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知道那妇人是宁依雪的母亲，想来她也就是若生的娘了，想到此处，我的心更加紧张，低下头不敢抬头张望。
　　 “娘，我这不是刚从学校回来，带了同学来玩，怕爹说，所以才走后门。”宁依雪撒娇地说。
　　 那妇人的语气缓和了些，哀叹了一声说：“一个在家闭门不出，一个却成天在外面玩，你们两个真是折腾死我了，你爹还没回来，幸好没有被碰见。”
　　 “娘，爹去哪里了？”宁依雪假装关心地问。
　　 “还能去哪里？当然去你方伯伯那里，商讨你羽姐姐和你哥的婚事，对了，你最好劝一下你哥，他现在只和你亲近，我们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现在战事吃紧，你爹要靠你方伯伯支持，否则哪里来的军饷，你哥却这样耍性子，误了婚事是小，误了你爹的军国大事就是大了。”
　　 “好了，好了，我去劝我哥，我这就去，现在立刻去。”宁依雪急忙应付。
　　 “嗯，那你去吧。”那妇人说了一声，宁依雪这才跑过来拉我的手，低声对我说道，“真烦，每天听到的都是这些话。”
　　 刚想离去，那妇人却突然喊住我们，她径直朝我走了过来，双眼似乎在我身上打量很久，我的心莫名变得更加紧张。
　　 “她真的是你同学？”她似乎有所怀疑。
　　 “是的，娘，我的同班同学，千真万确如假包换。”宁依雪拉我的手明显紧了紧，我能感觉到她也紧张了起来，生怕被看出破绽。
　　 那妇人似乎仍有怀疑，一双眼睛在我身上打量不停，末了，摇了摇头说：“去吧！”
　　 我的心才突然轻松下来，宁依雪应了一声嗯，立刻拉着我朝前跑去，边跑边低声说：“我娘最心细，被她看穿了就惨了，还好她没看出来。”
　　 进了院落，宁若生的房间却在二楼，绕过木制的楼梯，宁依雪把我领到门前，抬头朝我看了一眼，低声说：“绿萝姐姐，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我哥已经等你很久了，你自己敲门和他说吧，我想你和他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就不凑热闹了，我在楼下等你，记住了，不要超过十二点，我爹回来了就麻烦了。”
　　 我点了点头，宁依雪便拈轻脚步朝楼下走去了。
　　 我站了一会儿，突然千里迢迢跑来见他，而他就与我隔着这么一道门的距离，那些想念，那些担心，那些难过突然堆上心头，手指扣上，却不敢敲下门去。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手指在门上叩了起来。
　　 叮咚叮咚，没有回应，叮咚叮咚，他的声音突然响起，似乎有些不耐烦，大声吼道：“我说过了，我不吃。”
　　 听见他的声音，我的眼泪突然在眼角打转，我咬紧嘴唇，轻声说：“若生，是我。”
　　 房间里没了声响，好一会儿，门突然被拉开了，他直直地站在的眼前，与我贴面而立，一张脸早已失去了光彩，形容憔悴。
　　 “你……你……”他揉了揉双眼，似乎难以相信，突然欣喜若狂，一下把我抱了起来，高兴地叫道：“绿萝，真是你，真的是你。”话到最后，竟成了哽咽。
　　 我伸出手指，抚摸着他的脸庞，那张令我沉醉的轮廓分明的脸，如今消瘦无比，我压住心里的痛楚，低声说：“你怎么这么傻，怎么就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么？”
　　 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不止，我不在乎他是否爱我，可是我在乎他为何这般不爱惜自己。
　　 他立刻关上门，紧紧搂着我，难掩兴奋，激动地说：“看见你，看见你真好，绿萝，我想你想得发疯了，我恨不得立刻去找你，可是我没法，没法说服他们，我没用，真的没用……”他的神情突然变得懊恼自责，一下松开双手，回头坐在床上，神情沮丧，低声说：“绿萝，你走吧，我没脸见你，我答应你的我做不到，我没办法见你。”
　　 看见他的样子，我所有的责怪全都没了，我不知道，我爱的男人这般在折磨着自己，我恨我自己所有的怀疑，我恨我自己对他所有的责怪。
　　 “我知道，你没骗我，我知道，若生，这一切我都清楚明了，我更知道你需要承担什么，你娶不娶我不重要，我只要能看见你，能看见你安好，我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你别这样折磨自己，你这样子，让我更加难受，更加痛苦，因为都是我害得你这样。”
　　 “不，绿萝，这不怪你，这都是我自己没用，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现在能看见你，其实我好开心，你看，你看。”他从床上站了起来，走到角落里，拿出一些凌乱的画纸，摊开了放到我的眼前。
　　 那些纸上全是我的画像，有站立的，有坐着的，有背影，有与大海融为一体的，墨笔勾勒，似乎把在海边的那段日子全都装进了画里。
　　 他看着那些画，自言自语说：“我每天就靠着对你的记忆不停作画，我不想当什么将军，我也不要成王成候，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天天看着你，能和你一起看海，和你一起作画，一起享受日出日落。”
　　 看着他的样子，看着这些画，我便觉得从渔村来到这里不是一种错，如果这种行为是一种罪，那么，我宁愿一个人背负，用下辈子去偿还。
　　 可是若生，我该如何去偿还你对我的爱？
　　 我该如何偿还？任我化身天使，任我打扮成最美丽的模样，我又该如何配上你给予的这份爱？
　　 眼泪，像一颗颗断落的珠子，从眼角滚落，溅在地上，能否开成最美丽的花？
　　 我说：“若生，为了我，你要好好爱惜自己，好好保重自己，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也是我的。在这个繁华而陌生的城市里，你是我唯一的依靠，也是我最亲最亲的人，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八
　　 我在这个城市停留了下来，只为了那一份守候的温暖，这份爱，即便罪大于天，我也这么任性自私一回。
　　 若生每周来看我一次，每次来，他会带我去海边，看外滩的风景，看这座古老的城市，看那些烟雨之中的江南小巷。
　　 我们漫步行走，与风雨无尤，与他人无关。
　　 那段日子踏实而快乐，有他在的每一刻，这个城市对于我来说，多么繁华陌生都不再重要。
　　 可是这一切依旧显得短暂，没过多久，方羽便发现了我的存在，她来势汹汹，在学校里找到我，单独约我出去。
　　 我知道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而这场战争关系到我和若生的幸福，我应约前往。
　　 她在公园等着我，见我到来，先是礼貌问好，继而冷笑说：“绿萝小姐，真是想不到，我们又见面了，现在的你真应了那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我知道她无好意，心里作了准备，浅浅笑了笑说：“方小姐找我，不会只是为了夸奖我吧！”
　　 “当然不是，我今天找你，是告诉你现在的情形，不知道绿萝小姐时常看报不？”
　　 我不解她的意思，静静看着她。
　　 “现在冯系军阀已经向中央军开战，我想你应该清楚吧。现在谁胜谁负还未可知，而我爹一直是支持宁伯父的，多年来，我爹一直提供财力支持，才有宁伯父的今天，现在如果因为你让我们两家不和，那后果绿萝小姐可有考虑？”
　　 我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从那天在宁府听见若生的娘的话，我就已经了解了几分。
　　 “如果没了我爹的支持，这场战争的胜负结果立见分晓，若生将变得一无所有，而你现在所享受的一切也将全部化为乌有，你希望是这样吗？希望若生因为你而家破人亡？”
　　 我虽然料到了她会来者不善，但是我没法料到这些家国大事，可是看着她有些得意的样子，我冷笑了一声说：“即便他一无所有，我也守在他身边，不离不弃，这个不劳方小姐操心。”
　　 她没料到我完全不在乎她的威胁，得意之色立消，脸色有些难看，看着我道：“你在乎不在乎无关紧要，可是宁伯父会在乎，如果宁伯父知道你们在一起，你想会是什么结果？”
　　 “你……”我有些动怒，但看见她稍显得意的神情，我立刻按捺住怒火，我不能让她得意，否则我就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我和若生生死都在一起，没有谁能拆散得了，这个也请方小姐要相信。”我淡淡一笑说。
　　 “你拿若生的死来要挟我？”她首先动怒。
　　 我浅浅笑了笑说：“我还没那么大本事，若生的生死是谁也掌控不了的，你和我都不行，若生爱谁也只有若生做得了主，我也做不了若生的主。”
　　 “绿萝小姐，我知道若生在乎你，而你在乎若生，我顾忌若生的感受，才没把这事告诉我爹，你别逼我做出我不愿意做出的事情。”
　　 “方小姐想怎么做，我也控制不了，我只希望方小姐别得势欺负我们这种没势的女子就好了，在上海，我知道方小姐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你想怎么样，谁也管不住，你不想怎么样，谁也奈何不了，而我还真没那么大的能力，能左右得了你。”
　　 她似乎被我气得嘴唇哆嗦，脸色铁青，最后冷笑了几声，没作言语，便独自转身离去了。
　　 我并不知道她会给若生带来什么灾难，这一次见面我也不敢告诉若生，这些事情，如果让他知晓，他会显得更加为难，可是，我最终还是错了。
　　 几天后，依雪找到我，从她的神情里，我就知道发生了大事，她抓住我的手说：“绿萝姐姐，我爸知道了你，他今天晚上要见你，从他的神情里，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从我娘那里知道，我爸和方伯父大吵了一架，这事你得做好心理准备，我爸可是很不好惹的人物。”
　　 我已经料到这一天会到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我淡然笑了笑，既然来了上海，我就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
　　 我略微梳妆打扮了一下，便随宁依雪去了宁府，这次是从前门进去的，不再走后门。
　　 宁府老爷子也是大名鼎鼎的宁大帅端坐大厅，而若生站立一旁，看见我进来，一张脸上写满了担心。厅的一角坐着若生的娘，下面站着几位下人。
　　 五十多岁的老爷子，神清气爽，目露精光，让人望而生畏，这样大的阵仗，我还是平生第一次遇见。
　　 我施了一下礼，低声说：“我就是绿萝。”
　　 老爷子看见我，先是一惊，然后仔细打量我许久，这才开口说：“你就叫绿萝？”
　　 我点了点头。
　　 “果然相貌出众，难怪若生会看上你，我今天就是想见见你，你不要害怕，我只是想看看这个能让若生神魂颠倒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道：“不知你家住何处，家里都有些什么人，你姓什么？”
　　 我见他并没像依雪说的那么凶狠和霸道，心里略微放松了些，低声说：“我家住福建，家里只有母亲一人，从小没了父亲，所以不知道姓什么，母亲只给我取名绿萝。”
　　 他显得更加惊讶，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说：“这世上竟有这样古怪稀奇的母亲，她难道不知道你父亲姓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他这才止住笑容，“不知道姓什么没关系，以后就随我姓，我收你为义女如何？以后你就姓宁，叫宁绿萝，不知道你可愿意？”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整个人愣住了。
　　 “你放心，我不是要阻止你和若生来往，现在是民国时期了，我也不是老古董，二十年前，我可是跟着孙先生倡导新思想婚姻自由恋爱自由的先行者呢，你们恋爱婚姻那是你们的自由，我要收你为义女，从今以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就算方家也不行，我就不信，我离了他们方家，还真会没了天下。”
　　 我似乎还来不及接受这个结果，若生，依雪全都怔住了，所有人的担心，在一瞬间全部消失无踪。
　　 我不知道这是老天对我的恩赐还是眷顾。
　　 “绿萝姐姐，还不快点答应，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姐姐也是嫂子了，快点点头答应呀。”宁依雪先回过神来，难掩喜悦之情，一下奔了过来，抓住我的手不停地说。
　　 若生先跪了下去，跪在地上，朝老爷子磕了三个响头，我这才跟着跪了下去。这一切好像是梦一样，这幸福似乎来得一点都不真实。
　　 我如云里雾里一般，竟没有半点喜悦之情，只是随着若生不住磕头。
　　 依雪却率先奔到老爷子的怀里，抓住老爷子的手说：“我还以为爹你一直不同意呢，原来你的思想比我们还开明，看来我们的担心却是多余的了。”
　　 老爷子乐呵呵地笑着，我总觉得这笑里掩藏了什么，而这又会是什么呢？
　　
　　 九
　　 敬了茶，磕了头，就是父女了。我从没想到自己会有一个父亲，而这个父亲还会是自己未来的公公。
　　 那个夜晚，似乎显得过于兴奋，所有人都在热闹，而我一个人却始终快乐不起来。
　　 宴席散后，老爷子把我单独叫到了房间，我知道那笑容后面的事情将要开启了。
　　 他手里端着一杯茶，坐在太师椅上，看见我进来，先开口说：“绿萝姑娘，你请坐。”
　　 他的客气似乎一下把距离拉开了，我不知道接下来的后招会是什么，我还没做好接招的准备，而他要出什么样的招完全出乎我所料。
　　 我找了张椅子坐了下去，浅浅笑了笑。
　　 “今天我单独找你说话，不是为别的，只是想和你聊一下心事。”
　　 我说：“大帅您请讲。”
　　 他呵呵笑说：“以后要改口叫爹了，叫爹亲切，我很高兴收了你这样个女儿，我也很高兴若生将来会娶你为妻子，可是眼下的情形却不容乐观。”他说着抿了一口茶，站起身来，独自走到窗前，朝窗外看了好一阵子，才低声说：“这窗外的天下，情势不容乐观呀。”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怔怔看着他，等他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