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算来好景只如斯(小说)
这三年里,她看的书更多、见的人更多、经历的事更多,思想也就更成熟。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会想起曾经的林夏影,然后感叹:他直到走到生命的终点也没有开口对她说过一个“爱”或“喜欢”。可是李若雪却越来越觉得,其实他喜欢她,一直都喜欢,喜欢得发狂。
听说她祖母去世了,他以重病之躯,在大雪之夜搭乘出租车来见她,安慰她、鼓舞她,为她祈福,给她力量;那一夜的他已知晓上帝给予自己所剩不多的未来的命运是如何,或许那是他出发去北京治病前的最后一晚,所以他的面容那样悲戚,可是他还是从始至终挂着最清浅最温柔的笑容,用最浪漫的语调陈述着人生之中无法避免的生老病死,用最灼热的目光倾尽全力看她最后一眼……如果他不爱她,他怎么可能这样做!
只是他从来都不说。在那两年零三个月里,他故意不和她说一句话,而去与其他漂亮却肤浅的女孩子走得很近、打成一片,是因为如他所说“缘于任何原因的绯闻都是对我们这种纯粹的灵魂相聚的诋毁”,他宁愿同自己厌恶的那类人交往也不愿让绯闻沾染到她的那一颗“最最纯洁的心灵”、那一个“最最厚重的灵魂”。他的父亲从妻子十月怀胎的时候就无情地抛弃了他们母子,致使他的母亲一生精神抑郁,只能钟爱着象征永恒无望的爱、和幸福再度降临的桔梗花。可就是这样的女子,竟然能独自将他抚养长大,并四处奔波为他看病,还承受了痛失爱子的苦难。多年前在那座古城的盛夏,酒坊的花海里,他远远地凝望着守在桔梗花旁的她,凭着她的眼神就认定,她从此成为他短暂的一生中心之所系。
她失去了林夏影。但她现在竟然不那么悲伤了。她没有再像失去祖母时一样万念俱灰、浑浑噩噩过。因为在那一个永恒的雪夜,她已经永远地明白,对于逝者往生,只要将他们永远地藏在心里,他们便不曾死去。她还明白,凭着爱的牵引,他们会永远地在天堂的一角默默地护佑着她。
“我远远地望着你,在你伤心嫉妒得什么也发现不了的时候。”令李若雪印象深刻的柳絮纷飞的春天,她一扭头就能撞上林夏影的凝视,她以为他的凝望仅限于自己注意到的这几次,可现在她明白了,林夏影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在她痛苦之时,其实他的痛苦程度不亚于她,可能这也是造成他愈来愈瘦的原因之一。而现在她唯一想要祈祷的是,但愿林夏影在天堂里可以长胖一些。
18岁这一年的冬天,终于又下雪了。看着同15岁那年一模一样的雪纷纷扬扬飘落,李若雪一下子又有些恍惚,今昔重叠,跌入了悲痛之中。可是她通过回忆这一切、回忆自己最新得出的结论而得到了解脱。
晚上钻入冰冷的被窝里,李若雪捂着随手携带着的手炉,蜷缩着睡着了。
阳光却不知何时露出了笑脸。隐隐绰绰的花阴,果然有一个人等在那里。清癯瘦削的身影,懒散地斜靠于石柱,与鹅卵石地面形成一个好看的角度。
天空蓝得很透明,黄鹂鸟在翠柳的枝头鸣啼着,校园的一角树影婆娑,花香袭人。李若雪找了很久才找到这里,她一边惊叹着校园的美丽,一边琢磨着自己怎么以前没发现这块宝地。那个穿浅蓝色条纹校服的少年本仰头看天,听到她的脚步声才慢慢转过头来,波光粼粼的眼眸里漾满了亲切温暖的笑意,乌黑的眸子仿佛世界上最最温软的墨玉。他的嘴角也是上扬的,咧开嘴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他脸上带有的神情令李若雪如沐春风、如归故乡,偎贴着她的心,如此安详,又如此熟捻。
“若雪!过来。”少年喊道。
“哎。”李若雪应道,蹦跳着跑了过去。
“若雪,你还记得我们在古城里的初见吗?”少年的声音空空旷旷的,带着回音。
“当然记得呀,那个时候我为离开前没有问起你的名字而感到遗憾呢。”
“我也是。但是我们现在都知道彼此的名字了,你叫李若雪,我叫林夏影。”
“夏影,若雪!哈哈,一个是夏天,一个是冬天……”
“若雪!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说呀。”
“林夏影……喜欢李若雪。李若雪,我喜欢你。”
李若雪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如果硬要形容,那大约就是比岁月静好还美好,比蓦然回首更动容。她嗅到了月季花如甜酒般醉人的芳香,看到了桔梗花兀自执著绚烂地遍地盛开。她觉得全世界都变得安宁柔和起来,再也不用担心,再也不用害怕,温暖踏实得直欲落泪。
李若雪睁开眼的时候几乎无法判定自己身处何处。她困惑而糊涂地望着窗帘上的花纹图案,环顾四周,是自己从小到大的房间。没有春风,没有花阴,没有树影,没有香气;只有冷冷的月光格外明亮。她抬起胳膊看时间,手表上显示着凌晨四点。
是大梦一场。
梦里她说:夏影若雪,一个是夏天,一个是冬天。梦外她知道,他们相遇的起始在夏天,而相聚的结尾在冬天。
慢慢地,她意识到,虽然她与林夏影真正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两个月,可是那之前的生活平淡无奇,而在那之后,在那之后,她再也忘不了这段时光——大约青春岁月里最美好的光景,就是它了吧。可是她转念之间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流着泪喃喃道:“不,其实只要他坐在我左边那个位置上,不管他和不和我说话,那都是一种幸福。事实是这样的——从我认识他到他病逝只有短短的四年,那之前的我无挂无碍,而那之后,我记忆中的一切都有他。”
黎明破晓之际,她想起了纳兰容若的那句词:“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如果林夏影还能够再一次坐在她左边,那么即使他依旧冷漠如冰,那也是人间好景。然而,斯人永逝,无情再知。
李若雪将头埋入枕中,真真切切地悲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