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天上午，金成县马家镇派出所所长马静民，在县局小会议室参加局党组会，出来小解。走进厕所，站在小便池跟前刚要掏出家什来小解，手机却突然响了，忙退出来接电话。
　　 电话是一个自称马家镇秦妹集团董事长秦怀礼的秘书打来的。男中音，说话底气十足，甚至有些霸气。开口就很讲不礼貌地问，你是马所吗？接着又说，我是秦妹集团秦董的秘书；我们秦董要和你在一块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时间是今天中午11点半，地点贤聚德海鲜大酒店！秦董一切都安排好了，望你一定大驾光临。恩赐似的语气，野蛮霸道，不容商量，马静民受不了了。
　　 马家镇的大老板们，每年都要宴请镇派出所的人几次。有时候是请所长和指导员，有时候是请所里的全体干警，目的是为他们日后遇上什么治安问题好说话。马静民初来马家镇派出所任所长，不喜欢这一套。维护社会治安是派出所全体干警的本职，你有什么事就说什么事，没必要这么拉拉扯扯的。日子久了，加上所里各项办公经费紧张，上无皇粮，罚没收入和规费征收又逐年减少，朝夕不保，不让这些大款支持支持，很难拉开枪拴，马静民对老板们的请客，就有择选性地参与一下了。酒桌上，“滴酒不沾（他对甲醇过敏），保持距离，见机行事，不失原则，决不违纪违法”是他和这些老板的交往底线。
　　 这样，马静民来马家镇派出所任所长不到三年，便添置了两辆新警车，4辆警用摩托车，其他出警装备那就更不用说了，小来小去的，绝对是全县一流。他因此还有了点成就感，别说局里给了他一个党组成员的职务，就是给他个副局长的位子也绝对亏不了组织。
　　 秦妹集团是马家镇企业的龙头老大，在马集镇除了不生产原子弹，不造飞机大炮，不卖人肉包子之外，几乎什么生意都做，而且什么生意赚钱，做什么生意，从不刻板。不但把生意做到了上海、北京等大城市，还做到了日本、南韩等十多个国家，财大气粗。马静民早就想和秦妹集团建立一种较好的警民关系，协助秦妹集团排查内外不利因素，树立抗危观念，确保企业正常发展。可是，董事长秦怀礼又是市政协委员、县政协常委，又是县工商联副秘书长，身兼数职，地位显赫，什么事情都有人罩着，又财大气粗，压根就没看起马家镇派出所。自他马静民到任三年来，上层彼此之间，没有所发生过任何交往。一些治安案件即使网住了秦妹集团这条大鱼，这条大鱼也像孙猴子会72变，眼看着是条大鲤鱼，眨眼间就变成了一条小泥鳅从网眼里溜了，他再有什么想法，也就难以实现。
　　 马静民虽然时刻对秦妹集团有想法，机会也来了，就在眼前，但秦怀礼的秘书打来的这个电话，像似上级给下级下了一个红头文件，你执行也得执行，你不执行也得执行。他像误食了一只绿头苍蝇，差点吐了。
　　 马静民的第一感觉，不是秦怀礼这样逐字逐句安排了秘书，秘书的胆子再大，也不敢用这种充满霸气的口吻和他说事。别看他马静民头上的乌纱帽这么小，值不得一提，每月的工资没几个大钱，可他是人民警察中的一分子，是马家镇辖区治安秩序的维护和周边秩序的整治第一负责人，三级警督，你秦妹集团再牛皮，发生了治安案件，照管。
　　 马静民反应非常迅速，不冷不热地和秦怀礼的秘书说，不好意思，我正在外地开会。淡淡的一句话，回绝了，接着把手机关了；只要你有事求我，就不信你不会再来找我。
　　 马静民接了这个电话之后，想到是出来小解的，又进厕所站到小便池跟前重新掏出家什来小解，膀胱鼓得难受却怎么也解不出来了，他只好有些郁闷地走出了厕所。
　　 仲春的天，虽然阳光明媚，还不算太热，他从厕所里出来却感到脸上汗殷殷的，身上也不是个劲。回到会议室里，局长和政委后来讲的什么，他一点也没听进去，政委、局长分别大声叫他了，让他说说，他一怔，连忙说，一切按局党组的指示去办。大家哄笑了起来，他才感到脑袋瓜子开小差多时了。
　　 【二】
　　 马静民来马家镇派出所任所长不久，因了一桩民事纠纷，秦怀礼进入了他的视野。
　　 事情虽然过去快三年了，马静民记忆犹新，那时他刚到马家镇派出所上任不足半个月。
　　 那天上午，早饭后，一个叫刘家旺的老农民，起码得60多岁，他老婆用地排车拉着他来到镇派出所，进派出所的大门，下来地排车双膝跪在大院里，哭叫着“青天大老爷”，要派出所给他作主，给他讨个公道。深秋的风嗖嗖地卷了进来，尘土扑面。
　　 马静民和几个干警正要下村转转，看看各村的联防治安情况，刚出办公室的门就遇上这么个事情。他把老人搀起来，搀到办公室里，倒上一杯水，一边让小宋做笔录，一边让老人喝口水慢慢说。老人就号啕大哭着说，他是李村人，叫刘家旺。前几天，拉着一地排车子辣椒，去县城卖，走到王村南，被秦妹集团的保安樊奇拦住了，抓住他的衣领就打，拳拳打在他的胸脯上，打昏了他。他被人送到镇医院一检查，右侧的两根肋骨折了。在医院里住了5天院，家里也没钱，医生给他固定好折了的肋骨，就让老婆拉着来了派出所。
　　 刘家旺说完，马静民又看了刘家旺带来的x光片和病历。
　　 ——刘家旺的确被人打断了两根肋骨。
　　 打人犯法，这没说的。
　　 马静民命小张和小赵两个民警去秦妹集团总部找樊奇询问情况。
　　 小张和小赵到秦妹集团找樊奇确认这个事件，樊奇不但不配合，反而伸手要打派出所的人。这不是妨碍公务吗！派出所的人又不吃素的，最差的还是警校毕业，都会几手擒拿术，小张和小赵两人一对眼色，一个突袭就把樊奇铐上，扔到摩托上弄了过来。
　　 刘家旺当场指证说就是这个樊奇打的他，掀起衣服让大家看他的胸脯，之后嚎啕大哭说，俺又没惹你，你说……你咋下手这么狠呢，打折了……了俺两根肋巴……
　　 谁打你了！你看准了！
　　 樊奇瞪着眼睛死不认账，之后嘟嘟囔囔、自言自语地说，不是我吹，你们看着吧，你们咋把弄我来的，还得咋把我送回去。不用问，这话是说给马静民听的。马静民火了，见过猖狂的多了，还没见过这样猖狂的。你只要把人打了，派出所又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就不怕你猖狂！何况你又妨碍公务，还要袭警，想修理你实在是太简单了，仅妨碍公务这一项就能把你扔进拘留所里，忙公事公办地问刘家旺说，他打你时，还有其他的人在场吗？
　　 多了，刘家旺用脏兮兮的袖子擦了一把泪水说，路上、大田地里都是人，都看到了。
　　 刘家旺接着又说，俺村支书刘大保也在场。
　　 要不是俺村支书刘大保正好路过，俺还不知道他叫樊奇呢。刘家旺说，俺村支书刘大保可以为俺作证。刘家旺说着仍旧泪水不止。
　　 小宋让刘家旺在笔录上摁上手印，马静民就安慰了刘家旺几句，说，派出所是人民的派出所，警察是人民的警察，是为人民作主撑腰的，让他们先回去了。之后让小张和小赵到李村找村支书刘大保取证。又安排人把樊奇扔进了拘留所。依照《人体轻伤鉴定标准》第三十三条的规定，伤者刘家旺肋骨骨折应为轻伤。按照《刑法》第234条第1款规定，致人轻伤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你樊奇就在拘留所里慢慢等吧。
　　 小张和小赵去李村当天没有找到村支书刘大保了。他们虽然没有找到村支书刘大保，刘大保的妻子却说她也在场，愿为刘家旺作证。为慎重起见，第二天早饭后小张和小赵再去李村找村支书刘大保取证，这个事情全变了，变得令人一时琢磨不透这一夜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秋风仍旧嗖嗖地卷着，天上布满了云彩，一场绵绵的秋雨随风而来。
　　 刘家旺否认了！否认樊奇打他了。小张和小赵抖掉身上的雨衣，汇报说，刘大保也说樊奇打刘家旺是没影的事；刘大保的妻子也否认了，她说，她昨天是说着玩的。
　　 马静民愣了！连忙说，这怎么可能！？
　　 小张和小赵说，事情就是这样。
　　 小赵打开公文包，掏出几页纸来分开递给马静民说，这是笔录。
　　 这是刘家旺的，这是他们村支书刘大保的。
　　 事后，马静民路过李村心里疙瘩着这件事情，不知不觉走进了刘家旺家。一场秋雨刚刚走过，乡村道路泥泞遍地。马静民脚踏一路泥泞，走进了刘家旺家低矮而又陈旧的小院。
　　 刘家旺家徒四壁，媳妇在院子里洗衣服，刘家旺还在床上躺着。
　　 躺在床上的刘家旺两眼无神，胸口上像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马静民走到他床边了，他还是那样木然地躺着，问他伤好了没有，他也不吱声，给他放在床上200元钱，他也不看，像似一个耳聋眼花的白痴。马静民只好无奈地走了。
　　 后来，马静民几经努力终于摸到了一点点头绪。
　　 近年来，市委、市政府加大了各级党委政府的招商引资力度，县委、县政府对各科局、各乡镇又下达招商引资的硬性指标，并且明文规定对完不成招商引资项目的单位主要负责人，第一年戒勉，第二年就地免职；对完成和超额完成招商引资项目的单位主要负责人提拔重用，成绩特别突出的可任选择工作岗位，还要照顾一个工资由县财政全额拨款的就业指标。各乡镇党委政府也相继出台了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基本上是按照县里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套下来的，大同小异，但马家镇党委政府出台的优惠政策的第七条却深深刻在了秦怀礼的脑海里。这一条明文规定：港台澳商人来马家镇投资者，在享受本地商人优惠待遇的基础上，可再适当减免部分税收和无偿提供一定数量的土地。这一条虽然没有明文规定多少，但对一个有头脑的商人来说，吸引力是极大的。这条规定有商机。
　　 秦怀礼对农产品深加工的国际市场一直盯得很死。
　　 两年来，秦怀礼观察到辣椒出口行情大涨，利润空间很大，早就跃跃欲试涉猎这一领域，当他看到马家镇党委政府刚刚出台的这款优惠政策，感到机会来了，决定立马上马辣椒深加工项目。
　　 为了获得马家镇党委政府最大优惠，为了使这个项目让马家镇党委政府确认是一个港台澳商投资项目，以便引起党委政府的更大重视，秦怀礼飞香港一趟专门注册了一家皮包公司，把先期准备投入的500万元资金打过去，作为港商的第一期工程投资。
　　 秦怀礼这样简单的一运作，内资便成了外资，成了港资，他这个土包子便成了港商。
　　 秦怀礼把前期工作操作好了之后，就拿着早就造好的可行性研究报告（可研报告自然没有忘记弄虚作假夸大投资数额了），自拟一份港商委托书，作为港商总代理的身份，全权代表香港公司，和马家镇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人坐在办公桌上，座谈在马家镇投资上马0.8亿人民币的辣椒深加工项目有关事宜。
　　 马家镇党委政府出台招商引资优惠政策，旨在吸引外商，吸引外资，发展本土经济，造福一方百姓。秦怀礼的这一损招一出笼，蒙在鼓里的马家镇党委政府的主要负责人非常重视，以第一速度向县委县政府的主要领导作了详细汇报。县委县政府马不停蹄地派出了分管书记、分管县长和镇里的书记、镇长，亲临秦怀礼的秦妹集团二楼会议室，和秦怀礼这个假港商总代理商议在马家镇上马辣椒深加工项目的相关事宜。秦怀礼心里乐坏了，真是乐坏了，欲望激增，借机步步进攻，县委县政府为了确保这个项目扎根金成县，扎根马家镇，带动地方经济发展，优惠政策降到了底线。
　　 不久，这个项目又引起了市农委的重视，市农委主任亲自带队现场调研后，回去发了一个简报。简报最后总结到：如果马集镇这个农产品深加工项目发展起来，就是一个农产品深加工的龙头企业。一企带农，连环发展，不但会带动马家镇农业种植结构的调整，也完全可能带动全市农业种植结构调整，打破陈旧的种植模式，拉动农业经济全面发展的杠杆，形成农村农民农业新的经济增长点。
　　 乖乖！这是任何一级党委和政府都求之不得事情啊！
　　 一分管农业的市政府领导看了这个简报兴奋不已，连忙打电话询问市农委主任是不是在说梦话，农委主任说，千真万确！这位市政府领导再也坐不住了，责令市政府督查室、综合室，迅速组织人员赶赴金成县马家镇现场调研这个项目！市政府督查简报很快发表了他们调研的结果。随后，各新闻媒体蜂拥而至，其声势在短短的时间内就造了起来，秦怀礼的辣椒深加工项目一时间成了热点，并得到了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的肯定。这个项目按照马家镇招商引资的优惠政策，即使是港商，项目投产后只能免3年的税收。市某一领导的一句话就豁免了他5年的税收，包括70亩土地50年的无偿租赁。
　　 项目还没有动工，丰厚的回报已经放在这里了，秦怀礼的腰杆更硬了。
　　 春节刚过，秦怀礼马不停蹄借用马家镇党委、政府的行政力量，用足政府种种行政干预手段，召开了全镇辣椒种植动员大会，镇政府又出动大量宣传车散发种种传单，大力宣传大搞辣椒种植改变农业种植结构的好处，秦怀礼便趁其势头以港商总代理的名誉，在镇政府的监督下，和农民签订了2.2万亩辣椒种植协议，保价收购。
　　 马家镇的农民对辣椒的出口行情一无所知，又企盼着种植辣椒能让他们有个好年景，全镇35个行政村，有20多个行政村百分之六十的农户都和秦怀礼签了这种辣椒种植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