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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此情可待


作者:五月旧馆 举人,5633.8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831发表时间:2011-12-29 09:15:11

一 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申院长四十开外,头发从左边梳向右边,又黑又亮;白色衬衫,衬衫下摆插在灰色的裤子里,衬衫的口袋夹着一支黑色大头钢笔。他一手举着酒杯,一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等到鸦雀无声了,他开始讲话:
   “古人说,学以致用。你们在学校学习、生活了四年,现在是走出校门施展才华报效祖国的时候了。祖国百废待兴,‘四化’建设需要各方面很多人才,希望你们能奔赴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在各自的岗位上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你们来自祖国的各个地方,毕业后有的继续留校深造,有的可能结婚生子,有的直接参加工作,其中不乏有工人、干部、教师。无论你们从事何种职业,都不要忘记老师曾经的谆谆教导。但愿当你们老了,能像保尔.柯察金,自豪的向世人宣布,‘不因碌碌无为而羞耻,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在临死的时候,他可以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伟大的事业,为人类解放而进行的斗争!”’今天你们以学校为荣,明天学校以你们为荣!我代表化学院全体教师,祝愿你们未来工作顺利,家庭幸福!我干了这杯酒,为大家壮行!”
   申院长喝完了杯中的酒,向大家亮出空荡荡的杯底。在场的老师和学生也纷纷举起自己的酒杯响应,一饮而尽。
   这家位于学校北边五百米远的饭店又热闹起来,充满觥筹交错声。时间是七月里的一天,云很低,阴沉沉的,下着淅沥的小雨。槐花的余香已经消散,布谷鸟也不怎么叫了,在慵懒的午后,在宿舍楼前光影斑驳的加拿大杨树下,你听到的是知了“知呀知呀”尖锐的声音。除了年轻的女班主任,其他老师和领导酒过三巡,就陆续离开饭店,把剩余的时间留给学生。学生狂欢的时候到了。大家无拘无束的喝,无拘无束的唱,无拘无束的倾诉各自依依惜别之情。那一桌上,庄小舟、王超、小武、大潘、小强、小白举杯高喊,俨然慷慨悲歌之士: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诵罢,把酒一饮而尽。这一桌,宇博和班长相对无语,离别的伤感不言自明。女生有不少人泪流满面。女班主任一一安慰大家说,总会有再聚的时候的。
   陆小蛮今天穿一件白色的连衣裙,换了一个橘黄色的发箍,稍稍抹了点口红。她本来就长得不错,如此一打扮,更显得漂亮出众了。她的脸粉红粉红的,看来也喝了不少。她端着酒杯找到庄小舟,两人都露出淡淡的会心的微笑。班上谁都知道,陆小蛮喜欢庄小舟,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爱好:文学。而且庄小舟写的文章不错,是个才子。
   “你明天就回老家吗?”陆小蛮端着酒杯微笑说,嘴角两个浅浅的酒窝很好看。
   庄小舟看得出来,她内心是痛苦的,可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合适。或许说什么都是无力的。“你呢,什么时候离校?”
   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里面有无限的柔情,或者也可以说是无限的愁苦。因为情有多少,愁苦就有多少。“我后天才走。我爸开车来接我。我能去送你吗?”
   “不用了。谢谢!我想一个人走。”
   沉默片刻,陆小蛮说:“回去了能给我写信吗?”她低着头,两颗黄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慢慢滑落下来。
   “会的。我一定不会忘记给你写信。”
   “要是结婚了,跟我说一声……”
   庄小舟和她碰了杯。她喝酒时很痛快。她背过身走了,把脸埋在班主任的怀里哭。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教师,二十七八,是班上的大姐姐,女生都愿意跟她掏心窝。
   庄小舟回想起大学一年级的秋天,陆小蛮送给他一支男士唇膏,那是她爸爸出国买回来的。庄小舟一直没舍得用。大学二年级的中秋节,班里聚会,陆小蛮送给他一只银戒指,她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把戒指戴在他的手指上:“送给你了!”大学三年级,庄小舟得了一场大病,躺在床上躺了七天,陆小蛮知道后,买了一大堆水果,冲破楼管的阻拦,闯上男生宿舍照顾他,于是她就成为了男生宿舍的“第一夫人”。
   往事如烟消散在七月淅沥的雨中。现在她哭得很伤心。
   小武坐到庄小舟身边。他抬了抬高倍眼镜,说:“多好的女孩呀!你居然放弃了。”
   庄小舟笑了笑,往杯里面倒酒。他把酒喝了。那时候喝的是衡水老白干,酒味儿又浓又香。
   “心有所属了吧?是不是还想着那个在图书馆遇见的西周女孩?”
   庄小舟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
   “人家都走了,你想也白想。”小武抿了口酒,酒把他呛着了。他喝了口茶水。“难道你想千里迢迢追到她家去?你知道她的家庭住址吗?”
   庄小舟也抿了口酒,眼神淡定:“她说要我等她一年。我们相约好了,一年后她来联系我。她说她愿意嫁给我。”
   “你相信她过了一年后会给你写信?”小武不理解说。
   “我相信。”庄小舟斩钉截铁回答。
   在桌子对面,大潘喝多了,坐在椅子上,头埋在膝盖里。学习委员娜娜拍拍他的肩膀说,你怎么了大潘。大潘不说话。娜娜又问说你怎么了大潘,你没事吧。大潘忽然抬起脸说:“我难受!”说完痛哭不止。娜娜也哭了,泪流满面。刚刚稍微沉静下来的哭声又响彻了整个饭店,真好像十几年前周总理、毛主席去世一样。
   每个人都哭了,哭得好伤心,在七月下着雨的那天。大家都说四年过得好快,弹指一挥间。大家一起唱《友谊地久天长》,一边唱一边哭。最后,大家一起拍照片。照片洗出来后,上面写着:某某大学化学院九零届化学专业全体毕业生留念。
  
   二 军港之夜
   5月17号的早上,云层虽然薄,但压得很低,如同大棚的薄膜,裹住这个岭南的小镇,空气又潮又闷。午后必定要有一场雨了。庄小舟向领导请了假,同事们都表示要代他们祝福他的妹妹新婚快乐。他骑上凤凰牌单车离开学校。他在镇上的中学教书,离家有半小时的单车车程。红泥路的露水还没有干透。他经过一块块青青的稻田,经过一片片桉树林。他看到了座落在山脚的村子,红砖黑瓦掩映在龙眼树间。他家也是红砖黑瓦。屋前种着一棵柚子树,每年的中秋节,他们一家就摘柚子敬奉祖先,敬奉月神。后院有一棵芒果树,两棵芭蕉树,三棵木瓜树。堂屋与柚子树之间是晒谷场。庄小舟的爸爸十多年前,在场边砌了一个直径大约一米的圆形花坛。花坛里原先种着一棵葡萄树,现在是一棵夹竹桃。夹竹桃开花了,是深红色的,红里透着紫。孩子们在屋前追逐打闹;喜庆的日子里,最开心的恐怕要数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了。
   亲戚从外地赶来了。姨妈是坐手扶拖拉机来的。姨父是邻县林场的工人。这次来的只有姨妈、表姐,还有表姐的孩子冰冰。表姐自生了冰冰,身子发胖了,再不是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又瘦又高、敏感的小女孩。庄小舟和她们打招呼。冰冰脸很白净,一看到表舅,就非要表舅抱。庄小舟问他吃过喜糖了吗。冰冰扯着嗓门喊吃过了,声音大得就好像是庄小舟聋了怕他听不到似的。妈妈从厨房出来,捧着一簸箕切好的米花放到供桌上。姨妈亲切柔和的目光打量着庄小舟:
   “小舟是越来越英俊了。有心上人了吗?”
   庄小舟模着后脑勺,傻傻笑着。
   “傻笑什么呀!”妈妈说,“老大不小了,快三十的人了,不趁年轻找一个,老了可就没人嫁给你了。到时候,看你还笑得出来!”
   “是不是有心上人了?”表姐把冰冰拉在身边,不许他到处跑。“你瞧妹妹都出嫁了。你呢,什么时候?”
   爸爸刚才一直在外头招呼客人;他走进屋来,对庄小舟说:
   “快去看看,小妹妆化好了吗?迎亲的人到了,别耽误了吉时。”
   从江岸边传来的鞭炮声、唢呐声渐渐近了。很多人都跑到晒谷场边观望。庄小舟来到小妹的闺房。房间里满是玫瑰的馥郁香味。同村的几个女孩在给小妹化妆。小妹干干净净梳着两条辫子,辫子上插着朵红花,嘴唇涂着口红。小妹今天是最美丽最幸福的人。庄小舟看得出神了,他看到坐在梳妆台前面的不是小妹,而是变成另一个人。他又回到了北方。秋天,风高高的吹在加拿大杨树上沙沙响,铜黄色的落叶铺满了校园的林荫小道,走在上面沙沙响;冬天,白雪仿佛漫天的蝴蝶,打着转儿飘呀飘,运动场白白的,雪地里有几行弯弯曲曲的小巧足印,雪松吐着寒气,校园安安静静的……
   “你妹漂亮吧?当哥的都看傻了。”
   其中一个女孩打趣说,另外几个咯咯笑起来。庄小舟脸红了。新娘在镜子里,照着羞涩的脸,努嘴说:
   “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到。迎亲的人来了,你们快好了吗?爸说,赶吉时呢!”
   “快好了!快好了!”一个女孩帮着应答,“就差衣服没换了。你出去,快出去!”她不容分说就把庄小舟推出门外,合上门,插上插梢。
   大屋挤满了人。几个吹唢呐的坐在门口两边的长凳子上喝茶。新郎很和善,瘦高瘦高的,满脸的褶子,鼻子又圆又大。他穿白色衬衫,衬衫上别着一朵大红花。他正和爸爸在门口说话。他客客气气的。他今天不得不客客气气的,因为他要把庄小舟的妹妹娶到他家去,因为他要把爸爸妈妈疼爱的女儿娶到他家去。
   九点半了,迎亲的队伍出发。他们希望在十点前能赶到河对岸的村子,——妹夫住在河对面的村子。出门前,妈妈给庄小舟挂了一条挎肩的红布,出了门才能脱下。这是这里的习俗,哥哥还没成家,妹妹就先出嫁,那么哥哥就要挂一条红布。庄小舟要把小妹护送过去。他们先走一段旱路,然后坐渡船过河。他把小妹送走了,把她送到另一个幸福的彼岸。后来,下起了暴雨。老人们说,很吉利,风调雨顺。那晚,庄小舟喝醉了。妹妹找到了好人家,他高兴。他好久没喝醉了,自从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没喝醉过。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阳光像无数把剑,经风雨磨砺后,更加锋利了,一剑剑刺向皮肉热辣辣的。庄小舟等到下午约摸六点,太阳落到山顶上,才告别爸爸妈妈回学校。一路上他想,妈妈爸爸更孤单了,他要经常回去陪他们说说话;爸爸妈妈更辛苦了,他要经常回去帮他们干农活。
   回到学校,办公桌上有他的一封信。是一封来自北方的信,是从雪国飘来的一朵雪花。庄小舟带回宿舍。他鞋子还没有脱就躺到床上,迫不及待而又小心翼翼的拆开信:
   “君可好?许久不联系了,也不知你近况如何?父亲在报社给我安排了个职位,我就把上一份工作辞了。我问过父亲,他答应给你在这个报社安排工作。我知道你有写作的天赋。到时,我们不仅是同学,还是同事。你会来吗?我希望你能来。我切盼你来。母亲老说我不小了,再不找个人嫁了就没人要了。她打算给我介绍对象,听说是父亲从前部下的孩子。可我没答应去见他。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庄小舟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收音机里播放《军港之夜》。那一晚他没有睡,他一直匍伏在台灯下,写了十几页的信笺。
  
   三 一无所有
   老街坊饭店还是在学校北边五百米远的地方,不过面积拓宽了许多,门面也修葺一新,内部装潢与五年前大不相同。墙壁挂着古代文人墨客书画的复制品,墙角里放着各种瓷器,大都模仿青花瓷和定州白瓷。包间之间有屏风隔开,屏风风格古朴。整个就餐环境十分典雅,仿佛即便只是来吃碗打卤面,也比在小饭馆大鱼大肉要显得阔绰许多,身份高贵许多。庄小舟还是喜欢当初简朴的风格,简朴才让人感到自然亲切。如今改变成这样,真让人有“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桑田变成海”的感叹。
   庄小舟是后来才到的。小武、王超、大潘、小强、小白一看到他,就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来高喊: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庄小舟知道,这是碰头语,于是他也高喊:
   “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庄小舟与老同学互相拥抱。虽然距离上次紧紧相拥,已轮回了五个春夏秋冬,但每个拥抱仍旧温暖如初。五年前,他们相约五年聚一次。
   “宇博呢?还没到吗?”庄小舟在他们脸上迅速扫了一眼。他们都变了,可不是外貌上的改变。他也说不上来他们都哪里变了,也不知道是什么让他们变的和从前不一样了。仅仅是岁月的变迁吗?也许在他们眼中,他也变了。他心里清楚是什么让他改变的。等待,在岁月变迁里孤独等待。但是,等待却又是不变的。
   “他出国留学了。”王超往后理他的长头发,另一只手夹着香烟,烟云分成几缕扭着腰肢,缓缓往上飘。
   “出国了!”
   “波士顿大学。前年九月去的。结了婚就去了。”小武当了一名警官。脸不再是白白胖胖,却是又黑又棱角分明。假如说,以前已有“国”字的轮廓,但也只是毛笔写出的“国”字,横折之间是圆通的,而如今则是一个印在书报上的印刷体“国”字。脖子以下却是比过去胖了,肚子又圆又鼓。
   庄小舟说:“结婚他倒告诉我了,出国的事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他结婚时,你们都去了吧?”
   “除了你和大潘,其他兄弟没有不去的。”小强说话还是洪亮简洁。
   也许他在生我和大潘的气呢,庄小舟想。毕业第二年五月,小强也结婚了。他寄了张请帖过来。庄小舟写信解释过了,那时也赶巧自家妹子结婚,所以抽不开身。庄小舟瞧了瞧小强。他皮肤变黑了,本来就谢顶的他,头理得光光的。他娶了个父母介绍的农村姑娘,夫妻二人在县城做生意,听说赚了不少钱。一看脖子上黄灿灿的项链,手上两个银闪闪的戒指,脚上又黑又亮的皮鞋,就知道他赚不赚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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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大学校园里的风花雪月,与同学的纵酒高歌……一幕幕,一重重,皆敌不过短暂的青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岁月无情,往事难忘。【编辑:上官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1229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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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竹        2011-12-29 10:14:39
  小说文笔精湛老练,写出了人生的无常与岁月的无情,读之不胜唏嘘感慨。
联系QQ:1071086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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