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工抱柴草烧火做饭时，二赖意外地在柴草堆里发现了一窝鸡蛋，不知道是谁家的母鸡把蛋下在野窝里了。大喜过望的二赖把鸡蛋悄悄地包起来，回到家一数，足足有十三颗。二赖捉摸起事情，这是老天爷赐给的机会，要是不用真得愧对老天。人在鬼使神差的时候最无私，二赖自己已经好几天吃不饱肚子了，但他还是不假思索地包了鸡蛋就往外走，临到门口时想想不对。不是他舍不得，他是突然想起十三，这个数字不吉利。十三点，是一句不讨巧的骂人脏话。人家小兰是北京来的知青大学生，人家懂得。二赖从包好的鸡蛋里轻轻地取出一颗，给自己留下，然后再把鸡蛋包好，带着美好的想象走出门去。
　　 小兰没想到二赖会在这时候送来十二个鸡蛋，现在是青黄不接家家人人都在为吃饭发愁时候，二赖却送来了十二个鸡蛋。有时候一把粮食比一颗金子还值钱，在灾荒面前一把粮食能救命，金子却不能吃。像在地里接受帮助一样，小兰对送鸡蛋上门来的二赖充满了感激，但感激不代表感情。小兰出生在知识分子家庭，从小受到良好的教育，现在她虽然不知道自己最后的归宿在哪里，但她知道自己最后的归宿绝不在这个光棍汉子身上。现在接受他的帮助，将来是要偿还报答的，就像把钱存进银行，将来是要连本带息取出的。小兰接过二赖递过来的鸡蛋，像在地里接受他的帮助一样，说了声：“谢谢。”和在地里接受他的帮助又不一样，她在谢谢后面还多说了几个字：“你是好人，将来必会得到好报。”
　　 半年八个月来，二赖在帮忙干活的名义下，和漂亮好看的小兰有过无数次近距离接触，得到的都是一声轻轻的：谢谢。今天她却多说了好几个字，这是几个什么样的字呀？想来就让人心醉，将来有多远？好报是什么？一个单身女人向一个光棍汉说出这样的话，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明显提示。二赖本想借此机会在小兰的房间里多停留一阵，这里是他做梦都想来的地方，可是听了小兰这句话，像心里掉进去一块糖蜜，甜醉的他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知道今夕何夕，真像一个醉汉，躁动的在这幽香的闺房里待不住了，他要找一个地方去宣泄，要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吃进肚子里的蜜糖有多甜。他疯癫了一样，跑出她的房间。
　　 村里人已经不只是在底下窃窃私语，而是光明正大地在谈说二赖和北京的女知青搞上对象了。村革委会副主任、五队队长陈大魁像吃不上葡萄的狐狸，心里不瓷实了。谁没有吃葡萄的心理呀？当时陈大魁就是一眼看上小兰的美艳，才把她要到五队。原来知青在他心目中是高尚的，是高贵的，是高高在上的，他们受过教育，来自京城，和村里的老百姓比，是天和地的差别——不是一点。可是这么美艳高贵的女知青竟然和村里的光棍二赖子搞上了对象，这不是出了奇事了吗？要是二赖子都能占上这样的便宜，那……葡萄树下的狐狸，陈大魁嘴里流出口水，心里自然就有了想法。
　　 麦收不久，瓜园里的甜瓜熟了。生产队种几亩甜瓜，不是为了让社员吃，是为了到集市上卖，是为了增加集体的收入，所以看管得很紧，不管是谁不掏钱，就吃不到瓜。二赖是村里最赖的人，他想吃甜瓜不掏钱同样不行。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别人不掏钱可能真的吃不上甜瓜，二赖和别人不一样，因为他是二赖，是马桥村出名的赖子，他不是不想掏钱，他根本就没有钱。但是他就是想吃甜瓜，不仅自己要吃，还想摘一些送去给小兰吃，以显自己的能耐和诚意。他能有什么办法，不外乎就是一个字：偷。
　　 人们的生活虽然清贫穷苦，但人们的道德并没有沦丧，偷盗，嫖媢，投机，赌博等等丑恶的事情，被整个社会所深恶痛绝，稍有觉悟，稍有教养，或稍有脸面的人是不齿于干那些男盗女娼，投机倒把的勾当。二赖才不管什么觉悟、教养和脸面呢，脸面能值几个钱？一分钱也不值。民以食为天，吃饱肚子才是头等重要的事情，别的都是假的。天黑后二赖手里提一个小篓子，穿一身黑衣裳像狗一样悄悄地爬摸进瓜园。
　　 瓜园里看瓜的三个老汉尽心尽责，他们轮换着在瓜园里来回地转，就是怕不法的小偷潜进瓜园，偷摘了集体的果实。天太黑，二赖又是像狗一样爬进瓜园的，看瓜老汉在瓜园里踅来转去还是没有发现熟透的甜瓜正被二赖一颗颗地摘走。二赖平展展地爬在瓜园里，连闻带摸，摸大的闻香的。甜瓜只要熟了就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闻见香味摸着个头又大，二赖就悄悄地采摘下来，装进拖在手上的小篓子里。一阵功夫，小篓子就摘满了。
　　 小篓子里摘满了甜瓜，看着在瓜园里踅转看瓜的老汉走到瓜园那头，二赖恶作剧地猛然站起，向瓜园外狂奔而去。这情形真的有点像诗人杜甫在《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所描述的：南村群童欺我老，公然抱茅入竹去。不同是南村群童抱走的是杜老先生盖房的茅草，而二赖偷走的是香喷喷的甜瓜。看着夜色里狂奔而去的偷瓜贼，看瓜老汉明知追撵不上，还是奋力喊叫着追撵过去。看瓜老汉的嘶声喊叫震破了寂静的夜空，甚至把村里的社员都喊了过来。人们站在瓜园边的地埝上，朝偷瓜贼跑去的方向痛声叫骂，除此而外再没有别的办法。
　　 二赖从瓜园狂奔而去，身后留下一串不绝的骂声。直到身后的骂声被广袤的夜空所湮没，二赖才停下逃奔的脚步，他坐地黑沉沉的地头喘息了一阵，吃了一个偷来的甜瓜。然后站起来，胳膊上挎着一小篓偷来的甜瓜，弯着道向村子走去，向村边碾麦场上小兰的住处走去。
　　 二赖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偷甜瓜，不是为了自己独吞，他心里更在乎的是小兰。他想让小兰吃上香甜美味的甜瓜，但他没有钱，他只能采用这样的手段。其实二赖也是有底线的，不管是叫偷，还是叫拿，二赖从来不偷拿私人的东西，哪怕私人的现钱放在哪里，他也不动，要拿就拿集体的，拿了集体的东西不招人恨，这就是他的底线。
　　 二赖胳膊上挎着一小篓甜瓜，戴着一身浓厚的夜色，悄悄地向村口的碾麦场走去。
　　 小兰就住在碾麦场边的房子里，这房子原来是生产队的库房，后来专门腾出来让她住。小兰是个清静小心的姑娘，她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多么地不好，她时时处处都小心谨慎地应对着可能发生的一切。白天上工，她默默地跟着社员在田间劳作，下工后，尤其是晚上，她早早就把房门闩插住，她轻易不出去串门，也极少有人来她这里串门，她的身份与知青伙伴有所不同，和大家住得又有一段距离，所以同来的知青很少到她这里来。这倒让本来就喜爱清静的小兰省了不少心。
　　 今天下工吃过晚饭天一黑下来，小兰就把房门闩插住，点亮油灯，歪在炕上捧起厚厚的红楼梦静静地读起来。对红楼梦这本书，她不是一般的喜爱，里面讲述的宝黛故事让她百看不厌，尤其是黛玉葬花常使她泪流满面。只要翻开这本书，小兰就会把清苦的生活，疲惫的身体，忧伤的内心这些世俗、现实的东西忘掉，就进入了书里的大观园，就和那些清秀高雅的女子在一起了。小兰静静地捧着书本，她的心灵正和书中清秀的女子们交流着，这时厚厚的窗扇被轻轻地拍响，小兰一个激灵顺手操起早就放在炕头边的一把水果刀。小兰早就有了防身自卫的准备，一个女孩身处这样的环境，没有准备是不可能的。好在这间房子原来是生产队的库房，门窗都是加固的，只要在里面闩插好，一般盗贼是进不来的。小兰虽然早有准备，但夜半三更门窗被轻轻地拍响，她还是紧张害怕得要命。小兰操起水果刀，抬头往窗上看时，窗上的窗纸不知啥时候被舔出一个窟窿，自己已经被窥看好一会了。小兰害怕是害怕，但她还是清醒冷静的，她先一口气吹灭灯焾上的灯苗，让屋里黑下来，让窥看者看不见自己，然后才颤着声冷冷地问：“谁？”问出声后，小兰马上想到可能是二赖，如果真是二赖，她会好言好语地劝他离开。
　　 窗外响起的不是二赖的声音，却是一个更让小兰毛骨悚然惊恐万状的粗壮声音，“我是队长陈大魁，小兰你把房门开开，我有话对你说。”
　　 “不管你是谁，有什么话明天说，门我不会给你开的，你赶快走吧。”瘦小柔弱的小兰，却有一个强大冷静的内心，她控制住恐惧的心情，冷静理智明白无误地向不怀好意半夜敲窗的陈大魁下了逐客令。
　　 “小兰，你还是把门开开吧，开了门，我告诉你一件好事。”陈大魁赖在窗台下不走。
　　 小兰在屋里不再应声，和这种人还有什么道理可讲。小兰把闩插好的厚厚的房门上再顶一根杠了，只要进不了屋，他愿意在外面等多长时间都由他去。
　　 “小兰，你把门开开，你开了门让我进去，我就让你去村里的学校当老师。”陈大魁给不肯开门的小兰开出一个诱人的条件，的确，去学校当老师是每一个知青求之不得的事情。当了老师自己的身份地位就可能发生变化，起码不用一天三晌和农民们一起背日头，不用再下地去干出力气的农活。当老师是好事，但在这种时候说出来对小兰不见得就是好事，小兰没有利令智昏，她还是冷静的，她清楚地知道开门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任凭陈大魁在窗下如何地许愿、求情、威胁、恐吓，小兰就是不应声，更不会给他开门。而陈大魁赖在窗外就是不走。
　　 二赖挎着一小篓子偷来的甜瓜，在这无月黑暗的夜里悄悄地走上碾麦地场，他一上碾麦场就惊愣住了，他先是听到几声压低嗓门的说话声，再细细地听细细地看，就发现小兰的窗口边站着一个粗壮的黑影，同时也听出那一声声压低嗓门的声音是队长陈大魁的。二赖胸腔里的热血沸腾起来，这个陈大魁仗着自己是队长，在村里欺男霸女，偷鸡摸狗，干了不少坏事，更是不把他二赖当人看，现在竟然跑到小兰这里占便宜来了。愤怒起来的二赖左右看看想找一块砖头，上去开了陈大魁的脑袋，可是平展展光溜溜碾完麦子时间不长的场上没有砖头之类的东西，情急之下，二赖伸手从挎在胳膊上的篓子里摸出一个大个头甜瓜，摔开膀子卯足了劲，就朝黑暗里站在小兰窗外的陈大魁砸去，巧了，那只硕大的甜瓜，在半空里飞出一个弧线，不偏不倚正好就砸在陈大魁的后脑勺上。“叭”地一声脆响，甜瓜在陈大魁的后脑勺上炸开了花。没有任何防备的陈大魁吓得差点散了架子，他做贼心虚，挨了暗算，却不敢吭声，也不知道黑更半夜是谁来了，便抱着脑袋贼似地快快地跑了。
　　 “奶奶的，敢黑更半夜跑出来欺负知青，你他妈的是不想活了。”听着陈大魁逃跑的脚步渐渐地远了，二赖才在黑暗里站直了腰，并爽爽地骂一句，提着一小篓子甜瓜走到小兰窗下，站在刚才陈大魁站着的地方，对着窗口很有些英雄气概低沉沉地说：“小兰别怕，狗日的陈大魁来欺负你了？我把他打走了，他要敢再来，到公社告他去，简直没有王法了，知青他也敢欺负。好了，不说狗日的了。小兰我给你弄来一小篓甜瓜，放在窗台下，你一会拿进去吃。我走了。”说完真的像是凯旋的战士昂着胸赳赳地走了。
　　 生产队瓜园里的瓜让人偷了，并且偷瓜贼还闹出不小的响动，队长陈大魁把这事搁不下了，他动怒地叫来基干民兵，三下五除二就把二赖捉到队部。社员们一看是二赖，气愤的劲头就没有了，这事搁谁身上都是事，唯独搁在二赖身上不是事。二赖那年都要被这样逮好几回，一个光棍赖子，吃不饱肚子，偷吃偷拿队里的瓜果，犯不了法，判不了刑，你还和他说不清理，屁股上踢几脚放的了事。但是这次队长陈大魁不依不饶，非要绑了绳子往黑房子里关他几天不可。
　　 二赖其实是个精明人，他当然知道陈大魁的心思犯在什么地方，他当着一群社员的面说：“不就是吃了队里几个瓜，犯得着这样，年底扣十个工，我把钱补上还不行。不关我，咱啥也不说，要是敢把我往黑房子里关，那咱就得说道说道。”
　　 陈大魁满脸怒气地跳到被两个民兵扭架着胳膊的二赖跟前，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就是个无赖，偷了队里的瓜还有理了，说道？你有啥说到的？”
　　 二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赖样子，歪着头，觍着脸，说：“不把我往黑房子里关，咱就是没说的，要是真往黑房子关……”
　　 “关你怎么了？”陈大魁没有让二赖把话说完，昨天晚上的事，真的不能让他张扬出去。“关你？你要是再敢偷队里的东西，我直接把你送进城里的公安局。”说着陈大魁在二赖屁股上狠狠地踢两脚，喊一声：“滚！”民兵手一松，二赖摸着被踢疼的屁股，跑出队部。
　　 这件事发生之后，二赖的心也放不下了，他觉得陈大魁这个王八蛋说不定哪天黑夜还要欺负小兰。他不在乎陈大魁在自己屁股上踢的那两脚，他在乎的是小兰，他怕小兰再让陈大魁欺负。二赖想出一个办法，他又找到学校的张老师，上次找张老师要了一块五毛钱的香皂，这次找张老师要了一支八毛钱的笛子。手上有了笛子，他就有借口往碾麦场上坐了。每天下工天黑后，他便拿着笛子坐在碾麦场边的土埝上，吱吱啦啦地学吹笛子。学吹笛子是假，暗中保护小兰是真，这就是二赖想出来的办法。
　　 地里的棉花苗一天天长起来了，随着棉花苗的长大，上面的油旱虫也一天天多起来，有的棉花苗上油旱虫多得棉花叶都展不开，油旱虫一片一片的，棉花地里该打药了。生产队安排几个姑娘背着药捅进了棉花地，其中就有小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