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舒服，几年没睡过这样踏实的觉了。
　　 菊花又觉得睡觉竟然也很累人，便想爬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她慢悠悠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老一少两个陌生女人，还冲她微微地笑着说：“可醒了，呵呵。”她猛地坐起来，不知为何头昏脑涨得厉害，一下又摔了回去。
　　 菊花以为还在梦中，偷偷使劲掐了下自己的胳膊，大概用力过猛，痛得她忍不住“啊！”了一声。
　　 “闺女！”
　　 “妹子！”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没事吧？”
　　 菊花打量着眼前的两个女人，打量着有些黑，倒还算整洁的小屋内的一切，方觉这不是梦。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她努力地回忆，却只隐隐记得在省城稀里糊涂地上了一辆面包车后，就稀里糊涂地睡着了。蓦地，她又坐了起来，好像有所不好的预感，瞪着一双惊恐的漂亮的大眼喊：“这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儿？”她挣扎着想下床，无奈还是头晕眼花，两腿酸软。
　　 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扶着菊花再次躺下，年长地对年轻地说：“凤，看来她也是饿了，你在这儿陪着她，我去给她做点饭，”刚走到门口又扭头说，“反正也快晌午了，我多做点你给小龙送去，得让你爹呆在家。记住，先别跟你弟提这事，等他下午放学回来再说，啊。”
　　 “知道了，快去做吧。”凤边答应边冲妈丢眼色，意思是别当着姑娘的面说这些，她现在已经够害怕了。
　　 “唉！”小龙妈叹了口气，随手带上了门。
　　 小龙爹叼着旱烟卷从堂屋出来，问：“老婆子，她醒了？没闹腾？”
　　 “药劲还没下去呢，”小龙妈说，“我做饭去，在家好好守着，哪儿也不能去。”
　　
　　 【二】
　　
　　 夕阳把连绵的群山染成了金色，细得跟麻线似的河水成了一条蜿蜒飘逸的金丝带。是啊，在这山旮旯里水当真比金子要贵，所以这条金丝带就串起了一个个村落，有了烟火。胡家峪就散落在河流一个小小的弯道里。山谷狭窄，可供耕作的土地少得可怜，但凡略微平整的地方都给了庄稼，所以村人的房子大都建在了山根，甚至山腰，而且零零散散。小龙家更是占据了村子制高点，距他教书的学校足有千米之遥。
　　 夕阳把小龙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虽正值盛夏，但山里的热跟山外是大不同的，没有山外的那种闷沉和粘腻，即使满身大汗，在阴凉里只一小会儿，便又清爽如初。学校跟家之间的路途中，有一株粗壮挺拔的苦楝树，每至此处，小龙总要靠到树干上休息一会儿。儿时总埋怨爹娘把家盖在这鬼地方，如今想来到应该感谢他们才是。山外的世界于他来讲很遥远，而每天往返于家与学校，既让他得到了锻炼，还能领略感受山中时时变幻的美景。
　　 明天就放暑假了，小龙心里竟有些失落，但更多的是喜悦。这次小升初考试，总共三个学生，却一个不落地挤进了全乡前十。单科排名同样令人欣喜，一个第二，一个第九，一个十一。学生欢呼雀跃，家长激动落泪，他更是为孩子们感到由衷地高兴。重重叠叠的山沟沟里开始陆续有炊烟升起，宛如云雾缭绕，使海浪起伏般的群山越发的苍茫悠远。一群飞鸟“呼啦啦”钻出云雾，展翅飞向天际。“啊……”小龙忍不住大吼了一嗓子，直到回音响彻群山，直到那群飞鸟消失在天际。
　　 小龙的步伐轻松了许多，那根拐杖似乎是拿来玩耍的。还未进院门，隐隐听得家里吵吵嚷嚷，刚才的好心情似乎被落山的夕阳一并给拽了去。他紧走几步，推开院门，发觉争吵声是从西屋传出的，其中还有一个很陌生的女人的声音。
　　 “老头子，还是先拿根绳绑住她算了，都一下午了，啥时候是个头啊！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多力气？”
　　 “不要，求求你们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我知道你们是好人，我给你们磕头，磕头！”
　　 小龙突然记起今天中午姐姐送饭时奇奇怪怪的表情，吞吞吐吐的言语。想到此，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又惊又怕，又急又恨，踉踉跄跄地奔到西屋，“哐当”推开门，大吼道：“爹，妈你们这是在干啥呀？快放开她！”
　　 小龙这一嗓子，把爹妈和姐姐都吓得一愣，就连被小龙娘和姐姐死死摁在炕沿上的菊花也停止了反抗与喊叫。看到门口这个虽然拄着拐杖，却依旧挺拔高大的男人，似乎是遇到了救星，她猛地奋力挣脱开那两双如铁钳一般的手，扑跪到小龙跟前，哭喊：“大哥，你放了我吧！大娘说你是老师，更应该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啊，大哥！”
　　 “什么犯法不犯法的，我们可花了两万块钱呢！”小龙妈跟姐姐又把菊花拉回了炕上，“我儿子你也看到了，除了腿有点毛病，其他在村子里可都是拔尖的，闺女，你就别闹了，好好在这儿过吧，我们会把你当自家人待得。”
　　 凤也随着劝导：“是啊，妹子，我们也是实在没法了才走的这一步。”
　　 “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可我真的是被拐骗来的！”菊花任由小龙妈和姐姐摁着不再挣扎。
　　 “啥拐骗不拐骗的，你甭吓唬我们，你卖我们买，这可是天经地义，”小龙妈丝毫不为所动，“你别是跟那些人串通好了骗我们的吧？”
　　 “不是，真的不是，你们要相信我啊！”菊花没想到这家人也是被骗的，有嘴说不清，嚎啕大哭起来。
　　 凤说：“妹子，不管怎么样，我们钱可是花了，事情没弄清楚前，总不能就这样让你走了吧？”
　　 “行了，你们别劝了，就算她答应了，我还不答应呢！”小龙急得站都站不稳了，“姐，咱爹妈不懂，你还不懂吗？你们瞒得可真够严的。我不管你们怎么想，快让她走！要不，我这就去找叔去，让他打电话给派出所。”
　　 “啪！”小龙话音未落地，他爹一巴掌就跟了过来，吼道，“你个不孝子，这还不都是被你逼的！你去找啊，让你叔打电话啊？就让我跟你妈蹲监狱去，倒省得看见你就愁！”
　　 这一巴掌几乎让小龙失去重心，他晃了几晃才努力稳住身子，咬着嘴唇说：“爹，你考虑过后果没有？您让儿子往后怎么见人？怎么去教学生？别说这还是犯法的事。我不管你们怎么想，赶紧把她放了。”
　　 “小龙，这可是用你一条腿换来的的钱啊？”小龙妈哭道，“这么多年了，没少给你说媒啊，不是你不答应，就是人家看不上咱，一拖就快三十了。你还口口声声说没媳妇不打紧，有这些学生就行，行，我们都理解你支持你。就算你偷偷拿钱倒贴学校，我跟你爹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想过爹妈没有？爹妈一天不如一天，也给你攒不下啥东西，不指望你养老，就盼着早些给你说上个媳妇，也好有个人替我们照顾你，你怎么一点也懂爹吗的心呢？”小龙娘泣不成声。凤也陪着抹眼泪。
　　 “妈，这哪跟哪啊？”小龙努力压制住眼里的泪水，“总不能就这样把她天天关在屋子里吧？保不准她哪天就跑了，说不定还会报警，钱就白扔了，人也丢了，说不定真的要蹲监狱呢。”
　　 小龙妈说：“你别吓唬妈，你又不是不知道，咱这块买媳妇的多了。光咱们村除了咱家，还有两家，你姐村里有三家呢，不都过得好好的。”
　　 小龙哭笑不得：“妈，人家可是亲自去买，亲自领回来的。”
　　 菊花依旧跪在地上哭道：“大娘，他们给我喝了安眠药，真的，要不我怎么会睡这么长时间呢？”
　　 “可他们说你晕车晕得厉害才让你睡得。”小龙妈哪里会相信。
　　 “就晕车吃晕车药吗，干嘛给我偷偷吃吃安眠药呢？大娘，您还不相信吗？大娘！”菊花声泪俱下。
　　 “我不管，你说是被骗的就是被骗的？凭啥就相信你？我们钱也花了，你人也来了，总不能就凭你一句话，就让你拍拍屁股走人吧？”小龙妈态度坚决。
　　 小龙急道：“妈，您就听儿子的吧？钱是小事，这真是犯法的啊！”
　　 “谁的也不听，犯法妈也认了!”小龙妈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语气软了下来，“小龙，这种事时间一长就好了，等生米煮成熟饭，有了孩子，就算想跑也跑不掉了，我们女人最了解女人。”
　　 “哪跟哪啊？真服了你了！”小龙耐着性子说，“不跟你吵了，你们也别在劝她逼她。反正今天也晚了，又深山野岭的，明天再让她走。”
　　 “闺女，你看我儿子心多善，”小龙妈似乎看到了希望，转忧为喜，“你也看出来了，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我们不会跟其他人家那样逼你，你就再考虑一晚上，两万块啊！还是我儿子的一条腿换来的，最起码得给我们家留个后不是。”
　　 “妈，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传宗接代！”小龙低着头说，“妹子，你别害怕，只要我不答应，谁也拿你没办法。晌午的饭还没吃吧？别饿坏了身子，明天好赶路。”说完扭头一瘸一拐地出了屋子。
　　 也奇怪，这个节骨眼上菊花非但没趁乱借机逃跑，倒只管低着头静静坐在炕沿上。她听到小龙这样讲，突然地站了起来，追到门口，说：“大哥，我想暂时在你家住几天。”
　　 菊花突然的举动让小龙爹妈和姐姐没来及防备，三个人几乎同样的动作和速度追了过来。当听到菊花此话一出口，三个人在后面相视一笑，暂时舒了一口气。
　　
　　 【三】
　　
　　 谁也不会相信菊花的话是真的，包括小龙，只以为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不管菊花出于何种目的，小龙并不放在心上，就想着寻机会把她放走。爹妈自然更有所防范，除去吃饭时间，西屋的门一直锁得死死的，钥匙即便睡觉也要压在枕头下，不敢把有半点松懈。因为闺女凤还要回家照顾俩孩子，这几天老两口索性就轮流在家监视着。小龙自然不会就这样干等着，耐着性子天天劝解，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可爹妈看来真是铁了心了，每次都是以大吵一顿而结束。
　　 这家人每天都在为同一件事情吵得不可开交，菊花自然也听在耳中。每每自门缝中瞅见拄着拐杖的小龙因为情绪激动而站立不稳，两个老人老泪纵横的坚持，她心里竟五味杂陈。不止一次地听到老两口声泪俱下地说：“这些钱可是你的一条腿换来的，爹妈也是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咱要是就这样打了水漂，你真得要打一辈子光棍了，爹妈怎么合眼啊！”诸如此类的话，更是声声击打着她那颗善良的心。夜声人静之时，黑黢黢的西屋里，菊花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一会想到自己不幸的身世和遭遇，一会耳中又响起这家人的吵闹声，一会又看到小龙拄着拐杖却也英俊挺拔的身影。是的，小龙的身影总是会没来由的在夜晚出现眼前。这个拄着拐杖奔波在学校与家之间的山村教师，从小龙爹妈和姐姐的眼神和语气中，感觉到这是让他们引以为豪的一个儿子，一个弟弟，只是命运不公，世俗的偏见才造成了这样的境况，更引出了今天这样一个闹剧。虽然身处“险境”，这个叫做小龙的残疾男人和他的故事，竟让菊花的心里不时泛起莫名的涟漪。尤其夜间听到小龙徘徊在西屋门口，长吁短叹，心里更是会升起一丝短暂的温暖，这温暖一直陪着她入睡，直至天亮。
　　 昨晚半夜时分，小龙想用铁锤砸开门锁，但还是惊醒了仍旧保持着高度警惕性的爹妈。听到铁锤砸锁的那一刻，菊花又惊又喜，终于可以重新获得自由了。她一骨碌从睡梦中爬了起来，紧张的期待着锁破门开。她暗暗发誓，出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报警，一定要将可恶的人贩子绳之以法。铁锤声在黑夜里显得那么沉重和响亮，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蓦地，一种莫名的恐惧袭上了菊花的心头。不能报警，千万不能报警！别说这样会连累这一家人，我也会被送回去的，何况那个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还不能走，至少现在不行。想到此，菊花就要去阻止小龙，可没等她摸索到门口，就听到院子里小龙爹大吼一声：“你个死孩子，你这是在干啥呀？”紧接着就是“呼通”一声，像是有人倒地。
　　 “大哥，你没事吧？”菊花料到倒地的肯定是小龙，忍不住很大声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菊花。
　　 “死老头子，你不会轻点！”小龙妈披着衣服来到了院子里，一边责骂着小龙爹一边心疼地查看儿子有没有伤着。
　　 幸好只是胳膊划破了点皮。看儿子没事，老两口又开始数落上了：“你这是何苦呢？人家不想走了，你倒要赶人家走？”
　　 “爹，妈，都关了好几天了，好人也该关出病来了，”小龙被爹妈扶了起来，却不肯回屋，“趁着夜深人静，就让她走吧，求您们了！”
　　 菊花忽然就滚下了眼泪，胸脯剧烈起伏着，甚至一度觉着她哪儿也不去了，这里，这个闭塞的小山村，这个令人起敬的小学老师就是她的家，她的依靠了。最起码，她心里并不厌烦这家人，最起码这里暂时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去他妈的人贩子，去他妈的那个混蛋！她哽咽着对着门外说道：“大哥，你的好意我知道，可黑灯瞎火的你让我上哪儿去？我说过要在这住几天，除非大伯大娘嫌弃我了我才走。”说完这话，菊花似乎有些后悔，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靠谱，可又觉得一点也不违心。菊花听见小龙使劲叹了口气，想他的表情应该很郁闷很无奈，奇怪的是，她反而也越发的难以平静了。
　　
　　 【四】
　　
　　 这个夜晚之后，小龙爹妈似乎觉得菊花已认了命，或者她已经看上了除了腿有残疾，样样都出众的儿子。何况，咱儿子要不是落下这毛病，哪里就会窝在这穷山沟？哪里就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管你是拐来的还是自己卖来的，瞅瞅其他人，也不委屈了。小龙爹妈欣喜之余，终于打开了西屋的门，菊花可以在院子里随意走动，但大门却接替了西屋门的功能。毕竟生米还没成熟饭，小心驶得万年船啊。因此小龙爹妈出门便随手落锁，进门也同样，而且还要用手使劲拽几下，检验一下锁没锁牢。小龙很反感，爹妈却不以为然，倒面对菊花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幸好有了一个极好的借口。每年暑假，两个小外甥女总要来姥娘家住一段时间，逗姥爷姥娘和舅舅开心，更主要的是让当老师的舅舅辅导一下作业。小龙爹妈就笑说：“这俩孩子忒淘，我们都不在家，你俩可管不了，锁上大门就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