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之际，老妈妈摘下手上的金戒指给王聪儿戴上（就是今天救了她命的那枚戒指）。她也送了如意哥哥一件礼物：一支烟荷包。烟荷包的明黄色缎子面上还绣着一只在云层里翻腾的黑龙，与烟荷包一起的物件，还有一根拴着赤金盘龙坠儿金杆儿金锅翡翠嘴儿的长烟袋。烟袋没给李如意，王聪儿自己留着。
　　 这两个物件，是母亲临死前交给王聪儿的。母亲告诉王聪儿，两个物件都是她的亲爹娘留给她的。他们两口子不是她的亲爹娘，她也不是他们的亲女儿。聪儿将来可以凭着这两个物件，去寻找自己的亲爹娘。所以，养母要聪儿发誓，万不可以把这两个物件送人，也不可以让两个物件分开。可是她，接受了如意妈妈的戒指之后，竟毫不犹豫地把亲生父母留给她的烟荷包送给了如意哥哥。是她忘了在养母面前发得誓言了吗？不，没有。之所以送给如意哥哥，是因为她下次再回郧西，如意就娶了她，她就成了李家的媳妇。到时候，那烟包和烟袋不又在一起了吗？
　　 那天，如意赶着毛驴儿一直把她送出郧西城，又陪着马戏班子走了好远，两人才在《阳关三叠》的小曲儿中洒泪分别。
　　 “如意哥，等着我。”
　　 她哭着说完这句话，跨上那匹属于他和如意哥的红棕烈马，追赶已经走出很远的马戏团。
　　 然而命运，却和王聪儿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十六岁那年的冬天，她和马戏班子到襄阳府演出，知府张三纲的儿子张小辫儿依仗父亲的权势打死了班主，把她抢进府衙。
　　 亏得侠义心肠的齐林相助，她才得以逃出虎口。朗朗乾坤，可是哪儿有一个孤女的容身之地？去郧西路途遥远，已经被张小辫儿折磨得遍体鳞伤的她，又怎能走完遥远的路程，去找她的情郎如意哥哥？别无他择，也是报答齐林的救命之恩，她嫁给了比自己大十多岁的齐林。
　　 婚后两人感情很好，一块儿入的白莲教，丈夫是白莲教的大师父，她是二师父……可是难道她能把如意哥哥忘掉吗？不，她只是把他埋在了心田的最底层。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没有资格想他。去年，丈夫被官府杀害了，十九岁的她心灰意冷，出家到青莲庵，只想青灯古卷了此一生。可是命运却偏不让她走这条路，张小辫儿打听到她在青莲庵，又派人到这里来抢她。忍无可忍的她终于大开杀戒，杀死张小辫儿，带着白莲教众，在黄龙垱举起反清大旗，攻襄阳，打枣阳，孝感击毙清妖头傅成明，钟祥破清妖……戎马倥偬，无暇儿女情长。男人呀，女人呀，在她眼里都是一个样。她自己就是一个亦男亦女的人，光亮亮的秃头，用父母留给她的那根拴着赤金盘龙坠的长杆烟袋大口大口地抽烟，和男人们一起开会，争论……更确切地说，她早已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了。可是一踏上郧西的土地一重操起旧业，女性的柔美好像又回到她身上。她想起李家的小院儿，想起和如意哥在一起的日子。当她演奔马悬空又唱起《阳关三叠》时，甚至觉得如意哥就在她身边，只要她的“酒”字一落音，如意哥那如奇峰突起如响雷经空的嗓音即刻就会附和……毕竟那只是幻想，四年多快五年了，她由黄花少女变成了齐二寡妇，难道如意哥就不娶妻生子吗？算起来如意哥应该有二十四五了，正常的话早儿女成群了。可是刚才如意的妹妹花儿告诉她，哥哥没有娶亲，还在等着她。花儿说如意哥哥在翠花楼等着她，让她一定要去。如意哥哥为什么要到那么一个肮脏的地方等着她呢？还有花儿，一个纯洁善良的小姑娘，怎么变成了妓女，成了翠花楼的一枝花，心甘情愿被花蜂子玩弄……
　　 “来了吗？”
　　 “来了。”
　　 “干什么？”
　　 “杀青妖。”
　　 像水一样皎洁的月光从大帐支起的窗子洒进来，照在五万襄阳白莲教义军总教师王聪儿的脸上，她好像睡着了，双眼紧闭，细细的眉毛微蹙，眉心有颗不太显眼儿的像黍粒儿那么大的黑痣……
　　
　　 五
　　 王聪儿一觉醒来，天已大亮。
　　 “黑妞！”她叫。
　　 “来了，总教师。”黑丫头高声应着，两只手端着半铜盆洗脸水，腋下夹着一叠熨好的衣服。
　　 “天都这么亮了，你咋不把我喊醒呢？”
　　 “为什么要喊醒您呢？”黑丫头把铜盆放在一张小木凳子上，衣服放到总教师床上，“昨儿晚的军事会上，您和姚丞相不是说大家累了，今儿个不用早起，自行方便吗？”
　　 “唉，自行方便，你就让我睡一天大觉，也省得你来来去去跑是不是？”总教师漂亮的瓜子儿脸故意儿绷得紧紧的。
　　 “谁说来着？我和四姑早就盼着您起来，带着我们四处走走，散散心呢！老是在这大衙门里，把人都快憋死了！”黑丫头从黄龙垱起义就跟着王聪儿，她把总教师当成自己亲姐姐，常常在她面前撒娇。
　　 “好啦好啦，你现在就备马，叫上四姑，咱们一起到郧西城外溜溜！”
　　 “等总教师您洗完脸，我把洗脸水倒了再去备马。”
　　 “我自己倒，让你备马就快备马去呗！”
　　 王聪儿洗完脸，换上新洗的白色战袍，戴上那顶白缎绣金边白莲花的帽子，又特意把帽子两边垂下来的两绺细细的白线编成的辫子打开，用木梳子梳了一遍，再编好，使其垂挂两肩。见亲兵还没来，便拿起那只拴着赤金盘龙坠儿的长杆烟袋，从一只绣着白莲花的白布荷包里装上一锅烟，用打火石点着，吧嗒吧嗒抽起来。
　　 一锅烟还没抽完，黑丫头和四姑跑进来。
　　 “婶娘，快出发吧，不要抽了嘛！”十七岁的侄女儿齐四姑撒娇地靠在王聪儿身上，从王聪儿嘴里拔出烟锅，磕掉烟灰，把赤金盘龙坠儿在烟杆儿上缠好，烟袋锅插进烟荷包里，又插在总教师腰间系着的束腰带上。
　　 黑丫头就挽着总教师的胳膊，三个人出了屋子，解下上拴在院儿里那棵大桂花树上的三匹马：总教师王聪儿的一色红，像火焰；黑丫头的一色白，像雪；齐四姑的一色黑，像乌云。
　　 出东门往北拐，三匹马踏上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黄土路。路的两侧，都是高高低低的庄稼，绿的是玉米，黄的是稻子。在两块玉米地夹着的一块金色稻田里，一对年轻的农家夫妇正在收割稻子。他们的儿子穿着个红兜肚，胖乎乎的小光屁股骑着一根青青的玉米杆儿，在稻田里跑来跑去，一面奶声奶气地唱着：
　　 槐树槐，
　　 槐树底下搭戏台，
　　 人家闺女都来了，
　　 我的闺女也不来，
　　 说来就来了，
　　 骑小驴儿，
　　 拿小鞭儿，
　　 穿着套鞋露脚尖儿……
　　 三匹马已经走过稻田很远，总教师还频频回头，无限留恋地望着地里的一家三口，她多渴望这样的生活啊！当初嫁给齐林时，她就想要给他生好几个儿女，一家子团团圆圆快快乐乐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清廷下令围剿白莲教，她的丈夫，总教师齐林被清廷杀了。本想青灯古卷了此一生的她，被逼率领白莲教众揭竿而起。从那以后她就再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终日东奔西跑和清兵作战。好在身边有兄长一样爱护她的丞相姚士富，所以聪儿并不觉得孤单。
　　 姚士富的命比她还苦，从小是孤儿，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在乡亲们的资助下读了几年诗书。起义以后，姚士富作战特别勇敢，曾经在一次战斗中，杀死过十五个清妖。她对王聪儿有过救命之恩，一次激战中，清妖的箭镞就要射到王聪儿的胸部时，姚士富窜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箭镞。她安然无恙，他却为他负了伤。事后王聪儿问他，你为我挡箭，自己就不怕死吗？他说怕死，但是我死了对咱们白莲教义军没啥影响，总教师要是死了，咱们白莲教义军的损失就太大了，很可能影响起义的成败。姚士富伤好以后，王聪儿把他提拔成了白莲教的二号人物，丞相。按说只有朝廷才能有丞相，但是王聪儿觉得，自打率领白莲教义军起义以后，攻城拔寨，势如破竹，早就该建立朝廷了，只因自己女流之辈不好称帝，所以才迟迟没建立。那好吧，那就先封姚士富丞相吧！等到将来推翻清廷再选皇帝，姚士富救过自己的命，就选他当皇上，皇后自然应该是自己……
　　 自有了那个想法之后，王聪儿就觉得和丞相姚士富之间有了那么点儿暧昧……
　　 “总教师，快点儿！”走在前边的两匹马站住，齐四姑和黑丫头回头催促王聪儿。
　　 王聪儿两脚一磕马肚子，枣红马几步赶上前边的马，三匹马并辔路上。
　　 “你们说，将来我们白莲教得了天下，谁当皇帝呢？”王聪儿一双乌亮的眸子看着两个亲兵。
　　 “还用问吗，自然您当皇帝呀！”俩人同时说。
　　 “你们俩呢？”
　　 “当女将军呗！”黑丫头抢着回答。
　　 “不，我不当女将军，我当公主。”齐四姑说，“因为我是齐林的亲妹妹，您是我嫂子。我们齐家人做皇帝，皇帝的妹妹当然是公主了。将来皇嫂老了，我们再找个齐家男丁做太子，皇位就这样一代代传下去。”
　　 “姚丞相做皇帝不行吗？”
　　 “姚丞相也行。他年轻英俊武艺高强，还救过总教师的命。可是姚丞相做皇帝，还得要个皇后。要不总教师您做皇后？生出皇子不就是太子吗？”黑丫头说。
　　 “黑丫头你出的这个馊主意不行！天下是我们齐家人打下来的，怎么能让姓姚的当皇帝呢？一女不嫁二夫，我皇嫂就是女皇帝，怎么可能再嫁姓姚的呢？”齐四姑二目圆睁，手中的马鞭指着黑丫头着急白脸地说。
　　 “又不是我提出让姚丞相当皇帝，是总教师提的。”黑丫头小声嘟囔，对这位未来的公主有点儿怕。
　　 “请公主打住！”王聪儿也没想到为这件八字没一撇儿的事，自己这个小姑子突然变得这么凶。同时心里也明白，将来要让姚士富当皇帝自己当皇后阻力有多么大，因为白莲教义军里很多将领都是齐姓家族的人。
　　 又经过一片稻田，一对骨瘦如柴白头发老夫妇正在割稻子。王聪儿忽然想起什么，问两个亲兵：“你们说天下做什么营生最苦？”
　　 “当然是种田人了。”黑丫头说。
　　 “嫂子，是不是想起咱们黄龙垱老家唱的那首歌了？要不我给您唱唱。”齐四姑说，就敞开喉咙唱了起来：
　　 云黍贵黍一齐黄，农人下田收割忙。
　　 就中最苦有贫户，却愁债谷田中量。
　　 债主踏田收籽粒，量去有泪暗汪汪。
　　 几日妻儿细相商，登谷场，买盐豉，
　　 缝衣服，做鞋袜，到时全是梦一场。
　　 连年丰收尚如此，水涝旱蝗将何恃？
　　 奇赢十倍资豪贾，择肥而噬有胥虎。
　　 不耕自获厌粱肉，世问谁知尔农苦。
　　 “嫂子，您说，这么苦的农夫谁愿意当？嫂子您带领我们齐家老小在黄龙垱起义，不就是推翻清朝，建立咱们齐家的朝廷吗？不就是为了当皇帝当官吗？怎么可能建立新朝廷，把皇帝让姚士富当呢？”
　　 “是呀，总教师，江山是您打下来的，怎么能让姚丞相坐呢？”黑丫头也附和齐四姑的话。
　　 “你们错了！”王聪儿亲切地望着两位亲兵，“还记得白莲教的四句真言吗？天上换玉皇，地下换阎王。人人皆儿女，处处要平权。咱们白莲教斩灭清妖，可不是为了哪一个人坐朝廷享福，是为了普度众生。普天下的人都是无生老母的儿女，都要平等。”
　　 “总教师说得极是，我们刚才说错了。”黑丫头说，无限钦佩地望着王聪儿。
　　 齐四姑没言语，心里对嫂子的话却不太满意。我哥哥是为了打江山才被清妖杀死，凭什么我们齐家人打下的江山要让别人坐呢？就说是平等，这个平等也应该是坐江山的人赐给的。
　　 “其实，我也不是光拣好听的说，”总教师王聪儿继续刚才的话题，“真的白莲教掌天下了，我绝不做女皇帝，回老家去——”她迟疑了一下，才说出“种田”俩字。好家伙，刚才差点儿说出“去郧西和李如意结婚”的话。
　　 王聪儿和家在郧西李如意的事，全马戏团的人都知道，那时齐四姑也在马戏团里，所以她也知道。自嫁给齐四姑的哥哥齐林以后，她在兄妹面前再也没提过如意哥，怕惹得兄妹不高兴。虽然齐林已经死二年了，但是在齐四姑眼里，王聪儿永远属于齐家，将来白莲教真的得了天下，也只有嫂子王聪儿或者其他齐家人有资格坐江山。如果王聪儿此时冒出个“去郧西和李如意结婚”的话，相信齐四姑和她白脑子得打出红脑子。更何况，王聪儿手下的将士，也多是齐林的哥儿们，他们也不会让她和李如意结婚的。因此，王聪儿不仅不能说“和李如意结婚”的话，与丞相姚士富的那点儿小暧昧，在众人面前也得藏得严严的。义军今后的路很长很艰险，她可不愿意因小失大。
　　 “我们也和总教师一起种田。”两个亲兵回答。
　　 “不，你们应该像稻田里那一家三口，嫁一个自己中意的郎君，享受天伦之乐。”
　　 “您也不要永远孤独一身，您还年轻，也应该找一个可心的郎君。”黑丫头刚说完这话就有点儿后悔，自己公开鼓动总教师嫁人，会不会惹恼齐四姑呢？她偷眼瞧瞧齐四姑，还好，她没发怒。
　　 如意的影子再次闪现在总教师王聪儿的心头，他二十四岁还没结婚，他还在等着我，不，我一定要见他，瞒着齐四姑……总教师决定了。
　　 “我们回吧！”王聪儿说，自己先调转马头。
　　 “刚出城这么会儿就回去，真没意思。”总教师枣红马在前边“得得”地跑着，两个亲兵在后面很不情愿地跟着……
　　
　　 六
　　 “聪儿妹妹，想不到分别五年你受了那么多的苦。”在翠花楼一枝花的房间里，李如意听完王聪儿的诉说，两只手抓住那只聪儿给他的永不离身的烟荷包，泪眼儿望着心爱的人，充满爱怜地说：“这几年我眼巴巴地盼着你等着你，总算把你盼来等来了。花好月圆，我们成家做夫妻好好过日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