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刚回来？阿公阿婆都饿坏了。”
　　 “哪有时间呀！”小妹凄惶应道，“早上不得先拜她阿爷家呀。这不，一有时间我就马上过来了。阿公阿婆真要怪，那就让他们怪好了。这有什么办法呢！”
　　 “这是你孙女吗？都这么大的人了。跟她爸长得真像！”
　　 小妹一路应承着别人的问候。她和孙女的胶鞋沾满了泥巴，鞋跟沉重，似乎再走一步，鞋子就会因为“超载”而断成两截。她们裤腿后面也都是泥巴。终于走到了坟地里。坟地在西山脚下的土丘上，土丘长满了捻果树、荆棘丛、荒草。太阳就是在这座山的后头隐没不见的。这是块风水宝地。小妹先是给每座坟上香插白纸，然后敬献猪肉、五色糯米饭、米酒，烧纸钱，放一盒短小的鞭炮。在一座较新的坟墓前，生长着一棵红豆树。树还小，尚未长出果实。小妹头上裹了一条红色头巾，从竹篮子里拿出一把磨得锃亮的镰刀，开始清理坟地的杂草。孙女蹲在一块空地里，头上打着雨伞。她好奇的望着在迷蒙的细雨中叶子浓绿的红豆树。红豆树静穆的立在她眼前。
　　 “阿婆，”她说，“那棵叫什么树？”
　　 “红豆树。”小妹一边割草一边回答。
　　 “红豆树？它的果子成熟了，跟捻果一样能吃吗？”
　　 “能呀，谁说不能吃来着?”
　　 “为什么只有我们种红豆树呢？”
　　 小妹没有回答孙女的话。她的眼睛红红的，可是泪水与雨水混在一起，谁也看不出她是否真的流泪了。
　　 回来的路上，拖着沉重打滑的鞋子，小妹告诉孙女说，舅爷喜欢红豆树，所以就种了一棵红豆树在他坟前。
　　 “舅爷为什么喜欢红豆树？”孙女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就如同在问1加1等于几。
　　 小妹说，因为舅爷不想忘记我们，他无论去哪都想着我们。
　　 “舅爷长什么样，和爸爸一样吗？他抱过我吗？”
　　 小妹用手背抹了抹眼角。她说，不完全一样，你爸爸就鼻子和眼睛像舅爷。你四岁的时候，舅爷还在呢。他何止抱过你，还曾经带你去他们学校玩呢！
　　 “可我怎么记不起来他抱过我了呢？”
　　 小妹破涕为笑。她说，那时候你还小呗，还不到记事的年纪。
　　 “一般孩子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记事？”
　　 小妹说，三岁的孩子都能记事了，偏偏你，四岁了还记不住。
　　 一大一小默默走了一段路，进了村子。孙女又问了，舅爷是为什么死的？小妹说，病死的。孙女又说，是因为什么病死的？小妹就说是害相思病死的。她们走到破败的大屋前。大屋的屋檐已经有倾颓的迹象，有的地方翘起，有的地方下塌。廊檐下的墙角有几个老鼠洞，洞前有一条痕迹明显的老鼠专用通道。柚子树不生柚子了，也不长叶子了，瘦骨嶙峋的枝桠像乞讨的双手可怜巴巴伸向天空。夹竹桃虽然还开着花，却只是零零星星点缀在茂密的黄绿色叶子当中。
　　 “今晚我们要住在这里吗？”孙女问。
　　 “不住。”小妹心事冲冲放下竹篮，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的一根将虫孔斑驳的大门打开。“我们住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好久没人住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去？”
　　 “等阿婆打扫完整个屋子、上完香，我们就回去。”
　　 小妹拿块破布擦干净供桌、供桌上的牌位。把香炉里的香灰倒了，换上新的灰土，重新剪了张红纸盖在上面，插上香烛。她从门口的旮旯里找来一把秃扫帚，将从前父母的房间、哥哥的房间、她的房间，统统打扫了一遍。打扫过后，小妹就在供桌放上供品。烟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奶奶和孙女坐在门口的石墩上。雨滴滴答滴答响，一只燕子在屋檐下留恋徘徊。很久很久以前，小妹记得她的阿婆也曾这样给她和哥哥讲过去的故事，也是在雨天，也是坐在门口的石墩上。
　　 “阿婆，你长得像你妈妈吗？”小孙女睁着好奇的大大眼睛，手枕在屁股下面，两只沾着半湿半干泥巴的小脚丫子吊在石墩下摇呀晃的。
　　 “不像。”奶奶表情严肃感伤，似乎又带有一丝甜蜜。“你该叫曾外婆才是。一般儿子像妈妈，女儿像爸爸。所以阿婆像你曾外公，你像你爸爸。”
　　 “小时候你爸爸妈妈打你吗？”
　　 “你曾外婆打过。曾外公是不打人的。他是个小学教师。学生们可喜欢听他的课了。平常不上课，学生们都挤在这间大屋子里，听你曾外公讲故事。”
　　 “讲些什么故事？和爸爸讲的一样吗？”
　　 “不一样。你爸爸讲的都是平常的故事，什么狼外婆，猴子卖剃刀之类的。你曾外公讲的可不是这些。他讲的是书上的故事。薛仁贵啦，岳飞啦，杨家将啦。记得你曾外公在夏天，在晒谷场乘凉时经常给我、你舅爷讲故事。”
　　 “舅爷和你争吵过吗？”
　　 “吵过呀，吵得可厉害了。你舅爷瞧着人挺温顺，其实脾气又倔又硬。我们小时候经常闹。长大后，我们就不闹了。”
　　 “舅爷年轻时去哪里读书了，很远很远吗？”
　　 “远啊。去到北方呢！我最远也只是去到县城。他去的地方，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呢。那个叫远呀！你曾外婆每天都担心他出事，怕他万一得个感冒发烧的，又没个亲人在身边怎么办。那时候我们村没有电话，没有手机，连电视都还没有呢，更不用说电脑了。你曾外婆有时想着想着就哭了。”说到这，小妹竟被自己的话感动得掉下眼泪来。而坐在另一个石墩上的孙女好像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问问题了，只是把手枕在屁股下面，摇荡着双脚，两眼瞪得大大的，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就在此时，从路上走来一个陌生人。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是手柄带钩的那种老式的雨伞。警察的绿色制服，脚上是一双系带子的黑色皮鞋。他戴着眼镜，又高又胖。在灰蒙蒙的细雨中，他那棱角分明的国字脸显得如此沧桑坚毅，但却又温和，却又一副不把一切放在眼里的样子。孙女早就躲在小妹的两腿之间，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人来了！”孙女说道。小妹看着他从泥路走到晒谷场，蹬上前面两级石阶。他没有收雨伞，站立在屋檐外头。雨滴答滴答响着。
　　 “你好！请问，这是庄小舟家吗？”他操一口地道的北方话。小妹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见别人对她说“请问”两个字。
　　 “从前是，可现在不是了。”一个怯生生、悲伤的声音回答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那个陌生人严肃的说，“这也是我今天来的目的。我来，不仅是我一个人，我还代表小舟大学时的其他同学。我想到他坟前去看看，表达我们对他的思念之情。你是他的？”
　　 “妹妹。”
　　 “原来是小舟的妹妹。你看能否带我到他坟前去呢？看完了，今晚我还得回县城坐火车赶回市里，然后坐班机回北京。”
　　 小妹想了想说：“可以。”
　　 于是她把大门重又锁上。
　　 三人撑着两把伞走在细碎、迷蒙的雨中。
　　 “小舟临终前有什么嘱咐吗？”陌生人问。
　　 小妹说：“他说，在他死后，在棺材里放一支玫瑰和一支康乃馨。他说自己亏欠父母的太多了；他说他一生只等着一个女人，死了还要等她。”
　　 陌生人沉默了。三人在雨中显得如此凋零凄凉，好似深秋里，树上的几片叶子。在村头转个弯，他们就望见了那座坟墓。它紧挨着浓绿的红豆树，笼罩在雨雾中，显得如此的凄凉。
　　
　　 九此情可待
　　 以下摘自多年后一篇访谈录——
　　 很久很久以后，如庄小舟所愿，他先于那个西周女孩死去了。我们多方查找，苦苦追寻，终于打听到那个现实中的西周女孩。她叫叶霁雪，和庄小舟是大学同学。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过着平静闲逸的生活。丈夫在几年前患病离世了，她如今和大儿子一家住在沿海的一座城市里，那里四季光照充足，气候温暖，空气清新。她已是一个儿孙满堂、享受天伦的老人，大儿子是公司的工程师，女儿在一个化妆品公司当营销经理，孙女（大儿子的女儿）在市里的重点中学读书，外孙（女儿的儿子）准备初中毕业。她年近七旬，鬓发苍白，眼睛浑浊，我们似乎很难从她的样貌，联想到在庄小舟的散文和小说中所描述的她年轻时拥有的美丽、阳光，让我们不能不感叹岁月无情。
　　 作为主人，她热情接待了我们。这是一个主色调是白色的幽雅别墅，具有巴罗克风格，草坪修理得很平整，花园里的花朵争奇斗艳，她坐在游廊一张古朴的藤椅上。在我们提起往昔她年轻时的爱情故事，提到那个人，提到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去找他时，她的脸上时而表现出复杂的感情，时而苍凉地付之一笑，眼睛久久注视着院子里孩子们当年种的如今已亭亭如盖的葡萄树，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时光。她后来缓缓地说：“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古人说，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他那时候虽然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可仍隐藏不了他身上特有的诗人忧郁的气质…….然而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年轻的我们能做什么呢？等待与选择！到了哪一年我们真等不下去了，不能选择了，我们其实也就人老珠黄了。”老人的话听起来玄之又玄，难以猝解。老人喜欢养猫，在我们和她交谈时，三只黑毛、机灵、拳头大小的猫在她的藤椅底下钻来钻去。老人还喜欢剪报，其中很多是关于庄小舟文章的评述和报道，她兴致勃勃地一一指给我们看，特别是一篇报道庄小舟获得矛盾文学奖的消息，她详细地叙述那天自己得知这一消息后激动喜悦的感情，她当时指着报道对儿女们说：“这位可是我大学的校友啊！”听到她这句话，我们仿佛又看见那个悲苦的庄小舟站在葡萄藤下，眼神满含深情，望着迟暮之年的那个她。而在我们告诉她庄小舟已于某年七月去世时，她平静地坐在藤椅上，一动也不动，直视前方，眼睛里分明噙着泪花，但泪水却没有流出眼眶，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仿佛是她的一生），她才又颤抖着嗓音、好象怀疑那个人已死了似地慢慢说：“他走了？——他怎么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就走那么快！我们甚至都来不及见最后一面！怎么我们的人生就这样匆匆忙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