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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此情可待


作者:五月旧馆 举人,5633.84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934发表时间:2011-12-29 09:15:11


   “真的?”庄小舟表现得无动于衷,雷打不动。
   拿小红旗的老头吹起了口哨,挥动着红旗。他站在白线里面瞄着队列,大声嚷着:
   “火车来了,退到白线以外。快点!你!对,说的就是你,退回去!还有你!”
   可是大家侧着耳朵谛听,北边还是一点声音也没有。
   “是陆小蛮亲自告诉娜娜的?”过了一会儿,庄小舟好像才记起来刚才小白说了什么。
   “是的。”小白说,“别看她昨天表现得很坚强很快活,没事人似的,可我知道她闹离婚的事是真的。”
   “一点挽回余地也没有了?”庄小舟还是那种平静的神情,“原因究竟是什么……”后面的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原因是明摆着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不过他们什么也没说。
   火车轰隆隆来了。他们先听到汽笛声,然后脚底下发颤,接着空气被震得跳动起来。他们看见黑乎乎气冲冲的火车头呼啸着由远而近。火车厢把他们的视线挡住了。车速越来越慢,有一段很短的时间里像一只蜗牛慢慢往前挪动。只听“咣当”一声,车完全静止下来。车门打开了,先下后上。人们拥堵在门口。
   庄小舟强颜欢笑。他和小白拥抱,和小强拥抱,和大潘拥抱,和小武拥抱。只是没有宇博,他在美国定居了。也没有王超,庄小舟再也不会看见他了。大潘将旅行包从地上提起来给庄小舟。庄小舟转过身去。可他又转过脸来,微笑着挥手道别。女列车员将门关上了。车缓缓启动,他们一张张真挚的脸庞从玻璃窗上滑到后边看不见了。庄小舟的眼泪止不住淌下来。这一别,又得五年了。
  
   六 广岛之恋
   庄小舟现在是中学副校长,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办公室墙壁挂着各种荣誉奖状和红旗。松木办公桌上有大堆的文件、试卷,还有台历、烟灰缸。放在正中间的是一封早上刚送来的信。信纸已摊开,边角压着打火机、烟盒。庄小舟坐在也是松木坐的靠椅上,椅背用红漆写着某某中学。窗户和门紧闭着。亮着灯,吊扇在天花板上嗡嗡响。信纸的一端偶尔被气流吹起,发出啪啪清脆的声音。庄小舟距离信纸有点远,他模糊看到上面写着:
   “王超的孩子十八岁了,这是小强告诉我的。小孩叫王鹏,和他爸一样,喜欢玩摇滚,他在县里组建了自己的乐队,经常去各大高校演出。他真是小有名气了。可他不再像我们喜欢唱《一无所有》,他喜欢香港的别安乐队……”
   阻止他顺利读下去的也许不是视力衰退的原因,而是桌子的另一边,在椅子上抽抽搭搭的小妹。这些年来,她衰老了许多,脸上没有血色,好像只是蒙着一块皮,一块被晒干焦黄、布满皱纹的皮。眼眶深深,眼睛浑浊,从那里很难发现一种叫作生气的东西,更别说年轻时曾有的美丽神采了。她愁容满面,一句三叹:
   “谁知道她会这么做呢。唉!假如我懂得她有寻死的心思,我就不会骂她,就不会让她一个人锁在房子里……”
   庄小舟其实在电话里已经知道这个消息了,现在他只不过是重温一遍。他依稀看到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星月昏暗,清风轻轻掠过龙眼树的树梢,惊起鸟雀扑扑拍打着翅膀,四周有夏蝉的鸣叫,青蛙的聒噪。丽丽已经哭不出声音来了,怔怔的坐在大屋门口的石墩上,两眼一眨也不眨。廊檐下堆满了上山砍来的柴火。廊檐外头也堆着柴火,上面盖着几层秸秆,防止雨水淋湿浸泡。牛车是他们给甘蔗施肥后、傍晚回来暂时停放在大屋门前的;他们明天还要再去忙活一天。小妹与妹夫(五年前他已经不出去揽工程了)吃完了饭洗好了澡,还气愤愤的。原因很简单,丽丽没在家吃饭,而是去她心上人的家里吃饭。她心上人的父母与她的父母矛盾颇深,经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和他结婚!”庄小舟能想象,他的小妹骂人时是恶狠狠的,眼神毒辣,龇牙咧嘴;那样子是让人很难忘的。
   月亮慢慢爬到山顶,又慢慢爬下去。山谷里或者山脚下,传来一声老鹰的长啸,与其说是划破这个依山傍水小村庄的宁静,毋宁说是增加了一种神秘的宁静氛围。也许,还能听到狗吠声。亮着灯的也只有小妹这一家子,灯光暗弱无力,似乎也在预示着悲剧的发生。小妹和妹夫睡着了,但睡得并不死。他们朦胧中听到丽丽到厨房找吃的,至少当时他们认为是去找吃的;他们听到厨房惯有的锅碗瓢盆声。他们没怎么在意。接着是关门开门又关门的声音,插梢也插上了。具体过了多久他们肯定记不得了,接下来是那可怕的瓷碗摔破的“咣啷”声。房间之间只隔着一堵墙,先是妹夫惊醒喊了一声:
   “丽丽!”
   没有回音。妹夫又喊了:“丽丽!”
   依然没有回音,小妹也帮着喊了,可那边静悄悄的。小妹和妹夫匆忙穿上鞋,绕过中堂。妹夫笃笃的敲着房门:
   “丽丽开门!丽丽开门!”
   “肯定出事了,肯定出事了。”小妹现在泪如雨下,吊扇吹拂她额头上几缕银灰色的头发。“我知道肯定出事了。他先用脚踹门,可他老了踹不开。小福从另一间房子跑出来。小雅小凤也醒了。我说:‘小福,快帮你爸踹开门。不知道你姐在里头做什么傻事了。’小福对他爸说:‘你让开,一边去!’把他爸推到,他爸掉在门槛上。他一脚就把门踹开了。丽丽倒在地上,口吐白沫,碗和农药瓶碎了,房间里充满刺鼻的浓烈气味……”
   电扇嗡嗡响。庄小舟一脸凝重。气流吹起了第二张信纸,在与刚才相同的位置上他看到(他心里一边在埋怨自己的妹妹:如果不是你们愚昧封建,她怎么可能以那种方式结束生命!):
   “娜娜与小白买了套房子。娜娜说,陆小蛮改嫁的那个男人她自己觉得并不好。其实你是可以给她幸福让她免遭多年来感情的挫折的。可你却念念不忘一个近二十年未曾露过面的女人。我开始有点恨你了……”
   在庄小舟看信的同时,他的妹妹,他那位从春天到冬天,从早上到晚上,亲手耕耘着三十多亩田地的妹妹,仍没有停下话头,仍然喋喋不休:
   “我们把她送到医院。第二天有段时间,她苏醒过来,精神很好,她跟我说要喝碗白粥。我以为危险过去了,过两天付完了医药费、住院费,我们就可以回家,就可以坐车去地里给甘蔗施肥除草,一切又会与从前一模一样。真是这样的话,她喜欢谁就让她喜欢谁吧,我们不再干涉阻止。原来只是回光返照而已!原来只是回光返照而已!谁曾想到她的苏醒只是回光返照!第二天夜里她就死了……”
   小妹停下来哭,准确的说是呜咽着。庄小舟用一双湿润、埋怨的眼睛看着她:
   “别哭了。你能把她哭活过来吗?我老跟你说,孩子们感情的事,让他们自己做主,你们帮着参考就行。没想到你这么愚蠢,你丈夫也这么愚蠢!如今说什么都迟了。”
   “谁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我几天来天天想着是否有后悔的药可以吃,让我挽回自己犯下的错误。”
   庄小舟又看了她一眼。他对自己的小妹又是恨又是同情。他站起来关掉电扇,点了根香烟,接着回来坐在椅子上。下课的铃声隐约传来,他听到学生在楼道里走动。他在烟云里看到爸爸妈妈,看到正青春年少的丽丽。烟云似乎也变得悲伤了,在空中拖着悲伤的身体,扭曲出悲伤的舞姿。庄小舟走到窗前,回忆丽丽小时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几个外甥女里,最数她喜欢舅舅。一知道舅舅从学校回家,她就让妈妈带她坐船过来;她说舅舅一个人怪闷的,她要陪舅舅说说话。庄小舟把她接到镇上的中心小学读书,毕业后又把她送到自己的学校读初中。高中她没考上大学,最遗憾的要属庄小舟了。他多想让丽丽也体会大学的生活;当她放假回来向庄小舟诉说大学的生活,无异于让庄小舟重温了那段往事。他流下眼泪,泪眼朦胧中,他看到的或许不只是爸爸、妈妈、小妹、丽丽这些悲伤的意象,似乎还有很多很多……
  
   七 秋天回不回来
   离新年还有一段日子,学校已经放假了。中午下了点雨,但到下午,被怒吼的北风一吹,就一点下雨的迹象也没有了。云层又低又厚,仿佛载着水的海绵,稍微一挤压,就能泼下倾盆大雨。天气预报说,有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强冷空气南下。冷空气昨晚到达小镇。天冷极了。艾蒿、野草在风中瑟瑟抖动着单薄的身子。到了夜间,风更大了,庄小舟可以听到教工宿舍后边、学校围墙外头,土岭上的那片松林松涛阵阵,也可以看到土岭上空快速涌过的黑压压云团。这个夜晚,松林比往常要黑暗得多。
   庄小舟披着一件军大衣,双手把衣服裹得紧紧的。衣服是大概二十多年前,陆小蛮送的。她爸爸曾是一名司令员。要是南方也和北方一样,冬天有暖气供应,他就不会这么冷了。他总感觉南方比北方要冷,即便没有雪。铁锈色的台灯下,是一本方格稿纸,角上压着烟灰缸,稿纸旁边放着一只大头钢笔。一个字都还没有写。庄小舟苍老憔悴,睡思昏沉,低垂着脑袋。他鬓角有了银丝,在灯光里很现眼。头发不再乌黑发亮了,如今是铁灰色的,而且发梢卷缩着,好像开水烫过一般,死气沉沉。突然,他咳嗽了几声,同时,他的后背像被第一声咳电着了,从椅子靠背上弹开。他躬着背撕心裂肺咳着。风从窗户、门的缝隙里漏进来,嘶嘶响;而在外头,风是怒吼着的。他还是双手裹在胸前,低垂着头。
   纸张空白一片。桌子的一角,灯光稍弱的地方,是一个褐红色边框的相框,镶在里面的是大学毕业照。不是吃散伙饭照的那张,而是在六月阳光灿烂那天,在图书馆门前很正式照的那张。图书馆上面是湛蓝的天空,真正的万里无云。白色的祖冲之塑像屹立在天空下,表情严肃认真,凛然不可亵渎。塑像往前,路的两侧各有一棵尖尖的塔松。他们站在门前的石阶上一齐喊“茄子”,照相机“咔嚓”闪亮了。大家那时候都还年轻,如六月里的阳光,朝气蓬勃,笑容灿烂。可要是现在按原来的位置排列再一起照相,恐怕与二十年前的那张比较,难以对号入座了;“岁岁年年人不同”啊!前些日子,小武给他寄来一张明信片,主画面是一座在蓝天、阳光下的红色钟楼,钟楼后面隐约可见的是几座漂亮的红色教学楼。小武说,学校为了庆祝八十校庆,新建了一个教学区,在市郊,它的面积是本部的十几倍,一切教学设施都是现代化的,从本部坐公交车大概需要十五分钟。小白和娜娜有时因为课时的安排,他们要坐校车往返于新区和本部之间。紧挨原来的图书馆,建了一座新的图书馆,旧馆与新馆之间连着一条长长曲折的通道。小武说,大家有十年没见面了,明年又是五年一次的聚会,他希望庄小舟能过去,毕竟现在交通方便了。到时,他们可以一起去看北京奥运会。他现在已不恨庄小舟了,因为陆小蛮得到了永恒的安宁;她静静的躺在市郊的公墓里,再也没有人能去伤害她。小武说,一个人要真正的活着,是否就得为自己塑造一个理想化、完美无暇的偶像,天天仰望她崇拜她,是否这样他在临死时才能总结说,自己与众不同,乃至于是伟大、无怨无悔的?小武说他不理解这样的人生,他也不喜欢这样的人生。
   庄小舟打了两次火,打火机才着了。烟头红红的。外面松涛阵阵。他感到更冷了,似乎自己一点热量也没有,冷气透过衣服、皮肉,钻到骨头里去。烟蒂在烟灰缸里苟延残喘。他提笔开始写信。风漏进来,嘶嘶响,好像魔鬼的声音。写完后,他重新看了一遍,添加了一些内容,修改了一些表达不好的句子。他把信纸对折两次,想了想,又在背面写上一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信纸放进稻草黄的老式信封里。他累了。这是一个容易感觉到疲倦的年纪。床冰凉冰凉的。他在下面垫了一张被子,上面盖两张被子,仍旧不暖和。他睡着了,梦里他还哆嗦,还听见松涛阵阵。
   大约半夜一点钟,他醒了,他咳得喘不过气来。他没命的咳,有时候喉咙里发出如毒蛇般嘶嘶声。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对自己说那么就这样让一切结束吧。几十年的等待,几十年的苦闷,几十年的恋情。这就是结尾了。那就这样吧。就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就这样带着永不衰老的恋人的音容相貌死去。他听到死神在呼朋引伴,聚集在他周围。他又看到高高被风吹过的杨树上面、漫天飞舞的雪花里一幅至美辉煌的画面,或者说这幅至美的画面一直定格在他的脑海里,他只是不小心把它忘记了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而已。可是后来,一丝求生的欲望又在他心中慢慢燃起。他抓起手机,在电话簿里拨通了一个号码……
   狂风把第二天吹得非常晴朗,阳光寒冷眩目。一朵朵洁白的云彩轻盈迅速的掠过小镇的上空。还有些风儿高高的吹着。松林看起来还在摇摆,在阳光下呈一片银灰色。庄小舟在镇人民医院的二楼,他坐在阳台上看那片松林。不久,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县里宣传部的领导、学校的领导、老师、学生代表都来看望他了,他们手里提着补品、水果、鲜花。庄小舟对其中一个年轻的教师说:
   “我桌上有封信,麻烦你今天帮我寄出去吧!”
  
   八 蓝莲花
   夏历三月初三,下着绵绵细雨,红泥路泥泞湿滑。下午三点过后,拜山的人不像上午时候络绎不绝了,鞭炮声也不像早上此起彼伏。只是偶尔有那么一次炮响,在山间回荡,也只是有那么一两拨人,撑着两三把不同颜色的雨伞来到坟山上,简单的祭拜扫,然后孤单的离开。这些后来的人,大都是嫁到村外头的女人,她们早上先跟着丈夫祭拜丈夫的祖坟,下午才有空回娘家祭拜娘家的祖坟。庄家小妹快五十了,一张脸如同褶皱的白纸,她带着孙女从河对岸搭船过来,头上架着雨伞,肩上挑两只竹篮子,踩着稀烂的红泥路往坟山去;竹篮里有五色糯米饭,米酒,纸钱等。路上不时有熟人跟她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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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大学校园里的风花雪月,与同学的纵酒高歌……一幕幕,一重重,皆敌不过短暂的青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岁月无情,往事难忘。【编辑:上官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112290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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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上官竹        2011-12-29 10:14:39
  小说文笔精湛老练,写出了人生的无常与岁月的无情,读之不胜唏嘘感慨。
联系QQ:1071086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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