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朝廷悬赏捉拿的贼首。”
　　 “你永远是当年的聪儿妹妹，咱俩隐姓埋名，远走高飞。”
　　 王聪儿的眼睛忽然湿润了，她走到如意身边，双手拉着如意的手：“十年以后，若白莲教夺得天下，我绝不坐朝廷，绝不贪图高官厚禄，回家和你做夫妻，我们养很多很多的孩子。我们夫妻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子老婆热炕头，共享天伦之乐。”
　　 “聪儿妹妹，你真会说笑话。十年，我都三十五了，半老头子了。别人三十五岁，儿子都当新郎了，我三十五岁却才当上新郎。再说，十年以后白莲教要是打不下江山呢？要是白莲教已经被朝廷消灭，你也死了呢？”
　　 “你怎么会以为我在说笑话呢？”王聪儿深情地望着那张脸，五年前那张脸是红润的，现在是干枯苍老的，虽然他的如意哥只有二十五岁，但是在王聪儿眼里，他已经老了。
　　 “我们白莲教怎么会被朝廷消灭呢？我们一定能打败朝廷，我们白莲教一定能坐天下，真的，如意哥，我是白莲教的总教师，我说话是算数的。”王聪儿热切的眼光望着李如意：“如意哥，你的武艺那么好，为什么不参加白莲教义军，和我一块儿打天下呢？”
　　 李如意张嘴刚要说什么，门帘儿呼啦啦被掀开，黑丫头风风火火闯进来：“总……”见此情景，黑丫头赶紧闭嘴要退出，被总教师王聪儿一把抓住：“亏你还是威震敌营的黑将军呢，瞧那扭扭捏捏的样子。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王聪儿指着李如意：“你姐夫，等咱们打下江山，我就和他一块儿种田。”
　　 黑丫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姐夫”，望着王聪儿天真地问：“姐夫也参加咱们白莲教义军吗？”
　　 “参加！”王聪儿爽快回答，“谁叫你到翠花楼来找我的？是不是有急事禀报？那就快说吧，你姐夫是自家人。”
　　 “是姚丞相让我到这里找总教师的。姚丞相说，总教师派去四川得通惠回来了，说是四川那边的王三槐和徐天德吃紧，他们请咱们襄阳义军过去支援。”
　　 “丞相什么意思？”
　　 “丞相说同是白莲教义军，不能见死不救。派我来叫您，说是商量商量。兵贵神速，丞相说最好明天就出发。”
　　 “你回去告诉丞相，我马上就去。”
　　 “是，总教师。”黑丫头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去。
　　 “听见了吧，如意哥？参加白莲教义军吧！聪儿需要你的帮助，聪儿离不开你。”王聪儿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如意，眼神儿里满是期待。
　　 “聪儿，留下和我一块儿过日子吧！”李如意突然跪在王聪儿的脚下，“聪儿，我求求你别走了，白莲教成不了大气候，迟早要被朝廷消灭的。”李如意双手抱住聪儿的腿，泪水染湿了聪儿的战袍。
　　 “起来吧，如意哥。”王聪儿扶起李如意，“今日离别，即是永别。我多想听听我们再唱一次《阳关三叠》，为我送行啊！”王聪儿说，用战袍的袖子擦一下脸上的泪水，嘴里哼着那支熟悉的小曲儿，大踏步朝屋外走去，跨上自己的枣红战马，绝尘而去。
　　 “聪儿姐！聪儿姐！”有人在后边喊她，总教师勒住马头转身朝后面望去，是李如意的妹妹一枝花手里提了一只棕色的食盒正气喘吁吁向她跑来，“聪儿姐，吃过饭再走吧！我刚从酒楼里买的呢！”
　　 “多谢，一枝花。我虽是反抗朝廷的逆贼，可也不愿意吃不干不净的东西！”王聪儿冷冷地说，正欲回头拨马，忽听“吧嗒”一声，一枝花手里的食盒掉在地上，碟盘碗摔碎了，红红绿绿的菜洒了一地，一枝花“扑通”冲她跪倒在地：
　　 “姐姐，我的好姐姐，听听你那苦命的妹妹诉说吧！你走以后第二年，妈妈就死了。为了还清给妈妈看病买药欠下的债，我和哥哥常常在郧西大集上卖艺。谁知郧西来了那个姓孔的狗县官，那个花蜂子的儿子打伤哥哥霸占了我。过后，又把我卖进翠花楼……”一枝花哭诉着，身子一歪晕倒了。
　　 王聪儿翻身下马，把一枝花抱入怀，嘴里轻轻地呼唤着：“妹妹，我那可怜的花儿妹妹，快睁开眼看看姐姐呀！”
　　 “姐姐！”一枝花醒来，姐妹二人哭作一团。
　　 “是姐姐不好，姐姐冤枉了妹妹。”王聪儿抹着眼泪，脸蛋儿紧挨着一枝花的脸蛋儿。
　　 “聪儿姐姐，你这就回军营吗？为何哥哥没跟着你一块儿走呢？”
　　 聪儿摇头，从束在战袍的腰带上取下烟袋，解下烟袋上拴着的赤金盘龙坠儿交给一枝花，“拿去卖了赎身，和哥哥一起好好过日子。帮着哥哥找个嫂子，有合适的人家你也把自己嫁了。”
　　 “我哥哥不愿意参加白莲教义军吗？”一枝花没接赤金盘龙坠儿，很急切地问。
　　 王聪儿点头，泪水忽然像山泉一样从两只大眼睛里流出。
　　 “哼，我哥哥是让朝廷吓破了胆儿！”一枝花愤愤地说，忽然和王聪儿相扶着站起来，“也罢，哥哥不参加白莲教义军，我去！这承欢卖笑的日子我早就过够了！姐姐，我们走。”
　　 “不，妹妹，你就是真要去，也得和你哥哥商量一下，他同意你才能走。”
　　 “和他商量？你倒不如说让我和老鸨儿商量。我走了，谁给他挣钱花？妓院里的营生，我不在，老鸨儿还会让他干吗？”
　　 “这——”王聪儿一时拿不定主意。
　　 “我先上了。”一枝花不等王聪儿点头，自己先窜上马背，“走哇，聪儿姐！”
　　 王聪儿一咬牙也窜上马背，从后面搂住一枝花，两脚一夹马肚子，枣红马“得得得”向郧西县衙奔去——那里是白莲教义军大本营。
　　
　　 七
　　 又是一个暑热难当的农历四月。
　　 太阳渐渐地往山下滑去，夕阳的余光给茅山阎王扁翠绿草丛上罩上一层淡淡金黄色薄纱。一双沾满血迹修长的手紧紧抠住草丛下的两个石窝，身子轻轻一荡，跃上阎王扁。
　　 曾经威震敌胆的白莲教“贼首”王聪儿高高挺立在山石上，血红的夕阳映衬着她的被鲜血染红的白色战袍，脸上是视死如归的坚毅表情……
　　 去年秋天，在川东与清妖周旋将近两个月的白莲教义军，像一股强大的龙卷风似的，又刮到陕西。总教师王聪儿打算攻下西安府，再向湖北襄阳进军。没想到，由于明亮、德楞泰和惠龄三股清妖的前堵后截，西安没攻下，襄阳义军却损失惨重。不得不进入郧西，在甘沟又与三股清妖遭遇，义军所剩无几。好不容易逃到二十里槐树沟，老冤家孔继檊的团勇已经在这里恭候她多时。到处是檑木滚石，到处是蚂蚁般的清军和团勇，到处是“活捉贼首齐二寡妇”的呐喊声。王聪儿和姚丞相身边的人除去五营帅曾天杰，就剩下十来个女亲兵。和姚丞相商量一下，决定带大家爬上阎王扁，这是个悬崖，清妖很难上来。
　　 “姐姐！”是花儿爬了上来，自打亲兵黑丫头和齐四姑阵亡以后，花儿就一步不离地跟着王聪儿。用她的话说，花儿和聪儿姐是一株并蒂莲，有聪儿姐在，花儿就不能死。有花儿在，聪儿姐也不能死。
　　 “这崖上还有这么多的花儿，太美了。”花儿笑了，红扑扑的脸蛋上出现两个浅浅的酒窝，好像不是被清妖逼到绝路，是到崖上欣赏美丽的风景。
　　 十来个女亲兵都爬上了崖，几乎直上直下的陡峭崖壁上，只有两个男人还在奋力往上爬，前面的是丞相姚士富，后面的是曾天杰。因为十几个人里头就曾天杰一个年强力壮的小伙子，聪儿有意让他在后边，万一清兵追上来，他可以断后。
　　 “丞相，就剩下最后一个石窝了，你加把劲儿咬咬牙就上来了。”王聪儿趴在崖上，脸对着下面姚丞相的脸鼓励他。
　　 姚丞相三十多岁，面庞英俊清瘦。还在齐林活着的时候，他心里就暗恋上王聪儿。齐林死了以后，姚士富终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向王聪儿表达了自己对她的爱慕，但是被王聪儿拒绝了。后来他从黑丫头的嘴里才知道，当初王聪儿嫁给齐林，是因为齐林救了她的命，她嫁给齐林完全是为了报恩，和爱情沾不上边。马戏团从前有个叫李如意的小伙子，他和王聪儿一直搭档演出，两人早就在王聪儿母亲主持下定下了婚事。李如意的老家在郧西，马戏团来郧西演出的时候，李如意因为老母病重留了下来，从那时候到现在五年了。黑丫头说这次来郧西，总教师和他说过，她要让她的如意哥哥也参加白莲教义军，和她一起并肩打击清妖。
　　 知道了总教师王聪儿早已有心上人，姚士富不再奢望与王聪儿成为恩爱夫妻，但是心中对王聪儿爱恋之火却越烧越旺，特别看到李如意没跟着王聪儿参加白莲教义军，姚士富心里的那团火几乎要窜出体外，即便在被清妖围困，义军几次面临绝境之时，他几次都想和总教师说，别怕聪儿，有我在你身边呢，大不了我和你一起死，我们一起到那个世界讨伐清妖。
　　 就像现在，他仰头看着阎王扁上面的总教师，看着她那不断滴血的银色战袍，真想一步窜上去把聪儿抱在怀里，亲吻着聪儿桃花般粉嫩的脸蛋儿，然后纵身跳下悬崖。
　　 “丞相，加油啊！”王聪儿趴在石崖上，鼓励姚丞相。由于说话用劲儿太大了，她额头上刚刚结了痂的伤口又裂开了，鲜红的血滴答滴答落在姚士富的脸上和战袍上。
　　 “聪儿姐姐，你抓住姚丞相的手了吗？”身后拽住王聪儿脚踝的花儿问，她的脚踝被另一个亲兵拽住，大家像到水中捞月的猴子似的连成一串儿，最后一个人叉开腿骑在一棵小树的树桩上，两只手拽住前边人的脚踝。
　　 “丞相，使劲儿，别害怕，我托着您。”底下的天杰鼓励他，天杰一只手扒住石窝，一只手托着姚士富的脚底。
　　 姚丞相的左脚登在离崖顶最近的一个石窝上，被下边曾天杰一只手托着的右脚离开天杰的手掌也登进了石窝，一只手抠着石头缝，一只手使劲儿往上伸，终于抓住了聪儿的手，聪儿一使劲儿，姚士富被拽上来了。
　　 “小杰子，现在就剩你一个人没上来了。天无绝人之路，上了阎王扁，说不定能找到一条逃生的路呢！”王聪儿脸朝下，鼓励曾天杰。
　　 “总教师说得对，我们一定能逃得出去。”曾天杰刚说完这话，忽觉右脚踩的石窝又好像有点儿松动，就在他伸出的左手要够着王聪儿的手时，右脚踩着的石窝“哗啦”一声掉下一块石头，随着石块的掉下，曾天杰也掉了下去……
　　 “天杰！”王聪儿绝望的喊声在山谷中回荡……
　　 那是嘉庆元年的一个深夜，正在熟睡的王聪儿被一阵急速的敲门声惊醒，“谁？”王聪儿问，立刻摘下挂在墙上的双刀。王聪儿的美丽远近闻名，丈夫不在家时常有流氓敲门敲窗骚扰，聪儿不得不防。
　　 “我，曾大寿。”
　　 “原来是二伯呀！”曾大寿、齐林和姚士富三人是拜把子兄弟，姚之富老大，曾大寿老二，齐林老三，所以王聪儿称呼“二伯”。
　　 “半夜三更的，您有啥事吗？”王聪儿问，并没有开门。
　　 “咱们准备起义的事败露，三弟和很多白莲教友都被襄阳知府张三纲带来的清军杀了。”
　　 王聪儿“扑通”倒在炕上。
　　 “天一亮，官军就要来黄龙垱捉拿你。三弟妹，你快连夜逃跑吧！”曾大寿说，见王聪儿昏迷不醒，不敢再耽搁，背起王聪儿就走。
　　 王聪儿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她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一个穿灰色僧衣，白净面皮的老尼姑坐在她身边，“孩子，你可醒来了。我给你做了一碗冰糖莲子粥，快喝下去补补身子吧！”老尼姑说着，出门端进一碗粥。
　　 聪儿哪儿喝得下去？只是不停地哭。她特想找个人诉说一下自己悲痛的心情，可是眼前连个知己的人都没有。大寿二伯上哪儿去啦？我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她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划着这么多的问号。
　　 “孩子，你的事我全知道，那个人冒死刚把你送到我的青莲庵，清兵就追过来了，是我拿出化缘来的打算重塑观音娘娘金身的银两才把他们打发走。你要是哭哭啼啼不吃饭伤了身子，岂不辜负冒死救你的人的美德？也枉费了我的银两？”
　　 就这样，被二伯曾大寿救出的王聪儿，在青莲庵跟着妙静道姑出了家。那时候，大寿经常来看她，像慈父又像严兄，不但在生活上照顾他，还经常给心灰意冷的她介绍外面的情况，长阳林之华和覃加耀起义；当阳冯百川和熊道成杀县令起义；河南女教友杨贾氏起义……让她那颗冰冷的心渐渐感到了微暖。及至杀了仇人张三纲的儿子张小辫，妙静道姑被牵连入狱，她不得已揭竿而起的时候，第一个带着教友来响应的就是曾大寿。为了给结拜兄弟齐林报仇，曾大寿首当其冲。在襄阳紧闭的城门前，骂了张三纲三天三夜，襄阳城到了没攻下。总教师王聪儿下令撤军攻打枣阳的时候，执拗的曾大寿怎么也不肯离开，说是不取下张三纲的首级对不起黄泉路上的三弟……终于迫不得已离开时，又在进军枣阳的路上，把五营（全军共分五营）拉回襄阳，趁襄阳守军不备冲进城内杀死张三纲。可是他的五营，也全军覆没。只剩下他这个腿部受伤的光杆营帅，提着张三纲的首级，一瘸一拐地追上了刚刚攻下枣阳城的襄阳义军。几个营帅甚至连姚之富都为曾大寿请功。面对大家，总教师王聪儿突然拔出双刀，像砍瓜切菜一样削去面前桌子的两个桌角。
　　 “请问诸位，为给已经死去的齐林报仇，两千多兄弟的命都丢了，这值得吗？曾大寿身为营帅，为报私仇而抗军令，此等先例能开吗？”王聪儿说，哭着跪倒在二大伯脚下，“二伯，我对不起您，您打我骂我一顿吧！”她说不下去了，脑袋磕在硬硬的地上发出“梆梆”的响声，总教师王聪儿多希望曾大寿的那双大脚狠狠地踩在自己头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