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吉宝宠物工厂，有几百只猫舍，每天源源不断地，向全国各地空运宠物猫。
　　 二年前，洪小灿通过朋友关系，到工厂里挑选猫，他一眼看中，一个月大的憨憨。
　　 憨憨抬头瞥了一眼，猫舍外弓腰垂首，端详着自己的这个人类。初次见面，它感觉与这个小伙子，王八看绿豆——对眼了。
　　 它趴在小铁笼子里，被小主人小心翼翼地，连笼带猫抱回家。新家在广州，海珠区琶洲街道新港东路，一座老式居民楼里。
　　 到家后，小主人把憨憨从笼子里放出来。看上去他是第一次养猫，笨手笨脚，手足无措。他新买的猫砂盆，又小又窄，粉红色的，与憨憨的气质，甚是不搭。
　　 憨憨看着小主人的呆萌样，心里忍不住笑了。
　　 憨憨的眼睛，泛出好看的天蓝色，它睁大眼睛四处看。
　　 它单独走路，没有多大问题。四肢尚未长开，迈步走得不太稳定，深一脚浅一脚，走出的气场，虎虎的。
　　 它小脑袋上的耳朵，不能敏感听到细微声音，这不妨碍它快速熟悉新住所。它高翘起小尾巴，在房子里溜达一圈，留下气味，圈定自己的场子。它抬头看见，小主人站在一旁，盯着自己一举一动，仿佛怔住了。
　　 洪小灿看魔怔了。他事先查阅了大量养猫攻略，临到头上了，还是不知从哪下手。他看着脚下，只有巴掌大的猫咪，忙东忙西。他在猜想，它是不是有点看不起自己。
　　 小家伙蹒跚跌撞，满不在乎，从笼子中大方走出来。它大王巡山了一遍，歪扭着身子，爬进猫砂盆。因身子太小，它进入猫砂盆是滑溜着，轻盈坠入了松软的猫砂堆。它痛快淋漓地撒了一泡热尿，罢了小矮腿草草拨拉几下，用猫砂把尿湿处掩盖了。它满意地爬出来，精准地走到猫粮盆前，用膳、补水。它还真把这当自己家呢。
　　 憨憨目中无人，完全自理，牛鼻子哄哄样，让洪小灿心里的石头放了下来。自己的工作，加班加点是常态，经常要出差，这小猫看上去，似乎不用自己操什么心。
　　
　　 七
　　 憨憨因为一件事，视洪小灿为换命兄弟。
　　 那天，小灿照例要加班到深夜。早上出门前，他额外给憨憨多泡了一大缸羊奶。他想让小家伙一天都有奶喝。
　　 等到下班进家，他拧开灯，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酸臭味，由远到近，直冲他的脑门，伴随着一声紧赶着一声，急促的“呜啊、呜啊”声。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脚下的憨憨，死死地跟紧他，一身毛发七零八乱，狼狈不堪。污物把它全身毛发，粘成一团一团的。
　　 憨憨的脑袋，瘫软无力，小脸庞聚满痛苦。它发出的叫声，凄厉，愤怒，绝望。
　　 洪小灿脑袋懵了，他看到家里地板上，到处是不可描述的，星星点点的黄色污渍。他寻着污渍，一路看过去，早上泡的一大缸羊奶，孤零零地呆在地上。缸里剩了三分之一，变了颜色的奶汁。猫砂盆里，堆满了不成形的排泄物。
　　 看上去，憨憨这一天拉稀的状况，十分恐怖。
　　 憨憨一路追着洪小灿，用剩下的气力，顽强地“呜啊、呜啊”惨叫不断。小灿蹲下身子，把它捧在手心里。可怜的小家伙，像只落水的耗子，终于靠上了救命的堤岸。
　　 洪小灿用纸巾沾上温热的水，轻轻地擦拭憨憨身上的粪便，毛发上上下下，全是污渍，奇臭无比。生来爱干净的憨憨，自卑讨好地看着小灿。
　　 憨憨全身，实在是太脏了，怎么擦也没用。洪小灿恨不得锤自己，羊奶怎么能放一天让憨憨喝，变质的奶，差一点要了憨憨的命啊。
　　 他振作精神，将手心里的憨憨，温柔地放在自己的胸口，让它可以在自己的体温保护下，恢复一点元气。
　　 他快速地来到洗手间，调试热水，将温热的水蓄满洗水池。他小小心心地，在水中加入适量宠物沐浴露，从头到脚，一点一点，轻轻为憨憨清洗毛发。
　　 零点的钟声响了两下。吹干毛发的憨憨，浑身上下光亮顺滑。它安静地在小主人身边睡下，让它惊恐的魔鬼，被小主人赶跑了。
　　 它在梦里，舔着小主人的手心，这一觉，睡得美极了。
　　 从这一天开始，小主人是它一生中，唯一的至亲至爱。
　　
　　 七
　　 久别重逢，枕在小主人手臂上的憨憨，心花怒发。
　　 憨憨半眯着双眼，余光一直粘在洪小灿身上。脑海中，像看电影般，它重温着广州二年多的生活。
　　 小主人在广州租的房子不大，一室一厅。白天憨憨独自玩耍，晚上大多也是如此。小主人常常加班到凌晨回家。
　　 小主人倒头睡下的时候，它一步不移，守在他的床头，闻着他的气息，听着他高低起伏，疲倦的鼾声。
　　 它在无边的黑暗中，瞪亮双眼，保护小主人，不休不眠，直到无法抵御的倦意，将它拉入酣眠。
　　 早晨被闹钟吵醒的洪小灿，一睁眼看到，卷缩成球状的憨憨，紧靠着他的左上臂。他一动身体，憨憨立刻翻身起来，紧张地看着他，怕他有任何不适。
　　 洪小灿满意地，撸着长得像熊猫的憨憨。新的一天，从被憨憨治愈的美好心情开始。
　　 起床后，憨憨一步不移，跟紧小主人。
　　 在憨憨亲密的陪伴下，洪小灿飞快地洗漱，上洗手间，换衣服，背上电脑包，换鞋出门。十几分钟后，随着房门“哐当”一声闭合，憨憨又恢复独守空房。
　　 憨憨独自在房子里转悠，更多的时候，它会跳上窗台，趴在玻璃窗处，看着窗外。这可以满足它，无处安放的好奇心。
　　 楼下人来人往，车辆来来去去。邻居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衣服，有买菜的，有出门喝早茶的，有带孙辈出来遛弯的，有三、五成群，踢毽子玩接力游戏的。
　　 不远处的大榕树，垂下“半天吊”。这些榕树的“胡须”，在风中偶尔的摆动，憨憨百看不厌。
　　 在憨憨眼里，一天很漫长，身体发出信号了，它不情愿地跳下窗台，到猫粮处吃点、喝点，到猫砂盆里方便一下。
　　 钻进猫砂盆里的它，不得不很小心地，叉开四只小矮脚。小主人做不到每天帮它铲粪，等了好几天，它无从下脚了，靠的都是它，缠在小主人脚下，“呜啊呜啊”叫个不停，把小主人请到猫砂盆前，小主人才愰然想起这事。
　　 诶！这得有机会，才干得了呢。起早摸黑的小主人，能在他清醒的时候，捉他来一次，是不容易的。
　　 作为一只有洁癖的公猫，困于不会说人话，能忍的，憨憨只好忍一忍。
　　
　　 八
　　 不能忍的，憨憨也只有忍着。
　　 小主人的工作，越来越忙。一天到晚，见不着他，成为常态。慢慢的，家里开始进入陌生人。
　　 憨憨不喜欢，陌生的气息侵入它的领地。
　　 它闻到气息不对，在大门密码锁打开之前，迅速逃离到隐蔽的地方。
　　 进来的有男孩，也有女孩。他们会先“喵喵喵”，叫上一阵，企图把憨憨找出来。
　　 我才不搭理呢。憨憨在藏身地屏声静气，它应激地看着他或她。
　　 他或她，放弃寻找憨憨后，开始铲猫粪、添加猫粮、添加猫咪饮用水。他或她，一边干活一边拍着视频。
　　 憨憨听见，他或她与小主人通电话。
　　 “您好！今天宠物上门服务，工作已完成，视频发您微信。因您的猫咪暂时与我不熟悉，我无法陪它完成玩耍服务。这个不属于扣费事项。”
　　 “好的，谢谢！今天的上门服务费，50元我马上转您。”
　　 有好几次，小主人很多天不见踪影，也没有陌生人上门。猫砂盆被排泄物堵住了进口，猫粮盆里所剩无几，水也快见底。憨憨被粪尿憋得浑身浮肿，每天只敢吃一口喝一点，不知断粮后日子怎么过。等到它快要觉得活不下去了，小主人终于回来了。粮食有了，砂盆能用了。
　　 只要小主人在家，它就狠狠地吃了个肚肥腰圆，怕饱了这餐没下餐。
　　 日复一日，二年转眼过去。
　　 有一天，它觉得自己快要不行了。它歪靠在小主人的书桌旁，看着他。
　　 他心里有点担心小主人，洪小灿的脸上，泛着一丝青色。小小年纪，长期熬夜，眼镜下的双眸灰暗。它一年多前看到的满头乌发的脑袋上，掉发严重，甚至有额上秃的迹象。
　　 人类活得不容易，工作是来要命的吗？
　　 憨憨浑身无力，食欲全无。它全身心地，为小主人的身体担忧。
　　
　　 九
　　 洪小灿惊觉憨憨生病时，成年的憨憨，12斤的体重，已颓废消瘦到不足7斤。
　　 送憨憨去宠物医院的路上，憨憨打起精神，和小灿玩了一会。小灿以为它不会有大问题。
　　 宠物医院的医生，很严肃地看着憨憨。几个医生过来认真会诊，给憨憨下了通知书：病危通知。诊断结果为猫传腹，治愈存活率不足1%。
　　 憨憨看见洪小灿呆立着，泪如雨下。
　　 它无力地朝着小主人，“呜啊呜啊”叫唤着，想让他开心点。
　　 小主人哭了一会儿，擦干眼泪，坐下来与医生商量抢救方案。
　　 “只要能救活它，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这只猫身体的各项指标，都非常差。你如果晚送两天，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目前，我们也不能承诺能救下它，这个病治愈率太低了。”
　　 “医生，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它一直很健康啊。”
　　 “猫咪得这种病，多数是长期生活在应激状态下造成的。平时被疏忽照料，长期没人陪它玩，猫总是独自呆着，或是频繁搬家，或是经常遇见陌生人、去陌生环境，猫咪身体各项指标就会失衡，严重的情况下就会患这种病。”
　　 “抢救病危的猫咪，需要很长的治疗时间，费用也很高。经济条件一般的家庭，多数会选择放弃猫咪。”
　　 “你如果坚持要救这只猫，请立即办理住院手续，我们将24小时监控护理，进行观察与治疗。看猫咪的情况，预计治疗期一、二个月也是可能的，费用在紧急抢救期非常高，我们还不能保证100%救回。你的意见？”
　　 “不管花多少时间，花多少钱，我一定要救憨憨！只要有一点可能，我的态度都是坚决要救。”
　　 “初步诊断结果：红细胞压积25%，到了最低值临界点。目前要用抗氧化损伤药物，还要用补血口服药。如果红细胞压积继续下降，我们会进一步检查凝血功能。凝血功能出现异常时，我们会采用输血治疗。针对电解质项目中钠、氯离子偏低，我们会延长输液时间。”
　　 在抢救憨憨的第一个10天里，洪小灿骤然瘦下5斤。
　　 他每天从晚上单位加班时间中，抽出一个小时，打车来医院陪一会憨憨。
　　 憨憨顽强的求生欲，让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惊叹。打吊针，它可以静静地趴着，一动不动几小时。打针，它一声不吭，毫无抗拒。输血，它闭着双眼，任凭医生摆布。
　　 洪小灿站在憨憨的护理笼前，它情绪立刻好了很多。它隔着栏杆，眼睛放出光芒，身体保持一动不动，不影响各种治疗器械在它身上工作。它像人类一样，听得懂小灿的话，听得懂医生和护士的话。
　　 憨憨出奇的乖，让这场艰难的抢救，创造出了奇迹。
　　 看着一点一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憨憨，洪小灿心里内疚、欣慰、惧怕、高兴，五味杂陈。
　　 洪小灿怕憨憨误会自己抛弃它，不利于它的治疗与康复。他每天不计成本，打车跑宠物医院，晚上又赶回单位加班，他觉得自己要大病一场了。他甚至怕得要死，怕自己倒在憨憨前面。
　　 四下漫延的无力与无助感，几乎要击跨洪小灿。直到他接到父亲的电话，洪布理已在赶往广州的路上。
　　
　　 十
　　 洪布理心中的儿子，倔强、好强、隐忍、聪明、好学，从小到大，报喜不报忧。
　　 自洪小灿出生起，幼儿园、小学、中学、高中，都是洪布理接送。从小毛头到小伙子，这个孩子对身边的父亲，总是笑笑，从不主动聊自己的事情。
　　 洪布理的问话，多少年来，在洪小灿这儿，都是波澜不惊少有回响。
　　 “今天学习情况怎么样？”
　　 “挺好啊。”
　　 “中午学校饭菜怎么样？”
　　 “还可以。”
　　 “航模课上得好吗？”
　　 “不想再报了。”
　　 “高考志愿，报哪个学校，什么专业，你是怎么想的。”
　　 “我还在选呢。”
　　 在不声不响中，洪小灿选择了武汉读本科，广州读研，专攻计算机。他曾短暂的被父母强留在老家，工作了一年后，义无反顾地自己应聘去了广州工作。
　　 在广州看望小灿的一天中午，他们父子俩聊天时，洪布理少有的执着对视着洪小灿的眼睛。在这父子俩长时间的对视中，他这个父亲竟然有点慌乱，甚至不好意思，低下头，先自败下阵来。
　　 他心中有一些悲伤，觉得儿子大了，人与心都与自己离得好远。又有几分欣喜，这个浑小子从头到脚，都是自己的基因，简直就是自己年轻时的翻版。
　　 他看着焦虑烦恼的儿子，瘦成纸片人的身体，十分地担忧。这份担忧，在他来广州之前，已经预见。来之前，他费尽口舌，说服郝好暂时不要过来。儿子在广州的真实状况，他对郝好只字不提。
　　 他知道，郝好的唠叨，对此时的儿子而言，会成为压倒他的稻草。他也知道，自己对儿子的每一句批评，都会让情绪无法稳定的儿子抓狂。他来，并不想多说什么，他是来做儿子可以依靠的，一座大山般沉稳的靠山。让儿子靠得住，能放松栖息。
　　 为抢救一只小动物，儿子不计成本，倾囊而出。郝好若在场，非尖声惊叫责怪不可。
　　 知子莫若父。这个艰难时刻，两头都做不好的儿子，需要他这个做父亲的并肩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