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吉祥，你什么意思呀？”白云问。
　　 “这是赵大哥送俺的钢笔，让俺以后好好学文化。还让俺用这支笔给他写信。这钢笔太贵重了，俺怕弄丢了。要不，要不你帮俺保存一下，等俺回来再找你要。”
　　 “行，放我这绝对丢不了。你还有啥事？”白云接过钢笔，别在自己的上衣口袋上，然后歪着脑袋问周吉祥。
　　 “没了，俺，俺走了。”
　　 “周吉祥，保重。”
　　 克拉克和贝尔没能按计划进入预备阵地，因为哈德逊上尉把他们两个叫去了E连连部。贝尔进了连部找了个角落倒头就睡，克拉克则是沉着脸坐在哈德逊对面。
　　 “行了，别总板着一张脸，你又不是总统。叫你来是想告诉你，咱们跟他们的谈判快有结果了。很有可能，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了。至于是暂时的还永久的，那是上帝管的事，我只想活着回去。”哈德逊说。
　　 “国会的人不想停，那些有钱人不想停，将军们也不想停。如果命令你打，你怎么办？”
　　 “那就执行命令。反正我打了，至于结果怎样，关我屁事。”
　　 “我找到那个中国狙击手了。”
　　 “是那只老鼠吗？”
　　 “注意，我说的是中国狙击手，而不是什么老鼠。本来我今晚要跟他碰个面的，结果你却把我叫到这里。你让我浪费了宝贵的时间和机会，为的只是听你说这些屁话！”
　　 “克拉克，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天生喜欢上战场。而我，是他们让我上战场，我才上的。跟你说这些就是让你明白，战争就要结束了，别问我因为什么，因为我不想打了，我的部下也不想打了！”
　　 “那我怎么办？找个暖和的地方睡大觉？等着你说的战争结束的时刻到来？”
　　 哈德逊站起来双手撑着桌子盯着克拉克说：“我了解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尽管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干涉你。但是，我的事你也不要干涉，管住你的嘴！”
　　 “你的意思是，我将和那个中国狙击手在公平的条件下对决，是吗？”
　　 “克拉克，我给你的迫击炮和重机枪班，仍然会配合你。前提是，在他们愿意的情况下。至于其他，我只能抱歉了。”哈德逊摊开了双手，又耸了耸肩。
　　 “这就足够了。你们都累了，剩下的是我跟他的事。”
　　 克拉克站起身，他把自己的水壶给了哈德逊。
　　 “你就不能陪我在连部里待着，等到战争结束吗？”
　　 “我是狙击手，我是依附战场而生的。离开了战场，我什么都不是。”
　　 “克拉克，我会为你收尸的。”
　　 “谢谢。”
　　 克拉克转身向外走去，当出了帐篷之后，他停住了脚步转过身面对着贝尔。
　　 “你不用跟着我，贝尔。”
　　 “我不想跟着你，但是，我现在归你管。”
　　 “贝尔，你应该回到大学的课堂上，应该在宾夕法尼亚的海滩上跟美丽的姑娘一起晒太阳。留下吧，我去跟哈德逊说。”
　　 “哈德逊上尉说，他不想让你孤零零地躺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
　　 克拉克上前拥抱了贝尔，又亲吻了他的额头。然后，他掏出一张照片递给贝尔。
　　 “这是我的农场，我身边的姑娘很美吧？她是我的小安妮，是我的女儿。地址写在背面，如果，请你把我的送回家，把我交给安妮。”
　　 “你就不能自己回去见安妮吗？”
　　 “事关狙击手的荣誉和使命，与战争无关。我赢了，你和我一起回家，去见安妮。我输了，你送我回家。”
　　 “好的。”
　　
　　 八
　　 晨曦驱散了黑暗，天地间逐渐明亮起来。山间漂浮的薄雾时隐时现，七月的清晨让人感觉很凉爽，但这凉爽持续不了多久，就会被酷热驱散。
　　 一阵鸟鸣把周吉祥唤醒，他撅起嘴发出了一阵鸟鸣，这是他和班长约定好的信号。
　　 周吉祥的阵地距离美军阵地大约三十米，位置比较隐蔽，地势较高，美军阵地的制高点和那个突出部都在周吉祥的监视范围内。
　　 班长刘有福就埋伏在距离周吉祥不远的地方，地势比周吉祥还要高一些，有班长在旁边，周吉祥的心里特别踏实。他拧开水壶喝了一口水，又把一块饼干塞进了嘴里。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他的双眼一直没离开过美军阵地上那条交通沟。
　　 克拉克和贝尔跟在换哨的美军身后，他们并未披着伪装，只穿着普通的军装，只是把狙击步枪藏在身体的另一侧。
　　 当一个美军战战兢兢地进入了“地狱之门”之后，其他美军就猫着腰顺着交通沟往山顶上爬。当快要抵达山顶的时候，克拉克拽住了贝尔。两人披上了伪装，翻出了交通沟，利用山脊的掩护，向着制高点爬去。
　　 呯！
　　 快要到达山顶的美军的钢盔被击穿，血从另一个破洞里飞溅出来。死尸栽倒在地，顺着交通沟滚出很远。其他的美军蜷缩在交通沟内，一动也不敢动。
　　 迫击炮和重机枪发起了反击，重复着每天都要重复若干遍的动作。借着这个机会，克拉克和贝尔爬到了山顶。交通沟里的美军，也陆续进入了山顶上的阵地。
　　 贝尔的表现让克拉克很满意，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总爱抱怨的大男孩了，现在的他更像一个勇挑重任的男子汉。但是克拉克知道，贝尔距离成为一个出色的狙击手还差得很远很远。不过，让他担起家庭的重担，绝对没有问题。
　　 “发现了什么？”克拉克问。
　　 “今天我们面对的是真正的狙击手，他们应该是中国步兵中的精英战士。”
　　 “为什么这样肯定。”
　　 “感觉。肖恩死的那天，我就有这种感觉。”
　　 “很好，继续观察。”
　　 枪炮声逐渐停息，战场上一片死寂。突然，在一阵噪音过后，一个清脆甜美的女声在战场上响起。
　　 克拉克侧耳细听之后说：“中国人都有心情对我们展开心理战了，这意味着，战争就要结束了。”
　　 “可是她说得对。”贝尔答道。
　　 “战争可不管谁说得对谁说得错。”克拉克说。
　　 “所以我讨厌战争。”贝尔说。
　　 “那你就好好活到战争结束吧。”克拉克说。
　　 轰轰轰！
　　 密集的炮火将志愿军的阵地覆盖，连绵不断的爆炸声掩盖了那个甜美的声音。
　　 贝尔摇摇头说：“就不能让她把话说完吗？”
　　 “我们不缺炮弹，我们打的炮弹越多，有些人就赚得越多。”
　　 “这真的叫人恶心。”
　　 “是啊，真恶心。”
　　 炮声停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那个甜美的女生又在战场上响起。随后，优美的歌声飘荡在战场上空。
　　 “哦，是梦露的歌。天呐，那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贝尔激动地喊道。
　　 “贝尔，你还能向他们射出子弹吗？”
　　 “这个，我不确定。但是如果这个美女出现在战场上，我一定不会朝她开枪。”
　　 “战争就要结束了，要结束了，该有个了结了。贝尔，以后你的阵地就在这，没有我的命令，你不准离开。”
　　 直到歌声结束，美军都没有发射一颗炮弹。然后，那个甜美的声音，就一直回荡在战场的上空，直到夕阳西下，夜幕降临。
　　 克拉克对贝尔说：“走吧，今天他不会露面，也不会再收割生命了。”
　　 “为什么？”贝尔问。
　　 “因为他是个绅士，也是个骑士。其实这么说不对，因为在古老的东方，对这种行为有一个更准确的称谓。这个称谓，我们的语言根本翻译不了。天呐，只有悠久的文明才会这样。”
　　 “那是什么？”
　　 “君子。”
　　 “决什么？”
　　 “君，子！”
　　 “克拉克，你居然会他们的语言。”
　　 “一点点，我是跟一个日本教授学的。”
　　 “那什么是君子？”
　　 “你可以理解为圣人。”
　　 “哦，上帝呀，我们在跟圣人作战。”
　　 1连的坑道内，白云非常兴奋。她做好晚上播音的准备后，就跟着卫生员一起忙前忙后。自从白云来到1连之后，战士们的情绪更加活跃了。当周吉祥和刘有福回到坑道时，顿时被战友们的欢声笑语包围了。
　　 “小周，老刘，快去吃饭。”指导员热情地张罗着。
　　 周吉祥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然后端起饭盒准备开吃。不料，一只白嫩的小手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不洗手，不准吃饭。”
　　 周吉祥惊讶地抬起头，只见白云俏生生地站在他面前。再看周围的战友们，一个个举起双手不停地晃。
　　 “那个，水不多，得留给受伤的同志。”周吉祥说。
　　 “那也得把手擦干净，这是分配给我的水，我少喝几口，让大家都能擦擦脸擦擦手。”
　　 白云用沾湿的毛巾仔细地擦拭周吉祥的双手，坑道里静悄悄的。周吉祥吸吸鼻子，然后说：“姐，你要说很多话，你得多喝水。以后，俺们自己洗手，你别不喝水。”
　　 “小周说得对，以后大家搞好个人卫生，别让白云同志渴着。”指导员说。
　　 “好！”战士们齐声应答。
　　 白云笑嘻嘻地挨个表扬了战士们，那效果比指导员做一次动员都好。等周吉祥吃完了饭，白云笑嘻嘻地说：“周吉祥，你该干什么了？”
　　 “学文化！”战友们齐声回答。
　　 在战友们的笑声中，周吉祥跟着白云去了“广播室”。说是广播室，其实就是一截单独的坑道，面对美军的那一面凿出一个洞，高音喇叭就安装在那个洞那。
　　 “坐下。”白云说。
　　 “这是你的笔记本，你的钢笔。坐好，看这。”
　　 坑道内不知啥时候多了一块黑板，上面用粉笔写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
　　 白云敲着黑板问周吉祥：“这几个字认识不？”
　　 “认识！”回答的是一大群战士。
　　 赵海臣笑着说：“都想学文化，这是好事。都进来，一起学。”
　　
　　 九
　　 克拉克带着贝尔走进E连连部，发现里面坐着很多上尉。
　　 “喔喔喔，这不是丛林猎人克拉克吗！”一个上尉说。
　　 “哈德逊，这家伙怎么在你这？”一个上尉问哈德逊。
　　 “好啦。不要这样对待克拉克，他也不想的。克拉克，这些傻瓜你都认识，我就不介绍了。直说吧，他们都是来我这听战地夜莺广播的。我想，战地夜莺的首播你也听到了。所以，我不多解释，你明白。”
　　 “我明白。抱歉失陪了，你们随意。”克拉克说。
　　 “克拉克，你不能这样，战争就要结束了！”一个大胡子上尉说。
　　 “抱歉，战争与我无关。现在是一个中国狙击手和一个美国狙击手之间的较量。”
　　 克拉克转身走出连部，哈德逊耸了耸肩说：“他就是这样的，不用在意。既然和战争无关，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来赌一把呢？”
　　 “十美金，克拉克赢。”一个上尉说。
　　 “二十美金，克拉克赢。”又一个上尉说。
　　 1953年7月27日凌晨4点，上甘岭537.7高地。
　　 在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本是敌对的双方，似乎达成了默契。每当白云的广播开始的时候，双方就自动停止了战斗。因为能用流利的英语广播的只有白云一个人，所以不可能做到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音。但即便白云停播的时候，双方也都表现得很安静。美军已经不再向志愿军的阵地开炮了，但双方的冷枪战，却依然在继续。冷枪战，成了双方还处于战时敌对状态的标志。
　　 1连坑道内，指导员对大家说：“停战协定就要签字了，和平就要到来。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就越要保持清醒。上级指示我们，必须严阵以待，随时做好反击准备。”
　　 “是！”战士们齐声回答。
　　 “周吉祥、老刘，准备战斗！”王富国下达了命令。
　　 周吉祥把钢笔递给了白云。
　　 “周吉祥，这次回来以后，我教你唐诗。”白云说。
　　 “嗯。”周吉祥点点头，转身走了。
　　 美军阵地制高点上，贝尔一把拉住了克拉克。
　　 “停战协定就要签字了，再过十几个小时就生效。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没人会帮咱们了。就待在这，直到战争结束，我陪你一起去见安妮。”
　　 “他来了，就在对面。他在等我，不是他留下，就是我留下，这是狙击手的宿命。”
　　 “去他的狗屁宿命，难道你不想再见到你的安妮了吗？你不想牵着她的手，把她交给那个像你一样爱她的人吗？难道你不想看着她幸福的样子吗？”
　　 “贝尔，你替我照顾安妮吧。”
　　 克拉克走了，只走出了十几米远，就和周围融为一体。
　　 美军阵地后方，一发发炮弹整齐地码在大炮旁边，一门门大炮做好了射击准备。
　　 E连连部内，哈德逊上尉举着电话沉默不语。突然，他猛地将电话摔在了地上。
　　 “炮弹过多，运回国的成本太高？打到中国人的阵地上是为了避免浪费？这是什么狗屁借口。你们就是不想认输，就是还想让这场该死的战争继续下去。你们从来也不替趴在战壕里的人考虑，那些死了的人在你们眼里只是数字而已！你们这帮流氓，混蛋，下贱胚子！”
　　 中午时分，战场上依旧回荡着白云那甜美的声音。
　　 克拉克就像一块岩石，趴在那一动不动，他的枪一直指着远处的另一块岩石。
　　 “你就在那，我知道。那就比一比吧，这场决斗是公平的。”克拉克心中暗道。
　　 周吉祥已经进入了忘我的状态，他的眼里只有准星、缺口和目标。两个顶级的狙击手，虽然都没看到对方的样子，但却都在等着对方显露出破绽。
　　 周吉祥没让班长跟他下来，而是让班长留在坑道口附近。一旦发现情况，班长可以用哨子通知他。这种哨音，美军不懂得其中的意思，就像志愿军的战士听不懂英语一样。
　　 班长家里来信了，他家嫂子在信里说，全家都盼着班长回去。所以，周吉祥跟刘有福说了一句，这是我跟他的较量，然后就扔下班长自己走了。也只有在心里没了牵挂的时候，周吉祥才能进入那种忘我的状态。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很快，但对周吉祥和克拉克来说，已经不需要看时间了。
　　 天色逐渐暗淡，夜幕随后降临。晚上9点，炮声打破了宁静，美军的炮弹呼啸着砸在了志愿军的阵地上，炮火密集的程度史无前例。几乎是每一寸土地上都会落下无数颗炮弹。志愿军的正面阵地，被美军的炮火犁了一遍又一遍。
　　 密集的爆炸声盖过了白云的声音。此时，白云已经不再说英语了，她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周吉祥，快回来！”
　　 克拉克轻轻叹了口气。
　　 “在这样的炮火覆盖下，铁人也会变成渣滓。他完了，不过，他的确是个值得敬佩的对手。结束了，就这样结束了，遗憾。”
　　 9点45分，美军的炮火停了。此时，距离《朝鲜停战协定》规定的停战时间正式生效，还有十五分钟。在美军看来，十五分钟的时间，对于经历了45分钟强大炮火覆盖的志愿军来说，想发起反击是远远不够的。如果他们反击，那就一定会超过停战协定规定的时间。一旦超过这个时间，志愿军任何的军事行动，都将会被视为撕毁停战协定的行为，那么美国人就有理由将这场战争继续下去。
　　 此时，美军阵地上传出了欢呼声，很多美军士兵在阵地上蹦跳嚎叫，胡乱放枪。没有长官制止他们，因为在长官们看来，这些士兵的行为是可以理解的。然而，意外发生了。天空中传来了炮弹撕裂空气的尖啸声。紧跟着，密集的炮弹狠狠砸在了美军阵地上。炮火的密集程度，比美军刚才的也不遑多让。
　　 炮弹的落点越来越近，克拉克决定变个位置。当他刚刚离开原来的位置的时候，他的动作突然僵住。冰冷的感觉瞬间控制了他的全身，他知道自己犯了个致命的错误。而且，这个错误是无法挽回的。
　　 克拉克慢慢直起了腰，慢慢转过身，他看见了他的对手。一个浑身漆黑，军装已经成了布条，头上身上不时有掺杂着血水的灰土掉落的人。这幅模样比乞丐还不如，但他手里的枪却端得稳稳的，黑洞洞的枪口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克拉克看着这张分辨不出多大年纪的脸，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艰难地冲周吉祥笑了一下，随后抬起了枪。
　　 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