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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小说】:二哥出“嫁”


作者:江苏黄云峰 探花,18807.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392发表时间:2010-11-01 16:46:01

第一节
  
  
  
   天鸿在家排行第二,所以,长辈喊他小二子,平辈则喊他二哥或小二弟。
  
   二哥定亲了。
  
   做媒的是洪松大爷,女方叫梁秋菊,陵北大队的妇联主任。秋菊是个独生女,她父母什么条件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天鸿得到他们家当养老女婿。
  
   天鸿不想愿意,因为他知道玉莲还在等着他。但经不住父母和哥哥的劝说,只得答应。
  
   天生说,玉莲是不错,但是,你和她是不能结合的。你们曾私奔过,按说他父母不应再干涉,结果呢?不仅干涉了,而且家也搬走了。他们搬走,还算是宽容的。不然的话,他一个公社书记,想个点子就能整死你。他还算是善良的。你也该自觉。现在,玉莲好长时间没来信了,你也没去信,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时间长了,感情就淡薄了,她会不会还爱你,这很难说。即使玉莲还爱你,结婚的可能性也不大,我们斗不过人家。
  
   当人家养老女婿,父母起初也想不通,但是,家庭情况摆在那儿,天鸿一天大一天,能娶上媳妇就行。何况,陵北大队离郝家巷也不远,一个在陵河镇南,一个在陵河镇北,相隔也不过三里路。再说,天鸿离开陵南,环境变了,情况可能会好些。
  
   双方没意见,喜日子定在农历十月十八,这不,喜日子说到就到了,今天就是天鸿出嫁的日子。
  
   麻庆明点燃手中的一大串挂鞭,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邀出了左邻右舍家的妇女和孩子。孩子们蹦蹦跳跳地跑到郝家门口,有的要喜糖,有的抢地下未炸的鞭炮。妇女们则三三两两站在路旁或家门口,喜欢热闹得干脆来到郝家,看天鸿“出阁”。他们有的窃窃私语,有的指指点点。
  
   今天,小二哥穿的是崭新的蓝咔叽布学生服,这是父母陪给出嫁儿子的惟一礼物。下穿大半新军裤,这是天生对弟弟所尽的手足之情。足蹬黑直贡呢布鞋,这是下台挨整的大队书记严武偷偷送来的。当“伴娘”的有玉禄、歪虎、玉琴,还有不请自到的瞎根柱。
  
   小二哥空身“出嫁”,并不感到寒酸。他知道家中的难处。父母亲不是吝啬人。他们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送给儿子,可是,这“一切”只有两个字:贫困。天鸿带走的也只能是贫困。他望望这生他养他已有二十年的家:三间草房,斑斑驳驳;木门被抄走未回,如今仍用秫秸编的笆门;石磨薄薄,无声地兀立院中;地锅屋黝黑,风箱早被邻家已“借”走;猪撅还插在锅屋南面的地上,橛子上空留二尺长又脏又朽的拴猪绳;宅院四周的树,已经凋零枯谢,难得能在枝丫上留下一两片绿叶。
  
   这就是家。尽管家很贫陋,他仍然对这块热土依依不舍。当桃花挂满紫枝时,他曾和哥哥支起扣鸟的“腊子”,悄悄地捕捉小巧美丽的翠鸟;当红瘦绿肥之际,他曾和玉莲用牛尾毛扣扯下仓皇欲飞的知了,放进余火热灰中文烧,挑出蝉背里雪白粉嫩的肉,吞进贪馋的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然后互相大笑对方被烟灰涂抹的张飞胡;那冠如巨伞的老槐树下,他曾和玉莲一起学习,说笑,谈远大理想。玉莲那袅娜的身材,甜蜜的笑容,深情的眼睛,都被狂风暴雨卷走了,留下的只有那双小白鞋的影印。唉,一切都过去了,记忆中的幸福只能增加现实中的痛苦。
  
   他站在门口,慢慢地闭上眼睛,想让痛苦从此消失。可是泪水却挤出眼角,汩汩地流了出来。他多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他却不能哭。哭会给父母带来更大的痛苦。他揩干净脸上的泪水,睁开那含悲含怨的眸子,低低地对陪送人说:“走吧。”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踏着高低不平的乡间小道走了,没有向任何人打招呼。别人招呼他,他一点也没听到。他神情呆滞,木然,缺乏活力。结婚,本是高兴喜庆的事,可是,痛苦的婚姻,却把喜庆变成了忧愁。今天的天鸿,既无喜,也无忧,他成了机器人。
  
   天爱和天霞流着泪,把哥哥送出门,直到天鸿的身影消失了,她们还站在那儿望。天爱不时用手帕揩着眼泪,双肩随着默默地抽泣耸动。天霞眼里噙着泪花,口里用力地咬着她的短辫梢。悲伤使她绯红的脸变得苍白苍白。
  
   天鸿母亲呆坐在锅屋里,锅里的水已经烧得滚开,浓浓的水蒸气几乎把又黑又趁德国盖顶上了屋笆,她还在那儿,一把草一把草地往锅底送,送……
  
   郝仁贵坐在堂屋的地上,面前摆张小木桌,桌上杯盘狼藉,他已经喝得脸红、眼直、舌头硬,说话嘟哝不清,还在拼命地喝。他对陪酒的万福、洪松、姨弟松光说:“你三人喝,喝个痛快,今天是我郝,郝仁贵的高兴兴的日子,喝,不喝就是孬,孬种。天生他妈,端菜来,来,今天喝个醉。我不是坏,坏人,二舅,姨哥,姨弟,你,你们不清楚出吗?嗯,我郝仁贵,要是坏人,你们别,别包庇我。我就是,是坏人,今天是俺儿,儿子的喜事,你们是亲,亲戚,喝点酒,也不要紧,问起来,就说,说是我,拉拢你们的。斗,斗,我不怕!喝,你们喝,怎不说话?怎不喝?”
  
   万福、洪松、松光都坐在那儿,一声不吱,呆呆地望着郝仁贵。停了好一会,万福和洪松劝郝仁贵不要喝了,松光还把酒收了起来,郝仁贵不听,仍要喝酒。三人无法,只得告辞。每人陪,你还跟谁喝呢?
  
   郝仁贵看他们都走了,又猛呷了一口酒,狂笑起来:“哈哈哈哈,都走,走了,走吧,我一个人喝!孬种!哈哈哈哈,我今天高,高兴,高兴,我儿子也能找到媳妇了,郝家不会,不会断种!郝家打,打不倒,你,你们斗吧!哈哈哈哈,嗨嗨嗨嗨,咿咿咿咿——”他醉笑过后,突然大哭起来,是哭儿子出嫁,还是哭自己委屈?是哭大儿子在外,还是哭家中太穷?也许兼而有之。他双手捂着脸,那殷殷的泪水,顺着指缝向外流淌,浑身在伤心中颤抖着。
  
   “唉,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家,如今搞成这个样子。”站在路口的刘法媳妇叹了一口气说,“凭天鸿弟那个样子,怎么该去找女婿?”
  
   “还不是李三谦那条老狗搞的!”正在纳鞋底的刘苏媳妇愤愤地说,“如今哪,坏人当道,好人必然受气。”
  
   “那还假嘛,谁在台上谁有理。仁贵叔和严武叔哪点坏了?你看给整的,哪还有一点人心!”刘英媳妇也不满地说。
  
   “天鸿弟去招女婿太屈了,秋菊她爹要好还好,不好的话,日子恐怕他过不来。”刘美媳妇惋惜地说,“玉莲不是跟天鸿跑出去一趟了吗?怎么就算了呢?唉,仁贵叔家两个儿子都不错,可惜婚姻上都不理想。天生在城里可能还好些,只是天鸿太可惜了。”
  
   “俺就不信陵河就这样了!”刘苏媳妇用牙咬断绳子,针往鞋底上一插,满脸不服气。
  
   “真要能变就好了。”刘法媳妇说,“恐怕变不了,你没听人说嘛,不搞文化革命就亡党,搞了文化革命就亡国,他们是情愿亡国不忘党呢。”
  
   四个女人还想再说什么,突然发现大队书记白豁子骑车子来了,都闭上了嘴。
  
   白豁子本想跟四个女人打招呼,看四个女人都装作没看见他,他只好骑车走开。
  
   刘美媳妇对白豁子背影撇了撇鄙视的嘴,刘法媳妇对白豁子屁股呸了一声。白豁子掉头望了望刘法媳妇,刘法媳妇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哟,白大书记,不认识还是怎么的?这儿都是贫下中农,不是牛鬼蛇神,也不是阴阴阳阳,不会兴风作浪,俺这也是比比讲。”
  
   其他人一听“比比讲”,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这“比比讲”是白玉贤白豁子的口头语,不,这也是他独家官语,就像李三谦在开会时,讲话常用一个“嗯”字一样。李三谦一次开会讲了十句话,其中“嗯”字就有十七个。——那是麻庆明一个一个数的。白玉贤的“比比讲”用得也很多,比如一次开会,他发言说:比比讲,在陵河,毛主席是太阳,我就是月亮,你们是星星。月亮围绕太阳转,你们这些星星就得围绕月亮转。比比讲,陵河是条船,我是掌舵的,你们是划桨的。比比讲,陵河的男人是阳,女人是阴,阳得在阴上面,不在上面怎么生出小阴阳来?……后来,有人就借这话戏弄白玉贤,说他爹是阳,他妈是阴,所以才生出他这个又阴又阳的二一子货。
  
   白玉贤脸红了红,本想发作,又怕缠不过这些年轻的婆娘。她们这些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大白天当众人的面,就能把开玩笑的男人按倒在地下,扒下裤子,把那家伙掏出来晒太阳,她们还怕什么丑?还是少惹麻烦。跟他们搞没好果子吃,她们能以开玩笑的名义置他难堪。他对四个女人哼了一声,愤愤地走了,走得悻悻。
  
   “哼你奶奶个屁!哼!再哼两声你那个吊牙就落光了,那才是名副其实的白豁子呢!”刘英媳妇低低地骂道。
  
   她的话,又引起众人一场哄笑。
  
   第二节
  
  
   梁老头是个出名的犟牛筋,一生认死理。
  
   他说起话来,脸先红,嘴一撇一撇的,头一梗一梗的,像只好斗的老公鸡。不过,他的脾气又是属顺毛驴的。你顺着他,头割下来给你都愿意;如果呛着他,天王老子也不让,非跟你斗个输赢不行。
  
   天鸿进门一个月不到,梁老头的牛劲又上来了。在订婚的时候,梁老头是跟洪松砸好了的:天鸿进梁家门,要改名换姓,随梁家姓,名叫梁季红;进门要喊爹喊娘。通过这些天的观察,摸底,考验,他觉得这两条协议成了空口说白话,一条也没兑现过。他听人说,谁要对天鸿喊梁季红,天鸿就不睬。有时甚至还骂人家,你说气人不?这还不算,最可恨的是,天鸿从来没对他老夫妻俩喊爹喊娘。有时逼不得已叫一声,也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呜呜哝哝,喊声轻,叫声短,在跟前都分不请他喊什么,这怎么行呢?俺招他来是做儿子的,是给俺梁家撑门立户、传宗接代的,他到好,老婆到手了,一切都变卦了。这才开始,我还能动,还吃不到他的,也穿不到他的,万一百年以后,我们老了,爬不动了,他还能把俺老夫妻俩摆到眼里呀!今天,我非要治他改口不行。怎么治呢?打不得,骂不得,一打一骂,人家会品论我,说我坏,是个绝户头,儿子刚进门就闹事,就刁难,这样,俺闺女给他了,还落个坏名声。再说女儿也不会愿意,看得出来,她们小夫妻俩还是情投意合恩恩爱爱的,对了,有办法了。梁老头狡黠地笑了笑,把烟袋在鞋底上狠狠地磕了两磕,然后背着手,走进了个屋。
  
   秋夜,寒风袭人。弯弯的月牙,昏黄地斜挂在西天。一天星斗,点缀在深色的夜空。一簇一院的房屋,黑漆漆的,几乎看不到门里露出来的灯光。没有犬吠。县宣队说养狗不利于战备,狗都入了汤锅。偶尔有几声呜呜的鹅鸣,那是家庭富裕的人家,用它来代替狗看门的。鹅能生蛋,肉也肥,还能看门守护,比狗实惠。县宣队提倡养鹅,可是应者不是云集,而是了了。
  
   天鸿低着头,闷声不响地走出娘家们。结婚三天后,每天吃过晚饭,他都要回娘家一趟。他长这么大,很少离家在外过夜。有一次他到舅舅家玩,舅舅偏要留他在家住一宿,睡到半夜,他还是爬起来,摸黑走了十八里路,赶回了陵河。母亲问他,他说:“不知怎么搞的,到一个生地方,管怎么也睡不着。”
  
   这次到梁家,不是做客,是结婚。在梁家生活一辈子,他怎么能不想家呢?好在两家不远,每天都可以回来几趟。在家里坐一会,说几句话,心里就好像舒服得多,安慰的多。在梁家生活月余,他觉得整个家庭对他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妻子,并不歧视他,没有把他看成是批斗人员的家庭子女,没有看他是倒插门,对他很尊重,也很爱护,没半点高言对他。他还是满意的。只是老头子有点封建思想,岳母没见过世面,五十多岁了,连陵河镇都没离开过。她跟人说不了几句话,未曾开口,脸上就露出笑容。小脚,走起路来,颠颠簸簸,乍一看,你会以为一阵风能把她吹倒。实际呢,她身体骨硬朗得很。平时家里烧草、喂猪、拾点湖里东西,都是她包了。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天鸿觉得还是合适的。陵河的政治生活,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说南头家中遭遇的是惊涛骇浪,那么,这里倒有点小桥流水人家的味道。岳父爱花,爱树。家里有桂花、月季、石榴、葡萄,小小的院子里,雅静、整洁,富有诗情画意。看梁老头土得不能再土的样子,你真想不到他还是治家的行家里手。他脾气倔强,对栽花修树,确实分外耐心、细心、精心,真像一个高明的园艺大师啊!
  
   天鸿留恋旧家,但渐渐也热爱起新家来。倒插门倒也罢了,叫他喊爹喊娘也能凑乎,谁都有两头父母。但叫他改名换姓,他一时接受不了。不过,这总比在陵南受那些乌龟王八蛋的闷气好。特别是他不能容忍受歧视的生活。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罗修德带着一伙人凶神恶煞地搬走了家里的门、床;强行拖走了母亲精心饲养的猪;他一辈子也忘不了,白豁子把枪靶子插在家中的磨上,让民兵把枪口对准他天鸿家瞄准,射击,虽然,那枪里没有子弹,那刘保东的奸笑,大赖二赖的蛮横,白克召的冷嘲热讽,刘起义的飞扬跋扈,这一切的一切,简直让他毛骨悚然。如今,换了陵北这个地方,他感到舒心多了。他昂起压抑的头,对长夜深深地舒了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的怨气,都还给着空荡荡的世界。
  
   他不知不觉来到梁家。推门,院墙们纹丝不动,关得紧紧地,推不开。敲门,前后屋都静悄悄的,没有回音,敲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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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作者以高超的手段描绘出众人的悲怆和无奈,文中人物以小家论大家,作者将所有角色跃然纸上,仿佛所有人都已经活了,在你面前晃动着,更将人性反应于文字中。天鸿的恋家,梁老头的不满,无奈的是两人都有自己的倔强性子,梁老太婆的传统妇女思想在这个家里面起不了作用,秋菊的善良本想让丈夫进门的,但无奈—— 情节平朴并没有高低起伏,但是却能引人入胜,很是不错的文章。希望继续加油,祝福并问好作者。编辑【逸月残雾】【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0111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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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江苏黄云峰        2010-11-01 17:40:45
  谢谢点评!
编辑、记者、作家
2 楼        文友:天涯断浪        2010-11-02 09:51:15
  一副辛酸的生活画卷。
寂寞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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