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说，我出生那一年，大清朝灭亡了，兵荒马乱的，四处都在杀人，人人都在喊着革命。母亲带着我，颠沛流离，来到了这个偏远的靠海的小渔村，一住就是十八年。
　　 社会动荡，在这里，却换了十八年的平静生活。
　　 母亲说起来的时候，总会流露出一份难以掩饰的伤感。
　　 我知道，母亲在想念家乡，可是母亲却从不对我提起她的家乡在哪里，她从哪里来？为何来到这里。
　　 我最后只知道，那年兵荒马乱，母亲带着我，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漂泊来到了这里，一直靠打鱼为生，就这样平淡地生活了下来。
　　 我很想知道我的父亲是谁，可是母亲却在我每次问起的时候勃然大怒，神情由温和转为严肃，然后严厉打断我的问话。
　　 每次被母亲苛责的时候，我都会一个人到海边独坐，坐在旭日渐升晨曦渐明的大海边上，听着波涛汹涌，看着海鸥齐飞，我难过的心情会平静下来，我会呆呆地撑着脑袋，望着一望无际苍蓝的大海，想象那一年的兵荒马乱，想象大海远处的世界。
　　 我想走出这片鱼村去，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这样的想法却从不敢对母亲提起，我知道母亲讨厌外面的世界，那份讨厌，让我对外面的世界却又莫名的害怕。
　　 似乎，在那一片片绵延的远山背后，住着的是吃人的豺狼。
　　 渔村并没有多少人口居住，大部分都是在清朝灭亡时从异地逃来这里的难民，他们靠着一张破网，打鱼为生，早出晚归。
　　 后面陆续有人进来，但很少有人出去，对于外面的世界，他们拒绝谈起，甚至，提起这样的话题，便脸色大变，神情之中是无尽的恐惧。
　　 革命，革命，那是要杀头的事情。
　　 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离这里十里外的一个小镇，母亲在我六岁那年带我去镇上卖鱼。镇上的人虽然不多，但对于我来说，却已经是很繁华了，什么物品都有，各色各样的人充斥其间，与小镇相比，而鱼村却是相当的冷清。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离开渔村，我以为我会与母亲一起在这里终老，如果不曾遇见他。
　　 那年我17岁，中秋，海潮开始上涨，海浪很大，浪涛拍打着海岸，错落有致。我站在岸边，等着皎洁的明月升起。
　　 月光下的海，显得诡异而神秘。
　　 他站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我，隔了许久，坐在一块巨石上面，拿起画板描摹了起来，等我回过头的时候，他朝我温和一笑。
　　 他衣着华贵，面容俊雅，月光映衬在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格外好看。我细细在脑子里搜索，他是谁。
　　 最后得出结论，他是一个陌生人，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我怀着好奇的心理朝他看了一眼，想走过去，却又怕他是母亲口里所说的坏人。
　　 他收起画板，朝我走了过来，神色有些腼腆，笑着说：“你好，我叫宁若生。”
　　 我有些窘迫，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男子搭话，该说什么呢？
　　 心扑通扑通地乱跳，我感觉到他的双眼火热地盯在自己身上，莫名的，脸上竟滚烫起来，我立刻低下头。
　　 “我是一个画家，你与这海浑然天成，真的很美，但我不是坏人。”他依然温和地笑说，声音里透着一股磁性，竟让我抗拒不得。
　　 我想逃，可是双脚却不停使唤。
　　 我说：“我叫绿萝。”
　　 这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对一个陌生的男子，对一个不知道来历温文尔雅的男子道出自己的名姓。
　　 这也是第一次。
　　 “绿萝，真好听的名字。”他细细咀嚼一会儿，又看着我说，“你住在这里吗？”
　　 我点了点头。
　　 “能……能……”他欲言又止，似乎有所为难，隔了半晌才吞吐了出来，“能继续站在这里，让我作完这幅画吗？”
　　 他面露恳求，我竟然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与他目光四接，那清澈如水的眼底燃烧的是烈日一般的眼神，我的心再次陷入慌乱。
　　 我说：“我……我……”，半晌没说出话来。
　　 “我没有恶意，你别担心。”他小心翼翼地说。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抬头看了一下天色，立刻说：“真对不起，我娘在家里等我了，我要回去了。”说完，我便转身朝村子里奔去，把他丢在了身后。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慌乱，我是怕他吗？
　　 不，他并不可怕，可是我看见他的眼神，我的心竟会不由控制。
　　 他似乎不罢休，在我身后朝我大声喊道：“我明晚还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
　　 我突然站住身子，慢慢回转身，朝他看了一眼。
　　 他站在原地，露出歉意的笑容，放低声音说：“我不是坏人，我只是想把你画到我的画里。”
　　
　　 二
　　 那个夜晚，我辗转难眠，我竟然开始回想他的模样，想起他看我的眼神，想他的话语，他是我长这么大，遇见的第一个与我年龄相当的男子，如此的俊雅翩然。
　　 他是做什么的呢？画家，他是从哪里来？他不住在这渔村里，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他是哪里人呢？镇上的吗？
　　 这些问题纠结着我，很想找他问个答案，可是，我没勇气问出这些话。
　　 第二天日落时分，我竟然不听使唤地再次去往海边。海边空落落的，风声混合着海声，呼啦呼啦从遥远的天际归来。而那海鸥从海的中央直向落日飞去，似乎在寻找家的方向。而斜阳余晖，映照着湛蓝的海水，从没有觉得这片海是这样的美丽非凡。
　　 岸边少有人影，打鱼的人全都回家了，这个时分，他们早已提着湿漉漉的渔网，在屋檐下晾晒，清理一天的收成。
　　 而他没有来，我左右寻找，也没看见他的身影。
　　 从夕阳落下到明月升起，他没有来，我略微有些失望。
　　 他是骗我的吗？他到底是谁？
　　 接下去的几天，到了傍晚暮烟升起时，我会准时去往海边，希望能碰见他，哪怕，只是见上一面也好，我一定要问他是哪里人，要问他从哪里来，要问他……为什么没有出现……
　　 可是他依旧没有出现，他似乎凭空消失了，带着我的疑问，突然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踪影，他难道是大海的孩子，听见了我心里的那些心声，所以在中秋之夜，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悻悻然地等了下去，期盼着有天能再次看见他。这样的心思让我想起他来的时候，脸颊斐然。我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他了。
　　 秋意慢慢深了，那些晴空万里明月朗照的夜晚也不复踪影，秋雨开始肆意连绵不休，滴答滴答，敲打在瓦房上，衬得每一个夜晚更加寂寥。
　　 而那天，秋雨霖霖，我撑着纸伞，却远远看见他独自站在我站过的那块巨石边上，似乎站了许久，全身被大雨淋了个透。
　　 我以为是幻觉，伸手揉了揉双眼，没错，是他。
　　 我轻声唤他：“宁……若……生。”
　　 他应声回头，雨水打在睫毛上，已遮盖了双眼。看见我，脸露惊喜，竟叫唤道：“绿萝，真的是你。”他说完就朝我奔了过来，似乎难掩喜悦的心情，竟一下把我搂在了怀里。
　　 “我在这里等了你一天了，从早上等到晚上，终于看见了你，真的太好了，太好了。”他不停地说着话，双手把我搂得紧紧的。
　　 “我……我……”我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脸庞。那被雨水淋湿的脸庞，此刻显得更加惨白，而那份喜悦，在眼神里面却如此的鲜明。我的心突然一阵难过，硬生生的痛楚从心底衍生，与他本是陌生，可是隔了一个多月的光阴，却又觉得与他是如此的熟悉。
　　 我以为他只是我的想象，可是却没想到这想象是如此的真实，他是如此真切地站在我的面前，如此真切地把我搂在了怀里。
　　 我没有挣脱开他的怀抱，似乎有些害怕，怕他突然又凭空消失。
　　 我努力把伞举过他的头顶，想为他遮挡去一些风雨，除此，我又该做些什么呢？
　　 他说上一阵，放开我的身子，从怀里努力掏出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掏出一张纸来。那纸滚成卷筒，被雨淋湿了，显得有些褶皱不平，他用手摊开了来，放到我的眼前，说：“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看，我画好了，全是凭着我的记忆来画的，你看，怎么样，好看吗？”
　　 纸上的墨痕被雨水侵润，早已模糊不堪，隐约可见天空，大海，海岸边上站着一个女子，长发披肩，一身淡绿长衣，虽看不出模样，但这样看起来，依旧难掩风采。
　　 我没想到，在他的眼中，我是这般的美丽动人，我也不知道原来我落在他的画里，竟是这样的好看，可惜，这画却被雨水淋湿了。
　　 他似乎察觉到我眼神里的些许失望，拿过画自己看了一眼，看见糊成一团的墨彩，欣喜转为自责。竟一下把画抓在手里，狠狠揉碎了，一脸恼恨，情绪激动道：“糟蹋了，都糟蹋了，糟蹋成这样了，真不争气……不争气……”
　　 我想抢过画，却早已被他揉碎，一下扔在了远处的海里，顺着那海水飘走了。
　　 看着他失望的神情，我竟难过起来，低声道：“这又何必，画得好好的，你何必这样赌气把它扔了。”
　　 “不。”他努力摇头，“这样的画怎么配得上你，我花了一个月的功夫，天天想着你的样子画出来的，却没想到画得如此不堪，枉我出国留学那么多年，连这么点事都做不好。”
　　 我伸出手，抓在他的手心里，看着他这么自责的神情，我的心得不到半分轻松。我强颜笑着说：“画得很好，这是我见过最美的画。”
　　 他听我这般说，懊恼的神情才略微平复了些，低下头看着我问：“真的吗？”
　　 我笑着点点头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还有人会以我为画，而且画得这么好，这已经是我见过最好的画了。”
　　 他半信半疑，凝神思索了一会儿，看着我又问：“你见过很多画吗？”
　　 我摇摇头说：“这是我见过的第一幅画。”
　　 他的表情又有些失望，回过头去，看着大海不语。
　　 我知道他的心思，我说：“其实海水蓝天我见得多了，从小生长在这里，可是却从没见过谁把这大海画下来，我们只知道打鱼，只知道这大海是我们生存的依靠，但却不知道，原来它还可以被画得这么美。”
　　 他依旧凝神不语，我继续笑着说：“如果你想画，我还站在这里，你继续画，好吗？”
　　
　　 三
　　 我从没想过要爱上谁，可是遇见他的那一刻起，从那一眸一笑里，我的心却在不知不觉中如此沦陷。
　　 我不知道他是谁，他从哪里来，他以后要去往何处，我只想有个人，在我独自站在海边的时候，静静守望着我，这份感觉是如此的美好。
　　 他没走，也没一夜消失，接下来的日子，他每天傍晚准时来到海边，我会依约前往，在那片被海岸敲打的巨石边上坐上一阵，走上无数个来回。
　　 他会告诉我一些外面的事情，我会告诉他这海水的变化，这大海的神秘，我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从他口里，我才知道，原来那绵延的大山外面并没有豺狼，而是比这小渔村更加精彩丰富，他来自一个叫上海的地方，那里更加繁华和热闹，那里有着我无法感知的天地，那片天地从他口里说出来，令我如此的向往。
　　 他抓着我的手说：“绿萝，你愿意随我去上海吗？”
　　 我茫然不知所措，看着他说：“我去上海能做什么？我没什么文化，没念过什么书，唯一能写的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十里之外的镇上，见过最有文化的人就是你了，我除了会打鱼，我不会做其他事情，我去上海我能做什么？”
　　 “你可以念书。”他看着我认真地说。
　　 “念书？”我哑然苦笑，“我娘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最好的归宿就是嫁一个好男人，需要那么多知识有什么用，又不能多打几斤鱼，多赚点钱贴补家用。”
　　 “不，绿萝，你娘还是陈旧古老的观念，现在革命了，现在是中华民国，不是大清朝的老一套，女子也可以读书，也可以有文化，也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自主自己的命运，活得更好。你应该去念书，应该走出这里，而不是被这里困住一辈子。”
　　 “革命。”我苦笑了起来，“他们说那是男人的事，那是杀头的事，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是害怕革命，才逃到这里来安生的。”
　　 “秋瑾，你知道吗？她也是女子，巾帼英雄，革命不是杀头，是扫除陈旧思想，革新观念，让人们有新的思想，不要被封建陈旧的观念所约束。”
　　 “这样的大道理我不懂。”我突然回头看着他，这个我心为之沦陷的男人，他会懂得我的心思吗？
　　 “我娘说，女人是跟着男人走的，找一个可靠的男人，为他生儿育女，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可……”我没有说下去，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怎么能配得上他。
　　 他似乎洞穿了我的心思，一下搂着我，在我耳边轻声说：“绿萝，你放心，无论天涯海角，我都带着你。”
　　 我突然眼眶湿润，抬起头来，看着他认真地说：“我要你娶我，你能做到吗？”
　　 “我……”他有些犹豫，迟疑了片刻，说：“给我一点时间好吗？这事我做不了主。”
　　 我静静地看着他的神情变化，每一分每一秒的神情都被我扑捉在心里，我想知道他是不是真想娶我，他是不是如我爱他那样爱着我。可是，他的话语让我失望，心突然疼痛起来，我努力挣脱开他的怀抱。
　　 “你走吧，我不去上海，那个地方我去不起，也配不上。如你所说，我只属于这片大海……”我有些负气地说，心里的疼痛蔓延全身，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多想随他去天涯海角。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极力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