铁桶之中,如同困兽一般。人民解放军之所以没有打过来,是不想新安这块土地和人民遭殃。
人民解放军江南纵队命令第八支队无论如何在4月30日之前拿下整个新安州。也就是说,如果王道明在这之前仍然顽固不化,等待他的将是一场绞杀,城堡式的马头墙将在纷飞的战火之中灰飞烟灭,整个新安州有可能毁于一旦。
新安州虽为国统区,也不是铁板一块。因为这里常驻国民党一些党政军重要机关,因此,成为共产党革命斗争的重要基地。早在土地革命时期,就有共产党的组织开始活动,1931年成为中共江南省委四个中心县委之一。特别是1938年,陈毅在新安一带发展党的组织,为推动新安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做了大量工作。新四军在新安州用鲜血洒下的革命的火种,薪火相传,到解放战争时,已成燎原之势。国民党守备部队大多是本地人,随着国民党政权的摇摇欲坠,官兵早已惧战、疲战,人心浮动,有临阵脱逃或战时起义想法的大有人在,只差振臂一呼,摇旗呐喊的首领。新安人向来是有血性的,1120年,面对繁重赋役和贪得无厌的当权者,方腊率众在新安起义,先后攻占了江南六州52县,影响深远。
当年方师虎在国军时,在新安州曾经工作过三年,与家乡的国军有过交集,后来,因为护送新兵北上,从此离开了新安。
4月20日,方师虎率部与第八支队会合后,主动找到支队长倪全国和政委杨民昶,商议如何和平解放新安,他们苦思冥想,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一是坚持以谈讲和。通过谈判,讲道理明是非推进和平解放。二是以围促和。继续加大“围而不攻”的声势,持续震慑,从心理上摧垮对方。三是争取小股部队分别起义,以大化小各个击破。争取以最小代价换取胜利。方师虎说贵溪县保安队队长方师礼是自己弟弟,愿意亲自去做弟弟的思想转化工作,并以此撕开国军投诚的缺口,拉开小股部队起义的序幕。到了4月30日攻城最后一天,仍然不能使守备部队策反就强攻,即使把新安城打个稀巴烂也在所不惜。
新安守备司令部司令王道明的舅舅刘和刚是八支队医院院长,组织指派他和一名警卫前往会谈,刘和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申明大义,苦苦规劝王道明争取立功赎罪,为新安留下一座完整古城,为老百姓留下一条活路,也为自己留下一条生路。王道明抗共立场坚定,不为所动,会谈失败。
方师虎经过化装秘密来到贵溪县保安队,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布袋子交给卫兵,让卫兵交给队长方师礼,也就是我的叔叔,说有人求见。卫兵说方队长早晨公务外出了,要到中午才能回,让来人在外边等候。
方师虎来到保安队对面不远去的一家面馆坐下,面馆老板是一位年近六十岁的大爷,心直口快,是一个典型的本地通。见方师虎坐下,就上了一杯热水坐在方师虎对面,主动与方师虎搭上了话。
“贵客,我看你从保安队走过来的,有事找人吧。我跟你说,我这个面馆是祖父留下的老店,至今已经50多年了,当初民国还没有成立,我是30年代从父亲手上接下这个面馆的,一茬一茬的保安队长几乎都是这里的常客,大家混熟了也就了解一些里面的情况。在我的印象里,历任保安队长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不是欺压百姓就是贪占小便宜,在我这个小面馆吃饭不给钱,长期挂账最后一走了之的人大有人在,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这些保安队员自由散漫,在老百姓心中印象不好。最新调来一个姓方的保安队长,叫方师礼,这个队长厉害,来面馆吃过几次面食,他连吃面的时间都不忘记整肃纪律,让我把长期挂账的队员列一个清单给他,吓得我连声说没有此事。”
老大爷边说边看着方师虎,见方师虎好奇地听着,继续说道:
“你猜最后怎么着,第二天,保安队员个个跑过来找我,赶紧把欠账结了,把单子现场撕掉,并连声说谢谢,谢谢!现在队伍纪律性比原来强很多,很少扰民。”
方师虎边听边露出赞许的目光,这时已经临近中午,肚子里咕咕直叫。面馆里冷冷清清,几乎没有生意,见大爷在兴头上,方师虎就叫了一碗贵溪炒面。大爷转过背到伙房炒面去了。方师虎坐在凳子上望着对面的保安队欣慰地笑了,心想这次应该不会白来。
快到午饭时间,方师礼从外匆匆地赶回保安队,正进入院门,卫兵上前报告说有人求见,顺手将手里一个布袋子递给方师礼。布袋子上刺绣的一朵枫叶花依然光彩夺目,方师礼接过布袋子,将牛皮纸外包裹一层层解开,里面是一个磨损的罗盘,马上想起了这是当年祖父方本源外出经商时,祖母送给祖父的布袋子,罗盘是家里的传家宝,这是小时候祖母告诉自己的。方师礼赶紧站在门前寻找来人,并没有见到来客,因为到了午饭的时间,就跑到对面的面馆里去看看。面馆里坐着多年未见的长兄方师虎,一脸的期待;店门口是笑脸相迎的亲弟方师礼,满怀的热情。方师礼的大度开朗超出了方师虎的意外,毕竟保安队不是大宅门没有那么多规矩。这时大爷将贵溪炒面端上桌子,方师礼付过钱拉着方师虎,连盘子一起端到了保安队。
“兄弟,我”
“里面请,坐下再说”
方师虎一进门,刚开口就被方师礼打住了。此时,院子里还有卫兵和勤务人员。方师礼不说事情,也不拉家常,而是让伙房准备些下酒菜,点名要上一盘臭桂鱼,他要好好宴请一下远道而来的兄长,以敬地主之谊。
方师礼心中明白老兄此时突然登门造访肯定有要事相告,何不借此机会兄弟之间聚聚,酒足饭饱之后再细细谈来,恭敬不如从命,方师虎见自己老弟如此慷慨,也就将就了。
门紧闭着,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两兄弟分别在两个阵营,时隔多年相聚,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从小时候聊到长大,从家里聊到部队,从国民党聊到共产党,从抗日战争聊到正在进行的解放战争,可以说无所不聊无话不说。
方师礼的酒量明显不是方师虎的对手,此时,方师礼有点微醉,方师虎大脑依然清晰,于是就有意在主导话题。
“师礼,你还记得小时候母亲带着我们看傩戏的经历吗?”方师虎问道。
“记得,咱不记得,提起母亲我就愧疚,父亲常年不回,你在北方难得回家,我近些有什么用,还不是很少回家。我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最恨的就是父亲,因为他从来不管我们。记得母亲带我们看傩舞、傩戏,我们只看到演员头上各种造型的道具好玩,母亲看的是门道,记得傩舞《关公斩妖》,母亲看得义愤填膺,最后又非常解气。傩戏《庞氏女》中,东汉孝子姜诗给母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方师礼酒醉心明,对往事娓娓道来。
“你现在知道母亲为什么带我们看这些傩舞傩戏了吗?”方师虎反问道。
“当时只觉得好玩,现在想想是母亲让我们在潜移默化当中不知不觉接受传统教育,就是做人要有正气,不然就会像关公斩妖一样被斩掉,孝子姜诗的故事则教育我们任何时候都要有孝心,百善孝为先,而母亲的孝是大孝。”方师虎听了方师礼的话,觉得眼前的弟弟就像面馆大爷说的一样,感觉与从前大不一般。
“那我也告诉你一些事实真相,父亲外出经商之后很少回家,直到最后没有回家,并不是父亲不想回家,他自始至终心里都装着我们,父亲走南闯北,看到一个乱世,好不容易在鲁南站稳了脚跟,开了一家当铺,一个偶然的机会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共产党的一名地下工作者,我在鲁南尖角岭的起义就是父亲一手策划的。我率部起义的当天晚上,父亲突然被国民党特务逮捕,父亲为了不出卖党的地下组织,又不甘受折磨,于是选择服毒自尽,父亲就这样离开了我们。”方师虎说到这里眼泪一下子哗啦啦地掉了下来,弟弟方师礼顿时垂下了头。
“父亲临死前有意把这个罗盘留在我身边,是在告诉我们家风不能变,做一个有良心的人。就像父亲给母亲的承诺,无论自己走到哪里,绝对不会做对不起国家、民族,对不起家庭的事情。就是母亲经常告诫我们的要做一个好人,不能做坏人。我今天特意把这个传家宝罗盘转交给你,希望你留存好,把家风传承下去。”方师礼听说祖父方本源牺牲的过程,大脑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兄长的良苦用心我心里明白,当初你起义时,我就在揣摩你的心思,没有想到是父亲从中做的工作,显然,这么多年,我与家乡人都错怪了父亲。以为父亲在外成家就不管我们了,现在知道了父亲的大义凛然。人民解放军过江后,我们就受到了政府的特别关照,不光是我,全州六县的保安队长以及连级以上的干部家属子女,全部以便于管教的名义集中在新安先贤学校内,有专人看管,实际上是变相地约束各个保安队,防止大家变节投共,这是省保安司令部采取的最狠毒一招。我的妻子和两个孩子也被临时看管了起来,当天,母亲正好来保安队准备小住几日,就这样也一起被送到了先贤学校,现在他们完全失去了自由,活动范围仅限于校园内。各县保安队早已看清战争形势,人心涣散,军心不稳,大家对投诚毫不忌讳,就等待爆发的那一天,大家都心知肚明,我最近就在秘密联络其它县有共同志向的保安队长,推动起义提早爆发。”方师礼在方师虎面前就像当初方师虎在方本源面前一样,敞开肚皮说话。
“解放军给新安的最后期限是4月30日,如果到那天新安守备司令部司令王道明还不主动弃暗投明,迎接这座古城的将是一场灾难,为了避免悲惨的结局,望兄弟尽早行动,率先起义,点燃新安这把燎原之火,解放军早已在外围等待着这一天。”方师虎在得到方师礼肯定的回答后,鼓励方师礼尽早行动,替父报仇,让家乡尽早解放。
“我们起义的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可以随时举行,现在的问题是怎么确保家属和子女的安全。”方师礼担心地说道。
“你知道先贤学校负责看管的人是谁吗?”方师虎急切地问道。
“这个人原来是一名司机,后来拍马屁当了官,因为能力有限总是提不起来,现在还是一个连职干部,他叫程小强。”方师礼回到道。
“程小强,我认识他,他与我是一同当兵的老乡,在我所在的中队当司机,大脑灵活,心地善良,为人不坏。”方师虎边思索边回忆道。
方师礼的担心全在情理之中。方师虎摸清了守备部队的底细,心中有了数,时间不等人,必须尽快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防止节外生枝。
方师虎回到驻地,向八支队领导汇报了争取起义的情况,并说明了担心的问题,最后的矛头不约而同地指向了新安守备司令部司令王道明。大家商议的结果是,继续找王道明会谈,强调无论如何4月30日必须解放新安城,让他不要心存幻想。警告王道明在此期间不得乱杀无辜,包括先贤学校在内的国军家属和子女,否则,将以战犯予以严惩不待。
与此同时,八支队通过新安的地下党组织秘密接洽了先贤学校的校长刘宏伟,这是一名老资格的地下工作者,由他协助暗中保护这些家属和子女,消除顾虑。
4月23日,方师虎主动请缨,先是秘密约见了程小强,虽然彼此分属两个阵营,但是同年兵加老乡的身份让他们相见如故,交谈沟通毫无障碍,方师虎敏锐地感觉到在新安的国军已是行尸走肉,毫无斗志,于是对程小强提出了要求,并承诺新安解放之后确保程小强的安全,程小强在得到保证之后,心神领会地答应了。
之后方师虎又携带江南纵队领导的信函,只身亲赴江南省警备司令部求见王道明,发出投诚的最后通牒。此时,第八支队以及多路人民解放军部队从新安的四面八方挺进,零星的战斗已经开始打响,造成大军压境之势,以武促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