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真是你猜测的这样。至于我爸这条命，你爸的确脱不了干系。说起来，就一个字。”
　　 “哪个字？”
　　 “酒。”
　　 “酒？怎么说？”
　　 “那天他们俩为队上送交公粮后，你爸拉上我爸，非要去公社的副食日用品代销店喝二两解解乏——别，别，你别为你爸申辩，说他滴酒不沾，怎么会……那是这件事之后发下恶誓戒的。那天他俩喝着喝着，要了好几个二两了，还打不住。我爸舌头打结了口齿含糊了还要喝，你爸也没劝阻，反而一口又一口地跟我爸碰杯，直到我爸站起来，还没站直咚的一声又坐下，然后脑袋趴在柜台上，你爸才搀扶我爸走向停在百米开外的拖拉机。眼看要扶他上拖拉机了，我爸一个踉跄，险些把两个人一起带倒。你爸好不容易稳住了，估计也有些头晕，大约心里是想用力拉我爸吧，可动作走样变形，反而猛地一推，我爸栽倒在拖拉机后厢挡板边，脑袋重重地磕在钢板角上，很快人就不能动弹了。你爸声嘶力竭，叫人帮忙抢救，只有代销店营业员听见了，走过来，摸了摸我爸鼻孔，已了无气息。呜呼，爸爸呀，我没怎么见过面的爸爸呀，除了抱着我照了张全家福，平时就很少抱过我的爸爸，就这样匆匆走了呀。你，陈晨，你不是陈晨，你就是陈晨的爸爸，是害死我爸的罪人。我打你，打你，打你……”
　　 “谁说的？你爸那一下撞倒在铁角角上，真是我爸推的吗？”
　　 “那个营业员当我妈的面说的。”
　　 “打吧，打吧，你打死我吧，如果这可以让你心里好受一点的话。”
　　 “够了，够了。打死你，我爸能复活吗？再说，凭我妈对你爸为人的了解，特别是对至交好友的感情，绝不相信你爸是故意推倒我爸致死的。完全是无心之过，是喝大了，手脚不听使唤造成的恶果。所以，我妈对你爸恨归恨，但还是对那位营业员说，你一定没看清楚，不是他推倒的，是我老公自己摔倒在那上面的。此后，我妈对所有人都是这么说的，而且有代销店营业员目击为证。”
　　 “要不，怎么说你妈是天下少有的奇女子啊。都对我爸恨得牙痒痒了，还竭力为他为他的家庭着想。”
　　 “可她还是坚决不同意咱俩的事。她说一看到你，就看到年轻时的你爸，就浮现出你爸无意间灌醉我爸导致摔倒猝死的悲剧。就生生感觉到一把铰刀在不断旋转着铰她的心。所以……”
　　 “所以，我消失，你疗妈。你不能没有心理健康的妈。你不用再说了，就照你妈妈的意思办吧。”
　　 “你就这么屈服了？这可不像你呀。”
　　 “不是我屈服。是不能让你那么好的母亲屈服于她的执念。尽管离开你，我的心都撕裂了，五脏六腑都剧烈痉挛，扭作一团了。但爱情不是咱俩的私有财产，得让步于某种执念。你看，你手中的石榴还像个逗号吗？愣生生让你给捏成了一个顿号哟。看来，我们的爱情长诗，甭说句号，逗号也难打下去了，真要打上顿号，永恒的顿号了。”陈晨说完，敞开外衣，抱了抱刘莹，旋即松开，转身就走。风力加大，衣襟飘飘，身形、脚步皆似飘飘……
　　 秀发散乱的刘莹紧追几步，扯住他衣袖，泣不成声“不，不，不要啊……”
　　 衣服扯脱，攥在刘莹手中。木然呆立，泪眼朦胧中，只看到脱剩件短袖衬衫的陈晨背影，渐渐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12
　　 二十年之后。江源市近郊的小山村——陈晨老家。丽日蓝天，秋色宜人，梯田鎏金，果木飘香。
　　 浇上厚厚水泥的乡间小道上，有个人影远远走来。近前，是背负行囊、风尘仆仆的陈晨。岁月的打磨给他额头、眼角、脸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印记，而最抢眼也最碍眼的是脸颊两坨不那么自然的红云。好在目光仍然是年轻的，炯炯有神的。
　　 陈晨走进一栋常见的两层楼农舍，叫了声“爸，妈，我回来了”，双肩包也没撂下，就把从猪舍里闻声赶来的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并拥在怀中。
　　 “晨儿呀，前年你去援藏，说好的一年怎么翻个番啦？”陈妈妈解下腰围巾，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扑打着儿子衣裤，“瞧你这一身的土。累坏了吧？快歇歇，妈给你泡一大碗芝麻姜盐茶，先解解乏。再给你做顿好吃的。咱家放养的土鸡清炖萝卜，还有特色腊味，在高原吃不到吧？今儿妈让你好好解解馋。”
　　 陈爸——陈子庚——待老伴一进厨房，呵呵笑了笑，忽的给儿子当胸一拳，然后拉他坐沙发上，父子俩聊开了。
　　 “臭崽子，这回该安生了吧？这么多年就没怎么在家正儿八经呆过一年半载的。你一个北大毕业的文科生，端着江源市委宣传部的中层干部铁饭碗，不好好端，不积极上进，不一步步升职升官，偏要下什么海弄什么潮出什么书，什么什么行万里路取万言经出几卷书，什么什么白山黑水、苍山洱海、汶川震区、沙漠古城，跑了个够，折腾了个够，一夜一夜不睡觉噼噼啪啪打字打个够……这回又在西藏那啥‘屋脊’上援建奶酪制品精加工项目。我就整不明白哈，奶酪也没能把你整白点，整胖点，比老爸都显得黑瘦，脸上两坨红怎么回事？哦，对了，就是电视上见到过的高原红吧？这些经历，够你写那劳什子书好几年好多本了吧？嗨，消停消停吧。慢，你先别吭声，让爸一股脑儿说完——人老了，忘性大，待会儿你七七八八说一大堆，我要说的哪还记得？其实，也没别的，还是咱老百姓过日子的事。你说你四十大几的人了，还像个独行侠一般，四处乱窜，真打算打一辈子光棍啦？自打你跟刘莹断了，二十年来你就没拿相亲当回事。各种借口各种推脱，一直拖到现如今，难不成还想跟那女子圆上一梦？用你的话说，还想打上完美句号？”
　　 “不可能呀，我早跟你和老妈说了，没有反转的。其实我也并没铁下心来打一辈子光棍，只是，……只是每每一相亲，看到对方就不是个味，就有刘莹的面庞浮现出来并遮没了对方。好了，好了，这事就这么着吧。我看你和我妈也不是老封建，再说还有我哥我弟，他们都有了儿女，不指望我给你们传宗接代。你们就随我怎么惬意怎么过吧。”
　　 “唉，真拿你没辙。你放心，爸妈还是从前的爸妈，二十年了没给过你压力，今后还是不会给。呃，老婆子，你茶也沏好了，鸡汤也焖上了，就先坐下，咱俩跟孩子好生絮叨絮叨吧。”
　　 “儿子呀，妈跟你说，四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你知道的，你爸一直是恨自己，恨不得那天醉死摔死的那个人不是刘山鹰（刘莹她爸）而是他自己。其实，不光是这，还有比这个更挠心抓肺的，明明是自己的过失，却为了你和你哥哥弟弟，还有我，为了我们这个家，还得听从山鹰他爱人的话，跟村里人跟所有人说山鹰是自己摔倒磕碰而死的。好多个夜晚你爸都睡不踏实，做恶梦叫醒自己也叫醒我，跟我说起这心中的疙瘩毛刺刺的戳得他生疼。真有点生不如死的感觉呀。我总是安慰他，别，别，别反反复复跟自己过不去咯，横事儿闹腾你良心这么久了，你也受够了精神上的惩罚。你得向前看，为孩子们好，就得好好活着，撂下心头包袱轻松一些活着。”
　　 “老婆子，跟儿子说这些干嘛？你还嫌我给他添堵还没添够么？不过，今儿你既然当晨儿面敞开我心里毛刺刺疙瘩了，那我彻底敞开来说吧。章乃静（就是刘莹的妈妈）跟她女儿转述的那个代销店营业员看到的我推人的动作，其实是他那个看的角度——是的，就是你说的视角——出现了偏差。就算是无意中，我也没推刘山鹰。哪能呢？我可没醉，那时我的酒量大着呢。我怎么会神志不清，把拉他的动作变成推倒他的恶行呢？当时听营业员跟那么一说，已经悲痛愧悔得不想活了的我，那还是有什么心思去辩白，再说那种情况下，你的辩白谁会信？就算在今天，在以后，我也不会你也不可以去跟章乃静刘莹母女俩为我辩解。儿子呀，老爸今天真正想跟你说的，其实并不是这档子事，并不想为自己开脱。以上这些话都是次要的，主要的其实就一句话，千不该万不该拉上山鹰去喝酒。恨自己太马大哈，太不会看人身体变化脸上气色上的变化了。那些日子，估计有一两个月光景了吧？山鹰好像越来越瘦，脸色黄黑，偶尔还见他手捂着肚子。你妈妈都看出来了，我倒是一点也没发现。”
　　 “是呀，真不知道那时候你眼睛长哪儿了？那天送公粮出发前，我私下里跟你念叨，让你这个酒鬼忍着点，没瞅见你搭档山鹰气色不好，人有些虚弱吗？最好别让他喝酒。可你说哪有哪有呀？山鹰跟我光屁股玩泥巴长到大，身体可棒着，酒量可大着呢。怎么着也得喝二两吧。你看，你看……”
　　 “悔不该呀。晨儿，这以后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我不能再讲下去了。多少次半夜醒来，这悲惨的一幕放电影一般在我眼前一遍遍重播，我恨不得挖掉自己这双眼睛，这么没观察力的眼睛，留着干嘛？不，不光是眼睛，更有马大哈的心，麻木到对最好的发小都失去了关爱。我真想拿把尖刀挖出自己的心来看看是不是木头的。我翻来覆去，一茬一茬在床上烙大饼，最后想明白了，都是酒，这该死的酒是祸根子，我得彻底拔掉，彻底戒酒。”
　　 “哎呀，我的老爸。难怪我从没看到你喝酒哦。二十年前，要不是刘莹转述她妈妈说那横事的起因是你们喝酒的话，我还一直以为你从来不喝酒呢。我说老爸呀，事情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从阴影中走出来了，你就别再苦苦折磨自己的心了好不？我也没多少时间陪你和妈妈聊天拉家常，也给不了你们平常农家都有的天伦之乐。你们就自己想开点，多去我兄弟家走走住住。现如今家家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咱家也没拖后腿不是？好日子该好好享受，更长更美的享受是不？至于我嘛，还真不能多陪你们几天。一个星期后，我还得去一趟北方，再西行一回戈壁滩……没别的，还是跟那个援藏项目有关的事情。”
　　 “儿子啊，妈跟你说，搞完这个项目你可得好好休整休整，可别累垮了呀。”
　　 “我会注意休息的，老妈老爸，二老放心吧。”
　　
　　 13
　　 同一时日。夜。北京某胡同深处，章乃静家。
　　 章乃静明显地老了，瘦了，但白发银波卷曲有致，鼻梁高挺，眼窝深沉，明眸依旧，且透出几分执著几分睿智，更显出几分成熟知性老年女性的气韵。此刻，她扶着桌子一角站着，眉头微蹙，左手下意识捂着胸口，一连咳了几声。目光呈微微仰角，投向墙上镜框“全家福”久久流连。
　　 女儿刘莹端着一碗中药汤剂，从厨房出来，递给她：“妈，怎么又……唉，咳嗽这么些日子了，医生让你住院治疗你死活不住，就连这汤药也不按时按量服用。别摆手，这药凉了好一会了，快喝了吧。”
　　 “真是服了你了，莹儿。”章乃静端起汤药一饮而尽，接过女儿递来的纸巾，擦拭干净下巴上的汁液，说，“我没事，老骨头还能熬些光阴呢。你别管我，管管你自己，别老熬夜了。你看你看，过不惑才两年，就鬓发斑白，腰身变粗，跟个小老太婆一样了。妈在你这个年纪时还被人称为窈窕淑女，不，窈窕熟女呢。其实呀，你抱定不婚就不婚，妈不干涉。只是你那事业嘛，放着堂堂的中国美术出版社副主编的位子不坐，偏要撂下金饭碗跳出来开公司，为那些拍电影电视剧的剧组，为话剧地方戏剧场，甚至为大型综艺活动现场搞美术设计，活没少干，钱没多挣，左一个赈灾捐献，右一个扶贫献艺。常年奔波在外，饱一顿饿一顿的，回家也是孤灯只影，独守画室，写写画画，熬夜熬成个熊猫眼，可自己的创作呢？早些年还不时鼓捣出几幅，办过画展。可近十年来全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唉，真不知你这是什么脑回路、神操作？”
　　 “还不是拜我亲爱的奇葩奇绝的母亲大人所赐吗？要不怎么说血浓于水，遗传因子忒强大呢？好了，暂不听您谆谆教诲了。我这就撤，您早点睡吧。”
　　
　　 14
　　 同一个夜晚。陈晨家。书房。
　　 陈晨在电脑上奋“键”疾书，综合整理着此次援藏项目的有关文字资料，附带撰写一些感悟札记之类的文字。
　　 笃笃，笃笃，身后响起敲门声。
　　 “妈妈，进来就是。跟儿子还讲什么究，敲什么门？”
　　 陈妈妈进门，把一碟晶莹剔透的玫红色石榴籽搁在书案上，拍拍儿子的肩：“来，歇歇眼，尝尝咱家的大石榴。你最爱吃的，又是两年见都没见着了吧？慢点慢点，谁让你大把大把地往口里塞？一粒一粒地品味嘛。”
　　 “妈，您这是变着法儿让儿子休息休息，好，您陪我一粒粒慢慢品，我也好闭目养养神。”
　　 “妈可陪不了你。明儿一早，还得去城里你弟弟家呢。对了，这电脑上干活，费眼神，悠着点，别弄太晚了哦。”
　　 “好呢。时候还真不早了，您和爸快快睡觉去。”
　　 老妈出门后，陈晨大口大口吞吐石榴籽实，红的进，黄的出，胖的吞，瘦的吐，好一套娴熟高效的流水作业。
　　 “作业”还差一点点打上句号，陈晨咕哝道：“石榴，石榴，那个吃石榴吃到画里的人呢？都好久没一睹芳颜了呀。”
　　 从书柜里拿出一个画卷，展开：一位美丽端庄的姑娘很不端庄的吃相异乎寻常地美丽了整个画面，美丽了陈晨的眸子。姑娘，当然是二十年前的刘莹咯。只见她攥着大半只犬牙交错石榴果，凑近其樱桃小嘴，嘴角流一线淡淡的有光泽的汁液，其“延长线”甚至顺流到了左边衣襟，把观画者的视线拉到了衣襟上的一行字：应陈晨死乞白赖之邀，刘莹大啖果果之自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