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奖】丑爷(小说)
后来,何月时不时来看丑爷唱戏,丑爷呢,就一次次唱给她看。开始没人说闲话,后来渐渐地就有人说长道短了,说丑爷看上了何月,要不怎么会单独给她唱戏呢?丑爷听不到这些闲话,是满娇实在忍不住才讲给他听的。丑爷就笑笑,何月来了照样唱戏给她看。
没过多久,丑爷发现满娇的孙子小皓明会唱几句《瞎子闹店》,唱得还有模有样。丑爷一阵高兴,没事就带上小皓明出去玩,教他唱戏。有几个细人子也跟着,丑爷也教他们唱通俗易懂的《插秧歌》:春雷滚滚雨潇潇/戴笠弯腰插稻苗/十指迅捷如闪电/后腰酸痛特难熬。或大声念:大人望莳田,细孩望过年。那几个细人子喜欢插秧歌,不喜欢采茶戏,觉得咿咿呀呀的不好听。只有小皓明例外。
想起自己小时候学戏的情景,丑爷不免有些感慨。那时候师傅对他非常严格,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唱词,都高标准要求。虽然师傅平时凶煞煞的样子,却从未打过他一次。师傅不舍得打他,说他生下来就是唱戏的好苗子。几十年过去了,丑爷从未后悔自己选了唱戏这条路,只是担忧采茶戏会慢慢消失。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在市场的冲击下,在快节奏多元化的生存状态下,没几个人愿意坐下来安静地看一出戏了,同时采茶戏也缺乏新鲜血液的输入。县采茶剧团只好被迫解散,这帮人离开了唱念做打的舞台,感到失落,感到遗憾。有人下海经商,有人远走他乡,有人赋闲在家,有人跟一些野班子跑江湖,每天走街串巷,上山下乡,穿行在人世间的各种红白喜事的场合之中,黑天白夜,风里雨里,谋一条生路。当然不只是唱戏了,采茶戏早已落魄,只能敲敲边鼓,穿插在各种俗不可耐,插科打诨和流行歌曲、民俗歌曲之间。那时候,丑爷五十多岁了,加上一只耳朵不好使,就提前回乡,赋闲在家。开始时不时有同行来看他,后来渐渐就很少有人来找他了。他的耳朵,也愈发的不灵便了。
耳朵,是丑爷的痛,那是“文革”时期被红卫兵打聋的。丑爷和杨柳絮被推上批斗台,胸前挂了一双破鞋,跪在群众面前。台下一片片高喊声,一个红卫兵揪住杨柳絮的头发,顺势一拖,杨柳絮倒地。丑爷本能站起,想护住杨柳絮,被另一个红卫兵猛击一拳,右耳顿时“嗡”一声,失去了听力。几番侮辱,几番批斗后,杨柳絮在一个冬夜里自缢身亡。一桩桩,一件件,那么远,又那样近,丑爷的眼窝湿了,心里唤了一声,杨柳絮。
心里堵,夜里丑爷什么也没有吃,喂了老黄狗,早早上床躺着。躺了三个多时辰,浑身难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丑爷就摸了手电筒,出了门。
星稀,月瘦,清冷孤寂,整个村子静悄悄的。柳树湾的静,分为白天的静和夜晚的静。白天的静是声音的静:老人的呻吟,孩子的吵闹,公鸡的长鸣,母鸡的咯咯,公狗的撕咬,母狗的长吠……那声音裹挟在孤独里,裹挟在钱袋里,裹挟在荒芜里,裹挟在嘲笑里,是冷的、寒的、苦的、酸的、遗弃的、失望的、丢失的;夜晚的静是虚幻的静:野草生长,野花开放,种子破土,竹子拔节,瓜果私语,土地哈欠……那声音是梦,是生命,是希望,是未来,是期待……丑爷漫无边际地走在深夜里,走过田埂,走过树林,走过荒草地……一路走,一路想,身子热了,心却如同夜空中的一片云。回头,发现老黄狗静静地跟在后面。
返回屋,已然是后半夜了。感觉有些不舒服,是感冒的征兆,想必是受了旷野里的寒气,也是累了,上床倒头便睡。迷糊中醒来几次,只觉得喉咙胀痛,周身酸软,拿起床头的水杯,喝了几口温水,又迷迷糊糊睡过去。外面的亮光射进屋里的时候,听到门“哧啦哧啦”响,想必是老黄狗想出去,却没气力爬起来去开门。醒来时,日头早已爬上屋顶。老黄狗不停地在屋里转,是被屎尿憋坏了,它从来没有在屋里排泄的恶习。果然,打开门,老黄狗便箭一样射出去,急急地在屋檐下撒起尿来。丑爷软软地笑。
这老黄狗跟丑爷有好些年了,是上村一个老邻居送给他的。当时狗妈妈生了四个小狗崽,其中一只最小,病殃殃的,经常抢不到奶吃,等到出窝时,顶多两斤重,挑到圩上,别的小狗卖了,唯独它没人要。老邻居就把它给了丑爷,说杀了吃掉还是养着,随你便。看软绵绵的一身黄,丑爷怜惜它,每日悉心照料,不曾想活了下来,还长成了一只健康的大狗。父母早已过世,又没兄弟姐妹,一个家只有他和它,一起吃饭,一起发呆,一起出去,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也就这么过来了。心里有什么就话对它讲,烦躁的时候踹它几脚。它呢,记性不好,依旧每日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形影不离。
老黄狗尿完了,看一眼丑爷。丑爷晓得它的意思,就挥挥手对它讲,去吧,去吧,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老黄狗得到准许,小跑着远去了。丑爷转身回屋,屋门虚掩着,躺回床上。
恍恍惚惚一躺又过了一天,身子骨还是软软的。夜间偶尔醒来,丑爷就想,病来如山倒,人死如灯灭,看来大限已到了。也罢,七老八十孤苦伶仃的,走了也好。悲观地胡思乱想一通,又睡过去了。恍惚间,见自己化了妆,登上一个大戏台,台下呢,人挨人,全是黑压压的人头,间或爆出阵阵喝彩声。清醒过来,虽说是幻觉,丑爷心里还是高兴,继而又自嘲,黄土都埋到头顶了,还这般虚荣,没趣。
睡过去又醒来时,已是明晃晃的白日了。屋门打开了,床头边的柜子上摆着一副碗筷,满满的一碗面条冒着些许热气,透出丝丝葱香和酱油味。会是哪个下的面条呢?丑爷想,是满娇,只有她才会这样细心待他,一定是她过来见他卧床生病,才汤了碗面条。又见他还睡着,不忍心叫醒,才将面条放在床头边,醒来就能看到。心里一热,感觉有些饿了,端起碗,“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的时候,何月怯怯地进来了,她说,我煮的面条好吃吗?丑爷愣了一会儿,恍然明白,虽然面条盐下多了,但他还是说,好吃,很好吃。
一碗面下肚,整个人精神了许多。颤巍巍地走到门口,丑爷抱歉地对何月说,今日没得力气唱戏了。何月说,晓得,晓得,你病还没好呢。丑爷笑笑,心里说,哪个讲她脑子有问题?灵醒着呢!抬头见小皓明跑了过来,要丑爷和他一起去他奶奶养蚕的地方。丑爷问何月,你去吗?何月说,去。
满娇在蚕房里忙碌,蚕大了,蚕多了,专用筛子放不下。满娇拿来簸箕、米筛、簸篮,把蚕分开装好,放木架上。蚕食量大了,吃的速度也快了,一片桑叶转眼就吃没了,剩下一片光秃秃的叶骨子。蚕房里全是蚕吃桑叶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沙,像下雨的声音。各种筛子里是一层层黑色的排泄物,还有就是吃光了的桑叶骨子残骸。蚕有手指那般粗了,一条条变成了青白色,吃饱了在筛子里慢慢蠕动,胖乎乎的麻麻的喜感。小皓明捉起一只蚕,翻过来,吓唬何月,无数条肉乎乎的腿在乱动。何月看着一阵颤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跑出蚕房。小皓明举着蚕追了出去。一老一少在门口的禾场里绕圈,一个跑,一个追,发出一阵阵笑声。听着外面两个天真无邪的笑声,丑爷说,何月要是脑子正常该多好。满娇说,可不是么,唉,人有百种病,也有百种命。
蚕全部上架的时候,丑爷去了蚕房,蚕在稻草上吐丝蚕织茧的时候,丑爷也去了蚕房。最后看到一个个轻飘飘的雪白蚕茧,丑爷心里颇有感触,这就是蚕的一生啊!
五
乡间早晚的气温差大,有时夜里要盖棉被,白日却热得不行。丑爷换了一件短袖体恤,走在乡间的水泥路上。日头一会儿躲进云层,一会儿又出来,风在旷野里吹,带着褥热的不适。四周静悄悄的,不见一个人影。那日何月讲了,她也种了一些菜,就是长势不好,下了功夫去弄,还是不好,叫丑爷有空去教教她。
何月刚要出门,见丑爷来了,她很高兴。何月今日的状态很好,看上去与常人无异。她给丑爷泡了杯她采摘晒干的金银花茶,开水是早上刚烧开的,水汽在杯口袅袅升起,淡淡的金银花味沁人心脾。何月想进里屋拿吃的,丑爷喊住她,摆摆手说,吃过早饭不久,拿出吃的也不想吃,今日来主要是去看看你的菜地。
菜园不到两分地大,四周用竹子、木条、木板围住了,但围得不牢实,鸡鸭可以进来。丑爷叫何月改天要围严实一点,不要让鸡鸭进来,它们进来容易糟蹋菜。菜园里种了不少菜,比丑爷种的品种也多,有上纤的豆角、葫芦、青瓜;有搭棚的丝瓜、南瓜、冬瓜;还有不用插纤、搭棚的小白菜、茄子、西红柿、大蒜、辣椒、葱……丑爷说,你一个人种这么多吃不完吧。何月说,我会拿到圩上去卖,卖一角是一角,卖一块是一块。丑爷就笑,笑得欣慰,给何月竖起大拇指。何月有点不好意思,低头说,你跟我大姑姑一样好。看到你,我就会想到大姑姑,那时候,大姑姑对我太好了,常常月儿月儿地叫我。何月这样一讲,丑爷依稀记得杨柳絮身边是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叫月儿的小姑娘。丑爷恍然地说,原来那个月儿就是你呀。何月笑着说,可不是吗,你以为还有第二个月儿?丑爷又笑。
隔壁有个妇人在侍弄菜园,两个人大声讲话和时不时的笑声感染了她,她起身说,何月,这个就是你常讲到的丑爷么?何月说,他就是丑爷,会唱戏的丑爷。妇人说,改天我也去看丑爷唱戏。丑爷说,来吧,你们什么时候来,我就什么时候唱戏给你们看。又说,有时候憋得慌,我一个人还唱哩。妇人说,那就是自己唱给自己看喽。说完,三个人都笑了。
菜的长势的确不好,有的被杂草覆盖了,有的长了虫子,有的叶子泛黄,甚至有的死掉了。丑爷就耐心地跟何月讲,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杀虫,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样的天气除草最好,什么虫子喷洒什么农药,菜长多大了才适合施肥,又该施些什么肥等等。何月笑着说,你一下子讲了这么多,我哪记得住,人老了,记性不好了。丑爷就说,我会经常来看看,顺带教你,你看多了慢慢就会了。
村长是午后来的,热得他一身是汗。丑爷没想到村长会来,显得有些意外的乱,一会儿让座,一会儿找风扇,一会儿递烟,一会儿又烧水泡茶。村长靠近丑爷,提高声音说,丑爷你别忙乎,今日来是有事跟你商量的。按道理我早该来看看你,可实在是有点忙,一拖再拖,今日才来。笑了笑又说,其实忙也是瞎忙,瞎忙也得忙,村里那么多地没人种,总得想办法联系有能力、想种地的人去种吧,种了就有收成,政府也有补贴。还有满山满岗的脐橙树,不能长久荒废吧?暂时种不了脐橙树,还可以种别的,比如种红薯种白薯呀,种西瓜种冬瓜呀,都可以的。所以我就一家一家去讲,村委还给他们发了种子,可有些人任你磨破嘴皮,讲出牙齿血就是不种,你又有什么办法呢?喝了口茶,身上还冒汗,他把摇头的风扇定死了,对着自己吹。丑爷说,村长,这样吹对身体不好。村长说,没事,我都习惯这样吹风扇了。放下茶杯,看着丑爷,说,我想来想去,不能让流传了几百年的采茶戏就这样丢了,所以我想,也是村委会研究决定的,想请您老出山,发挥余热,给本村的和邻村的那些学生娃普及普及采茶戏,就是有空去给他们讲讲课,你是采茶戏的老资格了,你的话,那帮学生娃会听。不知您老……
一席话,听得丑爷眉开眼笑,村长讲的,其实就是他丑爷心里想的。没等村长讲完,丑爷就接口说,村长,我当然愿意,非常愿意!
当真?村长笑着说,以为你不愿意呢。
丑爷说,当真。我就怕没人听我唠叨采茶戏哩。
说做就做,十天后的一个礼拜天,柳树湾村委会二楼,聚集了五六十个学生娃,有初中生,有小学生,甚至还有幼儿园的细娃娃。当然,还有不少大人也来旁听。讲台上摆着投影仪,按照丑爷的思路,村长请人做成了幻灯片,都是些采茶戏的基本知识,便于学生娃做笔记。
首先村长在台上讲话,简单介绍了赣南采茶戏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其中《茶童戏主》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戏曲片在全国上映,新编现代采茶戏《怎么谈不拢》和《风雨姐妹花》也先后被搬上银幕等类似的话。然后村长介绍了丑爷,说丑爷曾经是我们县采茶剧团的副团长,也得过不少奖项,是采茶戏里的佼佼者,是个令人钦佩的老戏骨。
看着下面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丑爷心里腾起了希望,他的开场白是这样的:我叫丑爷,很丑的丑,老爷爷的爷。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一点不丑,现在也一点不丑。讲到这里,台下一片哄笑,接着就是啪啪啪的掌声。丑爷接着讲,我想世界上没有姓“丑”的人,也没有名字单一叫“爷”的人,我是世界之最。又是一片笑声和掌声。
因为我经常扮演小丑这个角色,年轻的时候有人叫我小丑,年老的时候就升级改叫丑爷了,我认为这是大家伙对我的尊称,我很喜欢这个叫法。那么今天,我就从“小丑”这个角色开始讲起,然后接着讲小旦。
村长端一杯茶放丑爷面前,丑爷点点头,继续讲:小丑分为“正丑”和“反丑”,丑行俊扮,称为正丑;丑行扮丑,称为反丑。正丑,主要扮演劳动人民中的青壮年男子,具有勤劳朴实、爽朗大方、乐观风趣和机智勇敢的性格特征。演唱时头戴罗帽,身穿三花衣,腰系白堂裙,下穿灯笼裤。右手舞扇子花,左手甩长袖筒。以“矮子步”和“扇子花”为主,高矮步法相结合,节奏明快;反丑,主要扮演一些烟鬼、赌鬼、流氓地痞、浪荡公子,演唱时常以一些生动含蓄,诙谐幽默的语言和动作,互相揭露或自我嘲弄,模拟一些动物,如猴子洗脸、猴子撒尿、蜻蜓点水、懒猫抓痒、鸡公啄米、画眉跳架、狗牯摆尾、乌龟爬沙等动作。脸谱是抹白鼻子,步法和扇子花的动作与“正丑”的表演大同小异。
他俩是有故事。经您这样一提醒,有空的时候争取弄一篇出来。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