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老头子在些急了，快步走到我跟前，一把抱起我，同时，我看到了他手中的羊肉串串，更是闻到了它的沁香。
　　 他声音有些急促，甚至于激动，说：“宝根，来吃羊肉串串，我是你‘破烂’姨父呀。”
　　 破烂姨父？不像，咋成这个样子了呢？我印象里的破烂姨父虽然每天收着破烂，但穿着得体、大方，不像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糟老头子。我的眼前充满着迷惑，准备逃离，可又舍不得他手中正散发香味的羊肉串串。
　　 糟老头子再次把羊肉串串递到我面前，和蔼地说：“吃吧，宝根。”
　　 我怯怯地接过香喷喷的羊肉串串，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糟老头子把我揽入怀里，抚摸着我的头，喃喃地自语道：“可怜的孩子。”
　　 我体验到了一种久违的关怀。再仔细瞅瞅眼前的糟老头子，瘦瘦的，面貌沧桑，与破烂姨父一点儿都不相像。我意外发现，目光里的那份和蔼可亲依然没变，依然是以前那个爱给我买糖果的破烂姨父。
　　 我亲热叫了一声：“破烂姨父——”心里头一酸，热泪止不住地流了出来。
　　 破烂姨父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我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也听到了他的哽咽声。半晌，他说：“宝根，我苦命的孩子，我们去理个发吧，看看你的头发，像个野孩子似的。”
　　 我点点头，说：“破烂姨父，您也像个野人。”
　　 破烂姨父说：“真的吗？是应该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
　　 我们俩相视而笑。虽然我没有听懂破烂姨父的话，但我知道这些年他去蹲班房了，在里面，肯定受了不少苦，所以才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我和破烂姨父理罢了头发，他又带我去吃了我最爱吃的羊肉涮馍馍。我发现他年轻了十岁，依然帅气。
　　 “宝根，今天起你转学了，我们去沟里的学校吧，那里空气新鲜离家近。”破烂姨父说。
　　 我乖巧地点了点头说：“破烂姨父，我听您的。”
　　 破烂姨父租了辆三轮车，拉着我又去了学校。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阿娘房间的钥匙，把尘封已久的房间打开了，门头屋顶到处都处都蜘蛛网，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我顾不上那刺鼻的气味，走近了房间里的床头柜，床上依然凌乱无比。我想再在床头柜找几个“大气球”，到了沟里的学校，课余时间，我会在田野吹起“大气球”疯跑。可床头柜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连我以前放进去的铅笔也不翼而飞了。我很沮丧，垂头丧气。破烂姨父很快整理了好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并搬到了三轮车上。房间里只剩下一台小型冰箱了，夏天的时候，阿娘总会在冰箱里给我冻上几根冰棍。今天天气炎热，我闷出了一头汗，便想到了冰棍冰冰肚子。就打开了冰箱门。冰箱什么也没有，有些青菜剩饭已经腐烂，只留下污渍。突然，我有一个惊喜的发现，在冰箱的底层，我发现了乳白色的“大气球”，有很多个，我来不及数，便拿出一个，剥开口儿，用力吹起来，无奈，“大气球”的口被冰冻了，里面好像还有被冻成固体的乳白色浆液，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吹气，也不能把它吹成大气球。我像赵铁蛋戳破我的“大气球”一般气妥了，脸上挂满了阴云。
　　 破烂姨父进来，他打算最后把冰箱抱出去，见我发呆，便问：“宝根，咋了？”
　　 我举起了手中吹不起来的“大气球”。一切尽在不言中。
　　 破烂姨父一把夺过我手中的“大气球”，仔细瞅了瞅，厉声道：“宝根，这不是‘大气球’，是脏物，扔掉。”他随手将“大气球”扔出了窗外。
　　 我有些急了，哭了起来，说：“破烂姨父，它就是‘大气球’，可好玩了，比彩色气球吹大好几倍。”
　　 破烂姨父哭笑不得，哄着我说：“宝根，你想要气球吗？我去街上给你买各种各样，有熊大熊二的，还有金箍棒型的……总之，你想要什么样的，我都给你买什么样的。”
　　 听了破烂姨父这么说，我转哭为笑，说：“真的？破烂姨父对我最好呢。”
　　 破烂姨父伸出小拇指与我拉勾勾。
　　 “拉勾，上吊，五百年不许变……”
　　 我们彼此呵呵地笑着。
　　 破烂姨父突然又感应到了什么，他蹙着眉头，自言自语着：“嗯，不对。”
　　 “有什么不对，破烂姨父，你是不是反悔了？”我担心着说。
　　 破烂姨父蹲在我的面前，神情凝重，说：“宝根，你刚才的‘大气球’在哪儿找到的？”
　　 我指了指冰箱说：“破烂姨父，在冰箱里，里面还有好多呢？”
　　 破烂姨父忙打开了冰箱，看到了冰箱下层的“大气球”。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哭丧着脸，滴下两滴老泪，说：“罪孽啊，三叶妹子呀，你想用这种方法保护自己，没想到它把你逼上了绝路，造孽啊——”
　　 我听得糊里糊涂的，什么罪孽？什么保护自己？什么绝路……简直就是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只关心他答应我要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彩色气球，怕他反悔，忙说：“破烂姨父，你答应我的事儿一定要做到哟。”
　　 破烂姨父惊醒过来，说：“嗯，宝根，带你去买彩色气球，”他边说着边把冰箱里的‘乳白色大气球’装进了一个袋子，依然放在冰箱的底层，“宝根，这也是你阿娘的遗物，就保存在冰箱里吧。”
　　 我坐上了破烂姨父的三轮车去街上买了好多好多的彩色气球。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才知道那乳白色的“大气球”实际是成人用品，里面装着的是某个男人的精液，那个男人不言而喻。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后来听说王校长出车祸了，摔下了山崖，粉身碎骨。
　　 我的梦中常常浮现出一幕幕：阿娘赤裸着的身子梦游到教学楼顶失足跌到了操场上；阿娘出上厕所惊动了王校长及他的城里女人，他俩起了歹心，把阿娘捆绑到楼顶推了下去，然后伪造了现场；阿娘悲伤之极，动了轻生的念头，自己上了楼顶跳楼自杀……不管是哪一幕，但有一样是真实的，那就是阿娘确实是从教学楼顶跌落下来摔死的。
　　 逝者已矣，我只有把悲伤藏在心底里罢了。
　　 公家现在的政策多好，我和破烂姨父回到沟里，村上早已给他分配了安置房——两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房子。可能考虑他要带我这个拖油瓶，所以给他分配了这么大一套房子。房子是新盖的楼房，公路边上，水电都到位，很方便。我最害怕住以前那种土墙房子，到处都老鼠洞，晚上熟睡时，总会有老鼠与我亲昵，啃我的脚指头，楼房不一样，老鼠的牙齿再锋利，也硬不过钢筋、水泥。
　　 看着这么好的房子，破烂姨父感慨道：“宝根，你真是我的贵人、福星，从今往后，我要好好报答你。”
　　 破烂姨父的话把我给说得云里雾里了，我咋就成了他的贵人、福星、恩人呢？我只是一个拖油瓶，只会花钱不会挣钱。我迷惑着眼睛，对破烂姨父不解。
　　 破烂姨父呵呵地笑着，说：“宝根，你真是我的贵人，若没有你，我现在还在监狱里蹲笼子，那地方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我幼稚地笑着，说：“破烂姨父，难道是我把你救出监狱？我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屁孩，谈何救你？”
　　 破烂姨父说：“公家人说你现在没人照看，没有监护人，他们把你的亲戚关系从头理到脚，就找我头上了，我本来还有两年的服刑期，让我出来做你的监护人，活动范围就是沟里和沟外的街上，这就足够了，我又可以收破烂了。”
　　 我搔了搔脑袋说：“破烂姨父，这么说来，还真是我把你从监狱里救出来的，是你的恩人，那么，你怎么报答我呢？”
　　 破烂姨父说：“我每天收破烂挣钱，你上学专心读书，读到哪里，我供到哪里，哪怕是到国外，我也把我这条老命豁出来给你挣钱。”
　　 我听了很感动，内心里发誓要发奋努力。
　　 这一晚，我和破烂姨父睡在一个床上。我睡在他的脚头，抱着他的大腿入睡的，睡得很瓷实、安稳。我觉得我有了靠山，有了大腿。
　　
　　 二十
　　 沟里的学校建在公路边，很气派，有塑胶跑道和绿草地，是沟里最好的房子。我很乐意在这里上学。学校的老师是清一色的女老师，很温柔也很漂亮。她们来自沟外的四面八方，所有孩子都叫她们“美女姐姐”。
　　 四年级时，我们班来了一位美女姐姐，名字叫王百合，美得真是沟里的百合花，清雅淡香，那么温柔迷人。同学们都叫她“百合姐姐”，为了显示不同，我叫她“百合花姐姐”，更显得惬意、温馨。她是我们的班主任。
　　 百合花姐姐是新接手我们这个班的。班会课上，我和同学们都在认真地做作业，她坐在讲台上统计班级学生信息统计。轮到我的时候，她问：“王宝根，你妈妈的名字？”
　　 “王三叶。”
　　 “她干什么工作？”
　　 “老师，跳楼自杀了。”
　　 我发现百合花姐姐的脸一怔。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我阿爹叫胡大柱，是个傻子。”
　　 “干什么工作？”
　　 “在家务农，砍柴不小心在靠背山跌下悬崖摔死了。”
　　 我发现百合花姐姐的脸色有些难看。
　　 “是个孤儿啊。”她小心地嘀咕了一声。
　　 “你爷爷呢？”
　　 “在老房子前的老槐树上上吊了。”
　　 “你奶奶呢？”
　　 “我奶奶在生我阿娘时大出血死了。”
　　 “你现在和谁在一起？”
　　 “我和我的‘破烂姨父’在一起。”
　　 ……
　　 放学后回家的路上，李大毛起哄了，同学们，今天课堂上百合姐姐说了，王宝根是孤儿，啥是孤儿？就是没娘没老子的货，是从石缝里蹦达出来的。
　　 我一下子急了，争执着：“你才是没娘老子的杂种货。”
　　 李大毛呵呵地笑着说：“你娘你老子呢？”
　　 我说：“我娘叫王三叶，我爹叫胡大柱。”
　　 李大毛又说：“那他们呢？”
　　 我说：“他们死了。”
　　 李大毛顺着推理说：“死了不就是没娘没老子了吗？不是孤儿才怪呢。”
　　 其它的同学们见李大毛说的有理，就跟着起哄。王宝根是个孤儿。没娘没老子的杂种。地头冒出来的。石缝里钻出来的……
　　 我气极了，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眼睛红肿，可那帮家伙不但没有停止，反而叫得更凶了。我多么希望阿娘、阿爹出现在他们面前，证明给他们看。然而，这只是枉然。我哭得更凶了，飞奔着回家。
　　 破烂姨父听到我的哭声，大老远地赶来了，把我搂在怀里，抚摸着我的头，问：“宝根，谁欺负你了？”
　　 我哽咽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破烂姨父听了说：“宝根，没事儿，明天放学后我找他们理论理论。”
　　 破烂姨父肯为我出头，我悲伤的心灵的抚慰了一下。我心里暗暗地说，狗日的李大毛，你等着，明天我的破烂姨父定把你的臭嘴巴打个稀巴烂，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我盼望着早早放学。
　　 一放学，我便飞出了教室，我得先跑到破烂姨父跟前，半路拦住李大毛等匪徒，打他个措手不及。
　　 破烂姨父说话算话，早就等在了学校外的公路边上。
　　 我飞奔上去，抱住了破烂姨父，亲着他的额头。
　　 李大毛一众匪徒疯跑着来了。我手叉着腰，大声叫道：“李大毛，你是个没娘没老子的孤儿。”
　　 李大毛闻声冲了过来，猛然间见到破烂姨父站在我旁边，瞬间成了霜打的茄子——焉了。
　　 破烂姨父向李大毛招了招手，亲切地叫道：“大毛，过来，过来吃糖。”他边说着边从兜里掏出一大把糖来。
　　 李大毛怔在那里，不知道破烂姨父刮的是哪门子风，懵懵地搔着瓜脑袋，既没向前也没退后，怔在原地。
　　 破烂姨父向前走去，剥开一果糖，塞进了李大毛的嘴巴里，说：“大毛，这是巧克力糖，吃，吃完了我这里还有。”他拍了拍口袋。接着，他把糖又分给了李大毛后面的几个跟屁虫。
　　 破烂姨父与这帮匪徒是一丘之貉，他不为我扑气，竟然与虎为娼。我气急了，一下子打落了破烂姨父手中的糖果，哇哇地哭了起来。
　　 破烂姨父没有计较，他捡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糖果，说：“大毛，你和宝根是同学，你们都是有娘有老子的孩子，要团结互助，互帮互爱。”
　　 李大毛突然意识到自己错了，主动走到我跟前说：“宝根，我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说话，我们是好朋友，你原谅我吧。”他把他的手伸了过来。
　　 我一下子懵了，一向张狂自大的李大毛也会认错？并且向我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弱小子认错，真是邪了门了？太阳不会从西边出来吗？我望了望天空，傻傻的。
　　 我还在发呆。破烂姨父一把抓住我的手，塞进了李大毛的手掌里，两只手相互握在了一起，我感觉到了他手掌的力度和温度。自此，李大毛再也没有欺负过我，我俩成了最要好的好朋友。破烂姨父的形象一下子在我心中高大起来，他不是山村野夫，而是一个伟大的教育家。
　　 破烂姨父为我支撑起一片蓝天，我在蓝天下快乐地成长。
　　 后来的日子，破烂姨父隐隐约约地提及胡大柱及阿娘城里同学纪国栋的事儿。但我认为，即使纪国栋来认我这个儿子，我也不会认他。他没有养育我一天，我眼里瞧不起这种不负责任的男人，沟里人要有沟里人的志气，布衣也可傲王候。
　　 往事如烟，一切都成为过去。
　　 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且成家，定居在省城。夜深人静时，我把自己经历的或听到的人和事从头到脚地捋一遍。我终于承认，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是一个孤儿。我在众多的同学、老师及社会关爱人士的关怀下快乐成长。怀念最多的还是我的破烂姨父，年年清明时节，我都会回到沟里祭祖，阿爹、阿娘的坟不见了，只有爷爷和破烂姨父的坟在一起，在靠背山脚下，他们永远是我心中的一座大山。
　　 无以寄托，我就用我手中的笔记下了这一切，供后辈儿孙念想。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