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银行关着的大门前，罕峰整了整灰格子西装的前襟，黝黑的脸上表情庄重，好似一个要粉末登场的演员。这大衣连同灰黑色牛仔裤都是为今天准备的。大堂里有银行职员在里面走动，门口已簇拥着一群人。罕峰抬起手腕扫了一眼后，又翻看着手机，脸上略显失望。ATM机就在玻璃大门一侧，现在没多少人取现金急用，里面没几个人，几秒后增加了一个穿灰格子西装的男子。
　　 在取款机前，罕峰暗暗地深呼吸，不时警惕地看一看玻璃门外。颤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地输入密码，他总共取了两万装入了上衣内袋里。他昨天在微信里，没透露今天要到城里来，鬓罕已在前天微信里说她这几天不舒服，跟公司请了几天假，将就着在住处附近的一个小诊所输液。罕峰焦急地询问病况如何，但尖香却总不耐烦地避而不谈，他无法从信息里窥探她的真实近况，只说小感冒之类的小问题。但他还是惴惴不安，干活时老走神；他想除了阮，目前应该没人知道他与尖香的关系。他了解南婉，如果她知道他背着她与另一个女人暗通款曲，那么早就在几个月前闹个底朝天，而不会隐忍到现在；上个月南婉还拉拽着他来到景洪(那天就只是粗略地算了下账，就把她高兴坏了。)——也就是他等下打算去的金店里，购买了好多金首饰，好像是位要准备举行婚礼的准新娘，看到她两眼放光，灿烂的笑容，他甚至感到一丝忧伤和愧疚，但仅仅如此而已。今天他还打算前往那家金店——只是因为南婉对这店里的首饰赞不绝口——他也希望那病榻中的女人对他绽放玫瑰般的笑容。他小心翼翼，生怕幸福像风一样跑了，他不会像一般人捡到宝样到处吹嘘。阮会不会把这事透露给了他的某位朋友，譬如去年阮带来与他洽谈那两百多亩辣椒地的转租事宜的岩甩；作为介绍人，之前阮在他面前极力吹捧岩甩的年少多金。而他也为了把这块烫手山芋抛出去——合伙人的出走，高额的土地整理费用，让前途变得越发扑朔迷离，他开始四处托朋友找买家或是合伙人，可是当时辣椒价格萎靡不振，本地的种植户谁都想看一个同行的彻底垮台，无人接手。而村民们已经知道他们只是租下这片地，想再高价转手的投机者，看到这囧样，都捂嘴等着事后编个流传多年的故事。当时来到地头的几波人，不是嫌离公路远交通不便利，就是没事找茬嫌地块硬，趾高气昂，出得价都气得罕峰立马想与之决斗，他也不知道他表演了几次徒手碎土疙瘩。但他最担心的还是害怕拖到雨季，那时浑浊的水面波涛翻滚，越过芦苇地，变成白花花的沼泽地；岩甩来的那天，他暗暗算过，如果错过时节，那他只有等种下的辣椒开花、结蒂，沉重的果实售不出去，压得他喘不过气，比他先种的种植户都重新犁翻，种别的了，人工费都赚不回来；当他在地里工棚中焦急等待时，恨不得每分钟都给阮打电话问他到了哪？他坐立不安，一会儿躺在竹席上，一会儿又走到门口抽着烟，一些很重要的往事，竟然在那么短的时间在他眼前历历再现，当然特别是那些似乎本可避免的失误……这次一定表现得胸有成竹，就好像他坐拥一块宝藏一般。晒得黝黑的脸庞上肌肉紧张得抽搐着，他每次都安慰自己相信天无绝人之路，可似乎停止跳动的心关键时都在背叛自己。他认识成功的妈妈很久了，已经是老相识，可是这么多年一直被她纠缠，他几近崩溃，成功却依然对他不冷不热；他双手合什，举过头顶期盼度过这次巨大的危机。
　　 远远的田间小道上，有个黑点在快速的向他所在的地方行驶过来。屁股后面拖着一股长长的黄色尾翼，渐次被风吹散。当他看见停在他工棚前的小黑点是辆蒙着灰尘的奔驰GLS时,他心里暗自窃喜，阮的确交游甚广啊！罕峰许诺给他的介绍费是每亩50元，还是有点诱惑的。车停稳了，屁股后头的黄尘却踩不住刹车，一股脑指向罕峰扑来，他捂住口鼻，咳嗽了几声，然后在逐渐散去的灰尘里看见车前已一左一右站着两人，在太阳毒辣的炫目光下线，以一种优雅的姿态戴上白色的巴拿马草帽；阮朝罕峰挤了挤眼睛，好像胜券在握的赌徒对同伴的鼓励。罕峰还看见车里还坐着一个女人，一个即使隔了一层隔热膜，还是能看出是风姿绰约的女人。罕峰好奇却没敢细看，怕引起客人不悦；阮跟他说过岩甩的女朋友一大堆，有的还是他介绍的，就像这次带过来的女人。此前他只当阮喜好吹嘘，因为他不相信这猥琐的家伙会和漂亮女孩扯上什么关系，但这时不由地相信他的能力了，女孩们是喜欢跟成功男士沾上关系的万一真成了呢；罕峰看见岩甩体态肥胖，中等身高，肉嘟嘟的脸却不显亲切。他穿着一件白色体恤衫，胸口印着美杜莎头像，腆起的肚子下着一条卡其色工装短裤，白色的运动鞋胆怯的站在原地，似乎不愿在陌生的灰土上随意露脸；简单的介绍后，阮与岩甩并肩站着，他们谁都没与罕峰搭腔，似乎也不觉得是一种冒犯。不过罕峰现在卑微的无心关注这问题；阮对岩甩滔滔不绝地吹嘘这片肥沃的土地，交通如何的便利，而且水利设施齐全。罕峰很惊讶他添油加醋的本领，似乎他埋下一枚五角硬币，下场大雨就能长出百元大钞随风摇摆。唉，城里人真是见多识广，能说会道呀，换了他，一说到不靠谱的事还没讲完，半道上就要脸红露馅了；作为地主罕峰地位尴尬，伺机找个机会插个嘴，好缓和这让他汗水淋漓的难堪局面，特别是他害怕阮提到水这个字眼，不管是静止的水，还是前方流淌的南啊河水。他甚至已经开始不耐烦起来。但任他清痰咳嗽，或是尴尬的附和阮干笑几声。岩甩也没正眼瞧过罕峰一眼，他只在阮停下嘴的空档，有点惊讶地看一下他，似乎害怕他没了声息是否要晕倒；太热了，地上蒸腾起热气，远处的农作物裹挟在地上蒸腾起的热气摇曳，也熏烤着烈日下的人心，只撩得人心慌气短。岩甩时不时用手背擦拭额头上留下的汗水，又回头看看车里的美人——她在里面吹着冷气是否无恙？岩阮成了这片上灰头土脸的幼苗暂时的主人，罕峰却只能陪着笑脸，骨碌碌的眼睑轮流在两人脸上停歇。那天罕峰没有表演徒手碎土疙瘩，因为这个黑胖墩只是东瞅瞅西瞄瞄，基本不大讲话，就连罕峰特地从镇上买来的(和谐)烟递给他，他也是用手推开，自己从裤子包里掏出(大重九)烟一个人点着抽了起来，罕峰讪讪地只好把烟递给岩阮。两人酝酿了一阵情绪，才又勉强在脸上堆起了顽强不屈的笑容。
　　 “阮，去车里拿三瓶水过来，讲了那么多，不渴嘛？罕峰，我的朋友，一开始就不应该种辣椒啊，白摘都没多少人去。230亩，地倒是还行，你现在打算怎么做？把地重新犁翻……种魔芋？”趁阮咽口水的机会，岩甩突然回头问。毫无防备的罕峰，急忙喷出口中的浓烟，胡乱的点头，呛的大声咳嗽连腰都直不起来起来。他才想起自己买来的水放在工棚躲太阳呐。而岩甩大概也想起有这么个人的存在。
　　 “这片地我跟村里签了十年合同，今年算是第一年，因为你也看到了，整理起来太麻烦。就像刚才阮朋友跟你说的，本来是三个朋友说好一起种的，可是那两个却跑到边境搞走私拉货去了，撂下我一个。我想现魔芋价格那么高，这块地还是挺不错的，按现在这价两年都可以回本了……也不怕你笑话，我没钱了。阮说你种了好几年……嗯，你看……我以这块地入股，咱们一起种，怎么样？”罕峰认为人生所谓的拼搏，其实跟赌博差不多，不管是埋头苦读的莘莘学子，端坐电脑前的上班族，胼手砥足为幼苗施肥的农民，还是衣冠楚楚的四处奔波的商人，都是深陷这场人生赌局的赌徒。赌局千变万化，赌注在变，有的为健康，有的为爱情，但大多数是为财富加码。在炎炎烈日下这三个心怀鬼胎的赌徒，眼神闪烁，对着一片无精打采的辣椒苗心事重重，各自都想从别人兜里攫取意外的收获。
　　 岩甩冷笑一声:“魔芋？！现在看是很赚钱，三五年后就无人能预测咯。况且现在种子很贵哦，想种都没法弄到种子的人多了。”然后用右手背碰了碰罕峰的肩膀:“刚才我们过来时，经过一道桥，就是那条河上的桥吗？”
　　 “对。”罕峰内心徒然紧张起来。
　　 “那雨季时会淹了这片地吧？我的妈呀，你这地怎么都是沿河……你才开始第一年种……。”说着，向无精打采的辣椒地踢飞一块小卵石，石头飞落在八米开外，惊不起耷拉着头的士兵的斗志，仿佛已认下悲惨的命运。
　　 “雨季？嗯……没什么大问题，每年都淹一点，时间不长……你放心。只要，喏，……就是把那里，你看吧，拐弯的地方，用河砂堆起河堤，就没那么严重了，等下我会领你们去看上游——上游已经开始砌防洪堤，很快就会来到这，现在就去吗？”
　　 “那只有等明年咯？拔了这些苗野怪可惜的，还真不好判断过阵子会不会值钱。我有朋友说今年雨季肯定降水多，内地种植会有影响，可是这河边地也会有影响啊。是不是？”
　　 “心爱的朋友，你看我都敢种辣椒，你还怕什么呢？别太担心了。”罕峰话刚出口，就后悔不迭，这有可能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呢。
　　 “朋友，这跟怕不怕没关系，大家都是为了赚钱而已，有疑问要问清楚啊。对不对？”
　　 “朋友，你炖的那只斗鸡是用柴火还是高压锅？”阮突然岔开话题，他害怕处于大家都陷入这尴尬的气氛不可自拔，谈妥了他可是有一笔意外之财进账呐。
　　 “当然烧柴火，谁用高压锅，那玩意炖出来味道太差……这里太热了，换个阴凉的地方，好好聊聊。走，走吧。”罕峰一脸媚笑，暗自感激阮岔开话题，对着这些倒霉东西，谁会有好心情？
　　 “你还麻烦朋友干嘛？我还有事要赶回去。地已经看过，我回去考虑一下。阮要留下就随他好了。”岩甩把杯里的水一饮而尽，晃了晃空瓶，却被罕峰一把夺过随意丢在草丛里。
　　 “不行、不行，都到这里了，刚好叙一下，没别的什么意思，就想认识下新朋友。”罕峰不由分说拉着岩甩的胳膊就要往家里赶。
　　 阮双手一摊，说道“这怪不得我，我们的这个朋友就是这样热情，我每次来他这都是是这样盛情款待。”如果南婉听到这话一定气得七窍生烟。
　　 “唉，我不想喝酒，天太热了，还要开车。”岩甩摘下帽子扇风给他湿漉漉的脖颈扇风，走到车玻璃前，又探头探脑地了看车里，好像里面关着喜爱的宠物。
　　 “我来开吧——要不金凤开开也行，你的车太贵，我有点怕。”岩甩沉吟了一会，悄声说道:“你今天就别喝了，你来开，女司机技术不可靠，她好不容易跟我出来就让她喝点，后备箱都装着她爱喝的红酒呐。”
　　 岩甩转身拉开车门，与车内的女人细声交谈。罕峰和阮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不说话。站在这里，他们可以环顾广袤的坝子，南面，村子掩映在参差不齐的果树中。夏安居在村里期间，晚上在这里睡觉时，除了夏虫儿那转进脑子的鸣叫声，也能边听见佛寺传来的沉闷的鼓声，像一道连绵不绝的涟漪，在黑夜里传遍整个坝子。
　　 饭菜的确很丰盛，炖的鸡汤漂着鲜香的黄色油滴，嘎叫做的剁生配了很多佐料，吃起来口感丰富，加上各色配菜，说是一桌之担当也不为过。罕峰心里暗自着急，无心吃东西，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只好不停地劝客人吃菜，还不停地敬酒，心中藏事，醉得也快。他一年多来投进的土地平整费用不少，虽然上游已经开始砌起了防洪堤，但现在他已经债务缠身。“应该整理出来就出租的，为什么种上辣椒？”独自在工棚抽烟时烟雾没散就经常自问；此刻，他满脸堆笑，紧锁的眉头却难解开。他想跟甩再谈地里的事，可岩甩带来的女人，从下车的那一刻，就夺走了众人的眼球，每人会发现他此刻正愁眉苦脸；金凤的确美得难以名状，罕峰自是挑不出毛病，五官精致小巧，皮肤也白得出奇，这是从小呆在室内的城里女人才有的肤色。而岩甩不时搭在上她肩膀的手，却足以让天下的男人义愤填膺。作为资深光棍，自诩既高又帅的嘎叫更是频频自斟自酌，喝着闷酒，连带着也生起第一次见面的金凤，当然是恨她空有美颜，却是豆渣脑子，睁眼瞎，却忘了岩甩门口停着象征他地位的大奔。三杯两盏下肚，岩甩话起来多了，不再刻意与他们保持距离，也变得幽默风趣起来，暂时缓解了不同阶层混杂容易产生的沉闷压抑气氛。
　　 南婉坐在金凤旁边，她自是不会错过这机会，不时地问金凤关于美容方面的问题，众人不时看见她脸上不时露出惊讶的表情，仿佛医生在她面前做着血淋淋的整容手术。
　　 “甩哥，你可是跟妹妹不般配呢，你又黑又胖，可是你看金凤妹妹就像个仙女。”喝了点酒，南碗借着敬酒的机会，冷不丁说了让罕峰醉意全无的话。“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呀。朋友，你别生气，我老婆喝点酒就这样胡乱啰嗦。”众人那一秒像被按暂停键，眼镜睁的老大都忘了放下眼皮。
　　 可岩甩却并不以为忤，反而越发得意地哈哈大笑：“大男人就要这样！只要有钱，什么女人都不用怕。如果非要你说的那样找与我般配的女人，喏，像我这样的吗？那我这亲爱的朋友都会鄙视我呀。”说完拍打着呆滞的罕峰后背，大家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阳光透过树叶，片片碎光照出隐藏于美人脸上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