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其他人看来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吴喜嬛之所以予以拒绝，是因为一听所葆元的名字，她就怒不可遏，她早就知道是这个在她看来色厉内茬道貌岸然的人，害死了她亲爱的嫂子。她虽然并不知道这件事的具体细节，但这件事在全大队乃至更广的范围内已经尽人皆知了。是所葆元使她哥哥家支离破碎，是所葆元让她家在声誉上蒙羞，这是她一辈子都无法谅解的事情。她知道这件事也和她嫂子逆来顺受的懦弱性格有关，但罪魁祸首应该是所葆元，如果不是他依靠权力仗势欺人，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逼死自己的嫂子之后，居然还这么逍遥法外，居然还这么堂而皇之地继续当领导。她曾经几次想到要当一把杨三姐去告所葆元，为自己家报仇为嫂子申冤。可她又一想，嫂子虽然受到迫害，但她毕竟是自缢身亡，不是他杀。再者，这文革期间，公检法都砸烂了，上哪去告呀，谁会管呀。想来想去，她还是没有轻举妄动。这时，她想到了那句话：“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等着吧，让苍天惩罚罪恶之人吧，她想她一定会看到作恶之人的悲惨下场。由于她对所葆元有着这样的认识，当余本好把所葆元想让她当代课教师的话一说出来，她便认定，这是所葆元的某种良心发现，想用这种方式给她们吴家一点点补偿，以减轻一点他良心上的不安，赎回一点他道德上的罪孽。不！我不能接受所葆元的这种交换，我不能拿亲爱的嫂子的生命来换取所葆元的这一点点施舍。
　　 余本好对吴喜嬛的婉拒感到十分的不解，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全大队还有六七个初中毕业生在生产队参加劳动，没有得到去小学代课的机会。而去小学代课，就意味着可以脱离一年四季遭受风吹雨淋日晒的繁重体力劳动，就意味着将来有转为正式教师吃商品粮挣国家工资的机会。于是，他再次提醒吴喜嬛说：这可是多少人在争着抢着的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你一定要慎重考虑，三思而行。若是我汇报给所书记以后，你再后悔就来不及了。
　　 我不后悔，是因为我不合适，吴喜嬛平静地说：咱们大队这几年回来那么多初中生，哪个都比我强，让他们去做吧。大队这么关照我，我表示感谢！也谢谢你了！
　　 吴喜嬛送余本好出门时，感谢地说：余副主任喜欢看什么书，你就来拿。
　　 余本好本想自己这趟差事是手拿把掐能办成的，那样既在所葆元面前显示出自己的办事能力，又给吴喜嬛带来一个惊喜，还可以在全大队的人面前赢得个好名声，谁知这个吴喜嬛竟然如此的不识抬举，令他大失所望，他真的弄不懂吴喜嬛为什么这么固执，可他又不便多追问什么，于是，他有些郁悒说：好的，我知道了。便返回大队部了
　　
　　 三
　　 祥良晖参军离开家乡转瞬已经4年了，提干也已经两年多了，这是他第一次回乡探亲。
　　 乘了一夜的火车，又坐了两个半小时的汽车，他终于踏上了家乡的那片土地。从一队跟前的公路下了公共汽车，离家还有四里路，他身上斜挎着绣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草绿色军用挎包，肩上扛着一个浅绿色的大旅行袋，看上去有些沉甸甸的，里面装的是50斤大米，是部队价拨给每一个干部的，他从千里之外的部队把大米背回家来，是想让父母和弟弟妹妹们能吃上几顿大米饭。这大米，是部队农场生产的，部队每年按规定卖给干部一点，因为那时人们吃粮是定量供应，尤其是细粮尤为紧缺，使用粮票也买不到。
　　 祥良晖当兵以后，一直惦记着家里，惦记着年纪越来越大的父母，惦记着那大的只有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几岁的弟弟妹妹。当兵的第一年，每个月津贴费只有5元钱，他省吃俭用攒了40元钱给家中寄了回去。他刚刚提干那年，家中因翻盖新房，欠了人家260元的债，他虽然每月只开52元的工资，但他连省带借，连续三个月给家中寄了300元钱，直到家里写信告诉他欠人家的钱已经全部还上了，不要再往家寄了，他才停止了寄钱。此后，他每年都要往家里寄钱，以解决家里的不时之需。也正是因为他一直惦记着家里，提干三年多了，他连一块手表一双皮鞋都没有买，这在这个师级机关的干部中，算是唯一的一个。
　　 祥良晖虽然肩上扛着50斤重的大旅行袋，走起路来步伐还是那么矫健，还是觉得浑身那么轻松，这都是因为他回到了阔别四年的家乡，回到了生他养他的这片黑土地上。他太熟悉这块土地了，他太熟悉这条小毛道了，他念小学时从这条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六年，小道上叠印着他童年美丽的梦想，由于有美好的梦想，在那三年困难时期，没鞋穿就穿父亲给他缝制的用草垫起来的牛皮小靰鞡，没饭吃就揣上两个母亲给煮熟的土豆或是一穗嫩苞米，没钱花就自己养上一群兔子卖钱用。夏天，他在这条小道上曾多少次被瓢泼大雨浇成个落汤鸡；冬天，他在这条小道上曾多少次顶着大烟炮暴风雪上下学……但他从未随便旷过一次课，逃过一次学。他一踏上这片土地这条小道，就觉得非常亲切，他一踏上这条小道，就觉得格外踏实，这是他人生的初始之路，这条路他走的认真走的扎实，他正是从这条路上走向了远方。一晃他离开家乡已经四年时间了，由于此时还处于文革期间，家乡被运动折腾的形势依旧面貌仍然，没有发生什么让人高兴的变化，可他对家乡这片土地对父老乡亲们的亲切感不因此而淡薄。他在部队入党提干的消息传回到兰花甸后，人们都向祥钧谊家的院子里投以羡慕的目光，家家户户都在教育和嘱咐孩子时说：好好学习，看人家老祥家的大小子祥良晖，多有出息，都当了大军官了（尽管祥良晖还只是个排级干部，最小的军官）。一时间，祥良晖成了全村孩子们的楷模和榜样。古诗上说“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祥良晖回乡却没有这种感觉，他多么想在路上见到一个本村的人啊，那样可以同他边走边唠嗑，问问老张家大爷的身体怎么样啊，打听一下老王家大娘的慢性病好没好啊，老李家的旧房子翻盖没有啊……可他在路上还是一个人也没有碰到。
　　 祥良晖回到小村后，不仅祥家人像过年一样，热热闹闹，乐不可支。全村人都跟着高兴，人们纷纷过来串门，老年人想看看这孩子出息个什么样，青年人和同学们想听他唠唠军营里的生活情形，小孩子们则怀着一片好奇心在看热闹，好心人想当个红娘给祥良晖介绍个大姑娘……这是小村多年形成的良好风气，一家有什么喜庆的事，全村都跟着乐，跟着分享，就像自己家的喜事一样。这样一家的欢乐就变成了几十家的欢乐，一个人的欢乐就变成了几百人的欢乐。自然，一家有个什么为难招灾的事，大家都惦记着能帮个什么忙，这样一家的困难和忧愁，由几十家几百人分担，大困难就变成了小困难，小困难常常就算不得什么困难了。
　　 这不，人们在来串门探望唠嗑的同时，谁也没有空着手来，你带来20个鸡蛋，他带来一筐豆角，你带来一篮子土豆，他带来一个大南瓜，东西虽不多，也不金贵，让老祥家一家人心里暖暖的。祥良晖虽不是旧社会的衣锦荣归，但也毕竟和走时不一样了，入了党还提了干，他也曾想给左邻右舍的大人小孩带点什么，哪怕是一块水果糖，但是他没有办法办到，买什么都要凭票。没办法在长春市换车时买了几盒迎春牌香烟，他自己的父母和家人没有一个会抽烟的，他买烟就是为了分给大家抽，可村子里大部分人不会抽烟，会抽的又都抽惯了叶子烟蛤蟆头等关东烟，嫌烟卷没劲儿。
　　 怀着一颗好奇心和满脸惊异的则是那些小学生和孩子们，平时父母张口人家祥良晖闭口老祥家那大军官地教育着他们，成天叨咕让他们向祥良晖学习，可这个有出息的当了大军官的偶像究竟是个什么样，他们一点印象都没有。听说祥良晖回来了，放学后，都一溜儿烟似地跑到祥家来了，因为有大人们在，小孩子们自然只有站在屋门口窗台外或院子里张望的份儿。
　　 哎，是挺精神，站在那里标杆溜直的。
　　 你看那军装，四个兜的，是军官。听人家说小兵蛋子只有两个兜。
　　 真挺威武，当解放军就是好！
　　 我长大了也一定要参加解放军，一定要当祥良晖那样的军官！
　　 ……
　　
　　 四
　　 来串门的人们逐渐散去了，吃过晚饭，天也渐渐地黑了下来，祥良晖跟母亲说要去吴喜嬛家看看，母亲说：应该去看看，你们既是同学，还都是喜欢读书的人。当他听母亲说吴喜嬛还住在那个房子里，就径直走了过去。
　　 吴喜嬛知道祥良晖午前就已经回来了，她多么想马上就见到他，与他谈谈部队的事情，谈谈外边的新鲜事，谈谈读书方面的事……几年不见，他们能够谈和可以谈的话题有很多很多，可她没有去祥家，一则是他刚刚回来，去他家的人很多，另则因为自己家的成份高，也不方便急于赶过去，她也知道祥良晖倒出时间会来看她的，没想到他会这么快于当天晚上就过来了。
　　 吴喜嬛虽然在家庭和个人婚姻问题上屡遭挫伤和折磨，但这些都没有能够把她摧毁，她每次都能很快走出来，回到她的丰富多彩况味无穷的读书生活中来了，回到她的知识文化世界中来了。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在屈原、李白、杜甫、李清照、文天祥的世界里游历，她仍然在高尔基、托尔斯泰、泰戈尔、莫泊桑、马克吐温的国度里行走。一个精神世界开阔的人，往往能够很快脱离现实生活的打击和困扰，脱离眼前的苦恼和羁绊，仰望着灿烂的星空，毅然而义无返顾地前行。因此，村里人见到的吴喜嬛总是坚毅的淡定的无忧的。
　　 吴喜嬛要祥良晖坐下，接着端出一个瓷碗，里面装着四五个洗得干干净净的通红通红的西红柿，又赶忙拿起暖水瓶给他倒一碗热水，这是她事先精心准备好的，她无限深情地说：良晖，喝几口热水吧，吃几个西红柿吧。几年没见面，姐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你。
　　 喜嬛姐，不用招待，我是来感谢你的，这几年你给我寄了十几部书，我一有时间就读，全都看完了，对我帮助很大。给，说着，他把一包书递给了吴喜嬛，带着军人的诚实和庄重，和蔼地说：说话算数，这些书我都给你带回来了，没有损坏，完璧归赵。
　　 哎呀，你也太认真了，多沉重啊，还背回来干啥，留着你当资料用呗。吴喜嬛既有些疼爱又有些埋怨地说。
　　 祥良晖既有些赞扬又有些羡慕地说：那哪儿行啊，我知道，你是爱书如命的人啊。
　　 听说你当了军官了。吴喜嬛上下打量着祥良晖：是挺潇洒的！恭喜你呀！
　　 都是组织的培养。
　　 个人努力很重要啊！
　　 喜嬛姐，你家大爷大娘他们呢？祥良晖忽然想起来，问道。
　　 提起爹妈，吴喜嬛半晌没有说话，她的双眼湿润了，眼泪含在眼圈里，她觉得自己是个对不起父母的不孝女儿，真的难以启齿。
　　 究竟是怎么了？喜嬛姐？
　　 吴喜嬛用袖子擦了一下快要流淌下来的眼泪，哽咽着说：良晖，你家叔婶没跟你说吗？
　　 没有啊，究竟怎么了？祥良晖继续追问道。
　　 吴喜嬛觉得良晖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有共同语言的知己了，没必要对他隐瞒什么，就把自己的嫂子因所葆元欺辱含恨自杀，自己因拒绝与那个耍钱鬼子米立夏搞对象，家中被打砸，导致父母相继病重身亡，哥哥带领两个侄儿搬到柴店他岳父家，以至自己空守柴门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讲给祥良晖听。吴喜嬛又悲伤又无奈地说了《圣经》里的一个神话故事：耶和华安排一条大鱼，吞了约拿，他在鱼腹中待了三天三夜，我多么希望有一条大鱼把我吞了，我愿意在鱼腹中待上三十年，那时候我再出来，世事肯定不会是今天这样。
　　 祥良晖听后，很是惊异，怎么会是这样呢？顿时，他的心情跟着沉重起来，沉默了一会儿，祥良晖既是劝勉也是赞赏地宽慰她说：喜嬛姐，你是读过不少书籍的人，我记得托尔斯泰说过，“上帝给人苦难，也给人承受苦难的力量”，巴尔扎克说过，“苦难对于天才是一块垫脚石，对于能干的人是一笔财富，对弱者是一个万丈深渊。”谁也不想去寻求苦难，可当苦难降临到你的头上时，你无奈地经历了之后，可能对你的人生也是一次历练。你希望藏身鱼腹，那只是《圣经》中的一个神话故事，可现实是谁也逃避不了的，只能坦然面对。我相信你一定会坚强起来的，事实上，你已经坚强地挺过来了，相信我们今后一定会好起来的。
　　 良晖弟弟，谢谢你的关心和鼓励！吴喜嬛确如祥良晖所说，是个坚强的女子，这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常态，她平静地而自信地说：耐儿和她的外公，为她们沿街流浪乞讨的生活感到兴奋不已，认为那是充满希望、快乐和幸福的事情呢。我不管怎么说还没有达到那步田地，我好赖还有个屋，还有这么多书，我应该比她们更满足更快乐才是。她边说边指着屋子里的那些书：有这些好朋友陪伴，我一生都不会寂寞的。
　　 祥良晖知道吴喜嬛说的是英国著名作家狄更斯的长篇小说《老古玩店》中的主人公耐儿爷孙俩的遭遇。说：我们再怎么也不至于到那个地步。
　　 唠着唠着，吴喜嬛又把所葆元想安排她到小学代课，被她拒绝的事讲给祥良晖听。
　　 当小学教师你怎么还不同意呢，教师的工作挺适合你的呀！你读那么些书籍，可谓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了，当个小学教师不仅完全胜任，且绰绰有余，确切地说说是大材小用呢。祥良晖当即支持并且鼓励她去当小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