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晚饭，两个人在外边散完步回来。洗漱完毕，锦心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这一张脸，白皙肤色，精致得就像没有经过风霜洗礼，显不出沧桑的痕迹。一双眼睛若水般清澈，眼角处没有一丝皱纹；鼻梁高挺，鼻翼微微上翘，几颗淡淡的雀斑不着痕迹的依附在鼻子两侧。她抿了抿红润的嘴唇，敷上海藻面膜，然后躺在了客厅的贵妃榻上，拿起白天如玉送来的那本书，看了起来。
　　
　　 七
　　 几十年了，锦心一直耿耿于怀。虽然她觉得自己早就忘记了林和平，但是，当年的过往仍然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很深很深。她一直没有揣摩明白，林和平当初到底是真爱她还是虚情假意。如果是真情，那么后来发生的一切，他都欠她一个解释、一个道歉。如果是假意，那么是否就像他父亲温正仁说的：“他是在对我进行报复。”
　　 如玉带来的这本书，开始锦心并没有往深处想，后来，她越想越觉得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哪能是一本书的事呢？里边牵扯到二十年前的旧爱，也可以说是她的爱恨情仇。难道，林和平是想借送还这本书，在向她道歉？锦心冷笑了一声，心里说，林和平，你的愧疚和歉意就是一本书吗？
　　 于是，带着一丝寻根问底的心思，锦心约了如玉。
　　 在意浓咖啡馆里，锦心慢慢地喝一杯卡布奇诺，而如玉却用吸管搅动着面前的一杯珍珠奶茶，情绪很低沉。
　　 锦心看着眼前的女孩，就像看见几十年前的自己。她叹息一声，几十年前，自己也曾这般神采飞扬，可如今，岁月这把杀猪刀……
　　 看到如玉的表情，锦心问道：“你怎么了？看你好像不高兴的样子，是不愿我来打扰你吗？”
　　 如玉啜了奶茶，低声说：“没什么，只是有个交往的男生，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他交往下去了？”
　　 锦心说：“哦？快和我说说，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如果是，姑妈找他算账去。”
　　 突然的，如玉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姑妈有了亲切感，原来的疏离一下子没有了。她把那个男生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锦心听了笑着说：“谈恋爱这事，只有男女双方自己体会。我觉得看人不要一味地看外在条件，人品是主要的。”
　　 如玉点着头道：“姑妈说得是，我谈恋爱才不看家庭条件呢，但是家风要好，他的父母一定要有教养。”
　　 锦心说：“怎么，你这位交往的男友难道家庭素养不行吗？”
　　 如玉吞吞吐吐地说：“她的妈妈瞧不上我，说我是乡下来的丫头。”
　　 锦心问道：“他人怎么样？有担当吗？”
　　 如玉想了想说：“他人挺好的，就是太听他妈妈的话，不管他妈说的对不对，他从来都不反驳。”
　　 锦心说：“你也不用太死心眼，他这种妈宝男有这样的妈妈也不为奇，从小就习惯了在他妈妈地庇护下生活，即使你们结婚了，以后也有你烦恼的日子。”
　　 如玉低下头，不说话。锦心笑了笑：“没啥大不了的，你的婚事包在姑妈身上了。”
　　 喝了一口咖啡，锦心转移了话题：“如玉，你这次到我家，不单单是给我送书吧？”
　　 如玉扭捏了一下，说：“其实，那本书林老师很早就送到家了，我没想好什么时候给您送去，耽搁了好久。这次是因为我爷爷。”
　　 锦心的心头颤抖了一下，她问：“你爷爷怎么了？”
　　 如玉说：“爷爷要我来找您，他说你还是咱们温家人，有事还得找你。因为她想让您为我在这里寻一家好婆家。”如玉没有说出来的话是：这么多年了，她家也不回，家里有事她不闻不问，还是不是温家的人了？爷爷的这些话如玉不好说给姑妈听，就没说。
　　 沉默了一会，锦心问道：“林老师为什么要你送这本书呢？他还说什么了？”
　　 如玉说：“林老师自己说是因为翻东西时在老房子里发现这本书，书上写着你的名字，他才记起早些年借了您的书没有还，知道我在这个城市读大学，所以才送到咱们家，让我替他还给您。”
　　 “原来是这样啊，我还以为……”锦心没有说下去。她低下头，用小银匙搅着剩余的咖啡，不说话。
　　 一会，她抬起头来，笑着招呼侍者埋单。然后她对如玉说：“今天我还有事，你先回学校吧，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来家里找我。”
　　 如玉点了点头答应了，告别了锦心，乘公交车回了学校。
　　
　　 八
　　 林和平的日子过得并不怎么如意。几十年过去了，他依然生活在忏悔与回忆当中。事实上，在内心深处，他对锦心的感情是复杂的。尽管温家对他的敌意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地抵消了，但话题一旦触及到锦心，温家人的态度是一致的缄口不言。
　　 林和平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了，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要把那本蒙尘的书翻找出来，还送到温家，让他们带给锦心。难道是年纪大了，而改变了心情吗？自从把那本书交给温家人之后，他也曾无数次地埋怨自己的一时冲动，但他又以一种莫名兴奋的心情，来想象这件事能够引起的结果。或许，她根本就收不到这本书，又或许，她收到书之后，根本就不屑一顾，她早就忘记了有这么个人了。
　　 自从母亲和她父亲的丑闻公之于众，母亲为此事发疯之后，林和平对锦心的爱情里边就包含了无尽的恨意。这种矛盾的心里，折磨着他，让他时时感受到内心深处一半是火焰在灼烧着他，一半是海水让他沉浸在冰冷中。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常常用饱含深情的眼眸望着锦心，但是这眼神的背后却是令他心痛的恨意。
　　 他仍然记得，有一次两个人在村边的树林里，锦心躺在草地上，胸脯一起一伏，林和平双手放在那里，缓慢地往上移动，卡在了锦心白皙的脖子上，在那里停留了一瞬间，当他恍然像醒悟过来的时候，惊慌失措地站起身，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女孩，不知所措了。
　　 后来，他上了大学。一到大学，他迅速地交了一个女朋友，这个女孩的长相或多或少的有锦心的影子。虽然生活环境改变了，但是，他仍然常常梦到锦心的各种表情——愤怒的锦心、哀怨的锦心、流泪的锦心。
　　 那本书送出去之后，林和平又开始做梦了。梦里的锦心有时候泪流满面，以一种哀怨的眼神看着他；有时候又是满面怒火，以愤怒的眼神怒视着他，像要把他吞噬一般。于是他开始幻想了，他幻想着锦心来找他的情形，他想如果锦心真地来找他，那么就一定好好补偿她。他已经做好心理准备，来迎接一个皮肤粗糙，满面沧桑的女人了。在他的想象中，一个乡下的女孩，和男人发生性行为后若是被抛弃，这样声名狼藉的女人，她的命运可想而知。他想，大概锦心的日子过得不如意吧，那该是怎样的凄惨？当年，他知道锦心不久就跟着一个瘸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可以想象，她的日子该有多么恓惶……
　　 最近，王先生看见太太经常拿着那本书在看，虽然太太说是在旧书市场淘来的，但他却不相信。一本旧书，值得她如此重视吗？趁着太太去逛街的时候，他拿出来翻了翻，里边并没有什么，又仔细的看了看封皮，也没发现可疑之处，却在扉页上看到了太太的名字——赠与锦心，下边没有落款，不知道是谁送的。那字迹，仿佛这本书一样，散发着一股陈腐的气息，绝不是新写的。到底是谁呢，送这么一本旧书？太太又为什么说谎呢？王先生百思不得其解，心里头很烦乱。他把那本书往茶几上扔去，“啪”的一声，书落到茶几上，一张小纸条掉了出来。王先生捡了起来，上边是两句《红楼梦》里的自题一绝：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盯着这几行字，王先生皱起了眉头想着，是什么意思？
　　 王先生的心里有些不安，他猜测着，送书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里边又有着怎样的故事，才能够让锦心对他撒谎。这么多年了，王先生始终觉得锦心的心里有一道看不见的沟壑，横亘在两个人的中间。他之所以在外面偶尔有出格的地方，但自有他的道德底线，他的心里始终认为和他同甘共苦的锦心，才是可以陪伴他一生的最佳伴侣。他时常在想，什么时候才能越过锦心内心深处的那道沟壑呢？或许，到那时，两个人才能够真正的心意相通吧？
　　
　　 九
　　 没有一点征兆，锦心忽然张罗着要回娘家了。是的，没错，她要回家了。几十年了，家这个概念在锦心的心里早已经淡薄了；家人，在她的认知里，也已经形同陌路。令她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如玉的到来，让她一下子便想起来她还有家人，原来，在那个小村里，她还是有亲人的。
　　 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虽然离开家乡的时候，她已经把这些人死死地按在心底，留在家乡的土地上了，但是，一经有了契机，便会一发而不可收，思念的潮水如大海的波涛，汹涌而至，“啪啪”地拍打着心灵的彼岸。
　　 那天，如玉给她看了父母的照片，温正仁已经老迈了，母亲娇俏的容颜也变得苍老不堪。看着这两位老人家，她的鼻子酸溜溜的，眼泪掉了下来，顿时觉得这些年自己的心变得凉薄了。
　　 几天后，锦心和王先生踏上了家乡的土地。见到父母的那一刹那，温正仁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半天，又放了下来，伸手抚摸着锦心并不年轻的脸。他喃喃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而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用眼神看着锦心，那眼神里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娘两个拥抱在一起，泪如雨下……
　　 在县城学校教书的林和平听到村里人说，温正仁家的大闺女回来了。他的心里顿时有些慌乱起来。尽管他曾经想过再见锦心的时候，要如何补偿她，但是一旦听到说人回来了，却又有些不知所措了。几经踌躇，终于，他拿起电话，颤抖着手拨通了费尽心机得到的电话号。一个久违的声音传过来：“您好，请问您是哪位？”声音没有改变，依然是那么温柔，那么清亮，一点都没有中年女人沧桑沙哑的音色。林和平的心咚咚地跳着，他有些犹疑地问道：“你是……锦心吗？”
　　 对方没有说话，他听到了那边紧张的喘息声，半天，那边才说话：“我是锦心，林和平？”
　　 林和平连忙说：“对，对，是我。我，我想见一见你。可以吗？”此时的林和平，感觉自己有些卑微了。
　　 锦心说：“有必要吗？”
　　 林和平说：“有一些话，我想当面说，总之，我们见一面吧。”
　　 那天，锦心穿了一件宝石蓝的旗袍，裸色丝袜，一双考究的漆皮高跟鞋。她化了淡妆，整个人收拾得优雅大方，干净利落，坐车去了县城的学校。
　　 那时候，校园里显得格外安静，学生们大概都在课堂上上课。偶尔有一两个学生经过锦心的身边，那边有学生在上体育课，男生在篮球场上投篮。忽然，篮球飞到锦心的跟前，一个男生跑过来，看着锦心笑了笑，这么灿烂的一张脸，多么像当年的林和平呀。
　　 打听之后，锦心在高二教学楼前边站住了，离下课还有一会，她踌躇着该不该进去。她环视着校园，看见一个凉亭，于是，她走了过去，坐下。她想，还是不要见了吧，一会他下课了，远远地看一眼就行了，何必要面对面呢？会尴尬得不知所云。
　　 忽然，她又站了起来。她想，既然来了，何妨进去看一看呢？哪怕去教室门口看一看，反正也没人注意到她。她的高跟鞋踩在教学楼的过道上，发出清脆的咔咔声。她走到一间教室门前，里边的一个男声传了出来，那是一堂历史课，讲的是中国古代史明清时期的文学史，正讲到古典文学的四大名著《红楼梦》。
　　 “《红楼梦》当然不象它开头就宣称的那样是一部毫不干涉时世，主旨只是谈情说爱的作品，它只不过把伤时骂世之宗旨做了一番遮盖掩饰罢了。作品当中的诗词曲赋是可以隐喻一些小说主题描述文字中不便直接说的话，意在借题发挥，从而在针砭时弊上，也容易些。所以，《红楼梦》中的诗词曲赋是小说故事情节和人物描写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也是有别于其他小说的一个显著特点……”
　　 林和平在给学生们讲《红楼梦》，他听到了咔咔的高跟鞋踩在楼道里地板上的声音，这声音打扰了他讲课的思路，搅乱了他的心神。他觉得这声音很陌生，不同于其他老师的脚步声。他猜想着，会是谁呢？或者是哪位学生的家长吧？又或者是来找谁的？他的心略微不安起来。然而，他依然没有停下，继续着他的讲解。
　　 “《红楼梦》之所以会成为名著，它的诗词曲赋在艺术表现上另外还有一种特殊的现象，是其它小说中没有的，那就是作者喜欢预先隐写人物的未知命运。例如，《金陵十二钗图册判词》，里边隐写的大观园女儿们的命运虽各不相同，但都是以悲剧收场；一曲悲怆《葬花吟》，也是林黛玉悲剧命运的写照。真的是：伤心一首葬花词，似谶成真自不知……”
　　 他说：“在当时社会大环境下，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又算得了什么？一座荣国府，就是动荡社会里的一叶扁舟，飘摇不定，随时沉浮。所以，不管是木石前盟，还是金玉良缘，都不可能有完美的结局……”
　　 忽然，林和平的心跳了一下，他想，难道是锦心来找他了吗？他哑然笑了笑，暗想，自己莫不是疯了吧，锦心怎么会到这里来呢？
　　 而锦心，隔着一道门站着，听到这里，她的鼻子一酸，内心不知是何滋味，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又何尝不是自己的爱情悲剧的写照？此刻的锦心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原来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不是所有的爱情都能有所皈依。这么久了，林和平不能给她的，或者说不能给她解释的，在此时都不重要了，她已经不想要了。
　　 林和平下课的时候，走廊里已经没有人了。当那一阵咔咔声渐行渐远时，一种惆怅的情绪充盈在林和平的内心，让他怅然若失。他自己不知道的是，他终于失去一次当面向锦心道歉的机会，纠缠他多年的愧疚依然没有得到解脱。
　　 秋天了，太阳依然有些炎热。走在没有遮挡的路上，锦心的鼻尖微微地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的脸泛起一层红晕。她伸出手，遮挡着阳光，正在不知所措之际，一把遮阳伞遮在了她的头顶，同时一双深情的眼眸凝视着她，轻轻地对她说：“回家吧。”
　　 锦心挽起王先生的胳膊，微微点着头。此时，她觉得身边这个有点残疾的男人，才是自己这么多年一直追寻的可以依靠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