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时光】父亲的雪(小说)
“说他从马什么国外回来的船上就不正常了,让他医好病再回去上班,医病期间只拿基本工资。”
“那不一个月要少好几千了?”
“那有什么办法……今晚收拾好,明天一早就送他到医院去。”
“到那个医院?”
“精神病医院,在晏家场。”
“如果他不愿意呢?”
“绑也要绑去。”
三
第二天一早起来,车淑清上楼去叫儿子起床时,发现儿子不见了,就慌慌张张回到楼下的灶房屋。
“是不是昨晚上听到你说今天要上医院,就跑出去了。”
“出去找啊!”
余水全喝完剩下的小半碗稀饭,把碗搁在灶台上。从后门出去,车淑清看到老房木门半开着,就觉得奇怪。老屋里放着一些坛坛罐罐,和一些生产工具。
“莫不是晚上风吹开了?”
爬上几步台阶,余水全正要去拉上两扇木门,车淑清却说,昨晚上没有这么大的风。余水全堆开两扇门,室内顿时敞亮起来。堆放在右侧墙角的犁刀、锄头和挂在柱子的簸箕上撒满了灰尘。
室内阴凉,车淑清看到原先挂上锁扣的灶房门也大开着。灶房是用石头搭建的小屋,在堂屋左侧的墙上开有一扇小门。由于石缝透光,里边明亮。刚走到门口,她就看到余生蜷缩在灶台前的谷草堆里。
“余生,余生!”
余水全在查看堂屋的工具少了没有,听到她的喊声,也到灶房来了。
“这娃怎么跑到灶房来了。”
夫妻俩合力把余生拉了起来。余生挣脱右手揉了揉眼睛。
“你们拉我起来干啥。”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睡?。”
“小时候我就睡在这里,难道现在不能睡了?”
“你也不看你多大个人了。”
“只要你们还在,我就是个娃娃……”
“走,回去吃了,我们到医院去。”
“我没病!”
“你是没病!就差没上房揭瓦了。”
余水全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余生不愿意走,他母亲就在后面推他的背。
“幺儿,你这才刚刚发病,住几天院病就好了。”她说。
“我不去。”
“不去不得行!”余水全用力拉他。“等你真疯了,那我们不是白养你了。”
像头牛一样,余生犟了一会就不犟了。
吃罢早饭,余生也很听话,父母让他干啥就干啥。在他的寝室,也不知道他从什么地方找出来一条红领巾,出门时,非要戴在脖子上。为了哄他到医院去看病,夫妻俩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了。
为了怕在路上遇到熟人,余水全挑了一条很少有人走的田坎路,朝几里外的大公路走去。到了那里拦下客车,先坐车到县城,再转车到晏家场。
两个小时后,他们来到了晏家精神病医院。只见大门紧闭着,大门上的小门也是关着的。小门旁边有个岗亭,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保安坐在里面。余水全向保安说明来意后,三人才被放了进去。刚进门,身后的小门就被关上了。
一条花岗岩铺的大道尽头,就是医院的门诊楼。门诊楼后面,有幢十八层的高楼,就是住院部。道路两边有几棵树冠巨大的香樟树。浓荫下的阴凉处,有几个穿着蓝白相间竖条纹服装的病人,在走来走去。冷不防,从旁边的林荫里,突然窜出一个人来挡在了三个人的前面。这是一个蓄有胡子的中年人,他在余水全面前立正站好后,还向他敬了个军礼。
余水全慌慌张张摸了摸戴在头上的帽子。
“报告连长,有一小队日本鬼子正向根据地走来……报告完毕!”
余生嘻嘻一笑,那副神情好像觉得特好玩似的,就替他父亲说道:“继续侦察!”
“是!”
那个人小跑着离开后,余水全的脸色都变了。
“关在这里,不是疯子也会变成个疯子!”他说。
“来都来了,我们还是去找个医生看看。”车淑清对他说。“看能不能拿点药回去吃。”
又往前走了十几步,靠路边树荫下一张折椅上坐着的姑娘,见到他们后,就站了起来。她双手捏着手巾的对角,装出一张手巾半遮面的媚态,含情脉脉地看着余生。
“公子……”
余生正要答话,就被余水全拉走了。
“我看这医院住不得!”他说。
在门诊部挂完号,他们走进了底楼一间诊室。夫妻俩推着余生的后背在医生的身边坐下后,医生看到余生脖子上系了一根红领巾,就问他几岁了。
“九岁!”余生说。
“他二十九了。”余水全说。
医生埋头在病历上写字,听到他这样说,就抬起头对他说:“我在问他,没问你。”
“医生,他是在乱说!”
“我知道。”
“在读几年级呀?”医生盯着余生问。
“小学三年级。”
“医生,你别听他胡说,他已经上班了。”
“那你背首唐诗出来听听。”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余生摇头晃脑,背了首唐诗出来。
“我看你们这个医院所有人都疯了!”余水全说。“医生,你不也疯了吧?”
医生没理他,又埋头写字去了。
“你给女同学写过情书没有啊?”
“没有!读高三的时候,有个女同学递给我纸条,说她喜欢我……”
“你不是说你还在读小学三年级吗?”
“我……”
“医生,你再这样问下去,他就真的被弄疯了!”
“你晓得个锤子!”医生生气了。“你不相信我,你弄他到医院干什么?我这是看他病到什么程度了。”
“人家医生看病,你插什么嘴?医生,对不起!对不起……”车淑清说着,把站在余生身后的余水全拉开了。“医生,你随便问。”
“你耍过女朋友没有?”
“没有,我还小……”
“你爸说你不小了,你都二十九岁了。”
“我还小……”
“你已经不小了。”
“我还小……呜呜呜……”
余生突然把头埋在桌上,身子抽搐着,痛哭起来。医生不再问他了,他在一张处笺上写写好两行字,和病历本一起递给了车淑清。
“去缴钱拿药吧。吃完药再来。”他说。
“不用住院了?”她问。
“不用,他又不是武疯子。”医生说,“在乡下静养比住在医院好,回家慢慢养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好了。”
“那谢谢你了。”
“不用。”
余水全上前抱住余生的腰,弄他站了起来。
“哭什么哭!你以为你还小啊。”
余生把头埋在他肩膀上,余水全躬身把他背到了背上。
“拴着红领巾,还蛮像我读初中时候的班主任,你们别把他的红领巾弄丢了……”
身后又传来医生的声音,余水全觉得那个医生也疯了。
四
雁知秋坐在一棵桔子树下,眺望着从村里进后山来那条小路。小路从她家房后竹林里钻出来,一直到后山脚下,两边都是还留有谷草桩的水田。小路盘旋上山来后,两边都是栽有红苕秧和掰了苞谷还留着苞谷杆的旱地。路到了她坐着的堡坎下,才钻进了桔树林。
前几天,牵牛路过一棵有蜂窝的青冈树下时,平白无故就被一只马蜂给撅了。在她摸着屁股喊痛时,走在她身边的余生,抓住她的裤腰带就往下扒,还在被蜂子叮肿的地方吐了一口口水,轻轻揉了揉那个地方。回到村里,余生就在她家屋檐下找了根竹竿,还在一头绑了个草把,就叫上她一起上山来了。由于害怕,她站在很远的地方,看到他点燃草把去烧蜂窝,草把燃完后,就用竹竿把蜂窝捅了下来。当他抱着那个脑壳大小的蜂窝走到她的面前时,她看到他的脸已经被蜂子撅肿了,脸上还插着许多像仙人球上那样的针刺,就想替他一根根取下来。
在取刺时,她感觉到跟自己的胸脯贴着的他的胸腔在起伏,肩膀也在颤抖。她以为是那些刺让他痛成了那样子,可他突然抱住了她的腰,还用嘴啃她的嘴巴。在他扒她的裤子时,慌乱中,她又想起了在他考上大学后,爷爷把他当榜样,鼓舞她好好读书的那些话。可爷爷的话只是让她想到了他俊俏的脸庞,还有他一举一动,散发出来的书生气质,以及在睡梦中梦到和他在一起时那些怪头怪脑的梦……如果自己不愿意,完全可以推开他或者顽强抵抗,但她没有,半推半就让他得逞了……真是羞死人了!还好,当时坡上没有人。事后,他颠三倒四,唠唠叨叨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她都没听懂,就像小时候梦到和他在一起,她都没听清楚,他说了一些什么话那般。那个时候,他的脸已经肿得像头猪了……想到这里,雁知秋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雁知秋回头看了看,牛还在树荫里吃草。从更远的青冈林里传来知了和四声杜鹃鸟的叫声。头顶的树枝上挂着许多青皮果子,这些果子要到冬天才成熟。她又想到前段时间,干妈在路上碰到她,对她说的那一席话。她的意思是:你是余生的干妹妹,他喜欢来找她耍,就别嫌弃他。村里就你一个年轻人在家,他不找她耍就没有别的耍处了。还说医生说的,余生的病只要静养一段时间就好了。有好几次,在村子外边,她看到只要余生下田去捉泥鳅黄鳝;去捅树上的鸟巢;去摘树上的果子;拿着一根细竹竿在头子上缠上蜘蛛网去沾树枝上的蝉;干妈都会远远的跟在后面。可看到他跟她在一起,干妈就会稍稍溜了。
说来也怪,自从那天发生了那事后,他就不来找她耍了。也不知道他那张肿得像猪似的脸好没有,当天晚上她问过爷爷,爷爷说被蜂子撅了擦些生菜油就能消肿,当时,她屁股被蜂子撅的地方还痛,她就用生菜油擦了,第二天早上肿就消了。她当时想,干妈应该知道这个偏方的,就没到他家里去。其实,她当时很想去的,可那天下午他在坡上才对她做了那样的事,她害怕他会误以为她去是想在他父母面前告他的状……
正在遐想翩翩之际,无意间她突然发现山脚下,朝上走来一个人。定睛一看,她认出是自己的婆婆。
“婆婆,你上山来干啥?”雁知秋绕道走到了土堡下边,蹦蹦跳跳小跑着到了婆婆面前。
“你干妈到家里提亲来了。”婆婆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你爷爷让我来喊你。”
“干妈还在等我吗。”
“在。”婆婆说,“你先回去,我来牵牛。”
“婆婆,那你下山时慢点。”
太阳要落山了,从山脚到村里的路都罩在了山的阴影里,但遥远的东山山脉还在落日余晖里。雁知秋对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心怀感激。田埂两边的水田里,谷草桩又发了嫩芽,蜻蜓飞来飞去,田里冒水泡的地方肯定有泥鳅黄鳝;两只白鹭站在一道田坎上梳理背上的羽毛,一群鸭子在田里嘎嘎叫着。她感到自己的脚步是轻快的,走着走着就哼起歌来。
到家时,干妈和爷爷正坐在堂屋沙发椅上聊天,墙上的电视也开着。看到她进屋,干妈站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笑容。
“知秋,快来坐。”她说。
她走过去坐在了干妈的身边。
“知秋,我今天是来提亲的……”干妈握住了她的手。“我们两家人知根知底的,我看得出你也喜欢你哥哥,尽管他精神现在有点不正常……医生,还有昨天来我家那个阴阳先生都说了,只要有了媳妇,他的病就会好了……昨晚上,我也问他了,他也很喜欢你。我今天就来了。”
“干妈,只要你们不嫌弃……”
“那你是同意了,你爷爷还怕你不同意。”
雁知秋瞥了爷爷一眼,他总是乐哈哈的样子。
“你就要满二十岁了,到时候你们就可以把结婚证扯了。”干妈好像藏着什么心思的。“你们耍朋友也不要太封建了,像我们这代人那样……他的病要是好了,就可以早点回去上班了,上班要多拿好几千呢。他早点去上班,能多挣些钱,还不都是你们的……你明白吗?”
听到干妈这样说,雁知秋的脖子都红了,她明白干妈的意思。但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干妈当着爷爷的面说这样的话也不害臊。
“我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她说。
“他的脸被蜂子撅了,晒不得太阳。这几天,我没让他出门……”
“肿还没有消吗?”
“好多了,他爸天天在给他涂生菜油……对了,雁叔,晚上就到我家里吃饭。余水全下午杀了鸭子,还推了豆腐。”
“多不好啊,这段时间,常常在你家讨扰。”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等大娘回来了,你们一块来。我和知秋先走。”
雁知秋随干妈走了岀去。
五
车淑清见雁知秋到楼上去见余生很久没下来,就让余水全打开了堂屋的电视。为了探个究竞,她轻脚轻手走到楼上,看到余生的寝室门紧闭着,就把耳朵凑到门缝听了一会儿。离开时,她意味深长地微微笑着,连自己喘气的声音都怕大了。在回家的路上,她把什么都给雁知秋明说了,尽管雁知秋没吱声,但她是个乖巧的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去做。这孩子心里那点心思,她早就看出来了。这几年,只要余生回来,她就会来找他耍,只要看着他,她的目光都是亮闪闪的。也活该余生只有这样的命,她和余水全本想让他娶一个城市姑娘,可城里的姑娘难攀上。
回到堂屋,余水全只是瞅了她一眼,也没问她,便到灶房点豆花去了。盛在大铁锅里的豆浆,烧沸后已经晾好一阵了。车淑清走进灶房时,余水全已经用开水兑好一碗卤水。她俯身用手指揭掉了沿着锅边晾冷出来的一层豆浆薄膜,余水全就拿着一把铁勺,舀了半勺卤水探进锅里。铁勺沿着锅边缓慢地转了一圈,逐渐一圈圈向下探,到了锅底,他才缓慢地把勺子取出来搁在锅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