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子大一结束，刚满二十一岁的菊花嫁给了厂长的儿子冯志高。为了腾出更多时间管理厂子，冯志高的父亲便在镇上给儿子盖了新房，他则吃住在厂里。婚礼那天，镇上从未有过的热闹，比过年还喜庆。刘梅等镇上一干人等几乎倾巢出动，吹吹打打，鞭炮齐鸣，菊花舅跟舅妈脸上比贴了金还亮。虽然以前对她是有些过，可这会她爹妈也该合眼了，也该谢谢我这个做舅妈的不是？菊花舅妈暗暗得意。
　　 已是月上中天，闹腾了一天了，新娘再美也是人家的，那些个愣头小伙子摇着头，唉声叹气地次第散去。洞房里只剩了一摇三晃的新郎和低眉垂目的新娘。
　　 冯志高醉醺醺的气味越来越近，菊花的心便越来越跳得厉害，随着“啊！”的一声惊叫，洁白的婚纱瞬间成了碎片。
　　 夜深人静，月亮西垂，一个纤弱的身影自冯志高家大门悄悄溜了出来，惊慌失措的脚步声虽极轻，却感觉在幽深的镇街上还是很骇人。
　　 菊花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两手抱着膀子，哆哆嗦嗦地敲开了舅舅的家门。尽管已是初秋，秋老虎肆虐，菊花此刻的心却早已如寒冰。更让她心寒的是还未从惊吓中回过神来，天没破晓，舅妈便连求带哭，连拖带拽地把她又送了回去。战战兢兢地进了卧室，冯志高四仰八叉，鼾声如雷。菊花把自己埋进沙发，轻抚着身上的伤痕，泪如雨下。
　　 早前，菊花虽听到过些许传言，可也毕竟是传言，然而这个新婚夜之后，才知跟她同床共枕的这个人，比传言中更可怕。菊花一次，两次偷跑回舅舅家哭诉，可舅妈总是用同样的伎俩又把她打发回来。
　　 腊八节那天晚上，菊花又跑了回来，并给舅舅和舅妈看她身上的伤疤。舅舅似乎再也忍无可忍了，边骂边往外跑。菊花舅妈一把抓住，又把他甩回了木椅里，好一通臭骂。骂得菊花舅舅头几乎垂到了裤裆里。而后菊花舅妈拉住菊花的手，慢声细语地说：“孩子，事情到了这一步，我跟你舅也没想到，可人家有钱有势，咱斗不过的，谁让咱命苦来呢？”菊花舅妈竟挤出了几滴眼泪，“其实，哪个男人不好喝酒闹事？你舅舅这样的有几个？人家不出来讲罢了。你看志高平时多好，跟谁都人恭致礼的，两口子吵架是常事，忍忍就过去了。不是舅妈自私，你弟弟再一年多就毕业了，这个节骨眼上，千万别出乱子。菊花，想法赶紧怀孕，一怀上孕，男人就会变，还舍得在打你骂你？舅妈是过来人，听舅妈的没错，等有了孩子，要是个男娃就更好，那时你的苦日子就熬到头了。”
　　 舅妈“苦口婆心”费了好一番口舌，不管她出于何种目的，倒真的让菊花心里多少有了些许安慰和一丝希望。想想表弟，再看看舅舅跟舅妈在人前头也直了，说话也有底气了，而要真的如舅妈所讲得那样，一旦怀上孕，男人就会彻底改变，自己所受得苦也值了。
　　
　　 【八】
　　
　　 冯志高一如既往地酗酒闹事，菊花夜夜不得安宁，可再委屈，也不再往舅舅家跑。
　　 菊花含泪咬牙默默地忍受着冯志高每晚近乎兽性地蹂躏，只盼着求着自己赶快怀上孕。然而事与愿违，不知是男人贪酒过度还是自己的原因，眨眼已是次年的麦收时节了，可肚子仍旧不见动静。她曾经偷偷去医院问医生，医生说不一定就是她的事，男人太贪酒，最好也来做个检查。菊花就是不敢讲，只是心急，似乎冯志高更急，开始变本加厉。菊花觉得自己坚持不住了。
　　 端午跟麦收挤到了一块，镇上弥漫着浓浓的粽香与麦香的混合气味，一连几天阴沉沉的天气，却给节日和麦收凭添了几分忧虑。冯志高一家却不会受天气的影响。端午算是个大节了，冯志高的父亲因为要陪一个特殊客户，去了县城，晚上也不回了，但菊花还是精心准备几样饭菜。其实她最怕过节，冯志高再酗酒，平日里也是有始有终的，可每每过节那是必醉无疑的。公公过节不在家，原想简单凑合一下就得了，又怕冯志高寻借口。唉，怎样也逃不过，还不如拣他喜欢吃地做几个。想不到过个节还这样纠结矛盾，担惊受怕，菊花忍不住苦笑了几声。
　　 天越发的阴沉了，夜显得格外黑，似乎还有隐隐的雷声，有些燥闷。冯志高只管自斟自饮，面无表情。菊花大概习惯了，只是纳闷这样好看的一张脸难道从来就不会笑？这样一双白净的手难道只是用来折磨人的？不免就呆怔起来。
　　 “看啥看？嫌老子喝是吧？”冯志高猛地把酒杯往桌上一顿，“那你倒是赶快给老子下个蛋啊？”
　　 “我就是觉得今晚上太热，少喝点也好，”菊花一哆嗦，差点把碗打翻，用极低地声音说，“还有，怀不上孕，也不一定就是我的事。”
　　 话音未落，“啪！”酒杯已经应声而碎。菊花吓得再不敢言语。然而冯志高却觉得伤了自尊掉了价，“噌”一下窜到菊花身边，抬手就是两记响亮的耳光，骂道：“自己不下蛋还往我身上推，走，现在老子就让你看看到底是谁不行？”说着揪着菊花的头发就往卧室里拽。
　　 菊花疼得连连哀求：“志高，志高，你放手，别这样，很痛啊！我不是有心的，你比我文化深，应该比我懂啊！”
　　 不管菊花如何喊痛，冯志高哪里会理会。菊花越是叫，他的酒劲越是往上冲得快，兽性越是大发。冯志高把菊花丢到床上，三下五除二便剥去了她的衣物。
　　 雷声来到了耳边，隆隆作响。今晚菊花的忍耐似乎已经到了极限，眼里喷出闪电一样的怒火，趁冯志高脱衣服的空档，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从床上跃起，顺势狠狠把他推开，大骂：“你个畜生！你个变态！”冯志高毫无防备，再加上酒精的作用，“噔噔噔”退了几步，仰面摔了下去。这一下摔得不轻，菊花哪顾得了这许多，谁又关心过她的死活？此刻她只想逃离，再也不想跟这个人面兽心又变态的男人哪怕多呆一秒。菊花恨恨地瞪了一眼在地上扭曲着身子，表情痛苦的冯志高，抓起衣服夺门而出。
　　 雷声大作，疾风夹裹着砂石呼啸着穿街过巷。镇街上空无一人，菊花忘记了害怕，一路狂奔到舅舅家门口。她要离婚！她要跟舅舅和舅妈道歉，求他们原谅，求他们帮帮她。擦擦眼泪，努力抑制住内心的狂澜，可手刚抬起却又停在了那儿。有用吗？菊花忽然想起了往日的种种，甚至觉得敲开这扇门只能给她带来更致命地打击。菊花在门外徘徊犹豫，苦苦挣扎，终于还是迅速逃了开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去哪儿？菊花似是被雷声驱赶着，被风裹着满镇上乱窜，最后不知怎么来到了镇外的清河旁才停住了狂乱的脚步。今春到现在，干旱少雨，以往欢腾奔涌的清河水此时似乎也跟菊花一样气若游丝。“老天爷，要下您就赶快下啊！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我也好找爹妈做伴去！老天爷，您倒是痛快点啊！”菊花抬着头望着被闪电不时撕裂的黑黢黢的天空捶胸顿足，声嘶力竭。蓦地，一道异常刺目的闪电划过眼前，紧跟一声炸雷爆在耳边，菊花惊得大叫一声，双手捂着耳朵蹲在了地上。但老天爷还是不肯垂怜，风倒是越刮越凶了，在河道里“嗖嗖”作响。阴沉了几天，看今晚这阵势，满以为会有一场大雨降落，谁知只滴下了几颗带着土腥味的硕大雨点，雷声很快就随着大风扬长而去了。
　　 对于麦收来讲，这场雨不下也罢，而菊花此刻似乎也忽然放松了些，慢悠悠站起身，望着奄奄一息的河水暗想：老天爷不让我死，爹妈更不想，我又为啥要死？我还年轻，哪里不能活人？这些年，我还没好好为自己活一回哪！想到此，菊花大踏步连夜往县城奔去，恨不得一翅飞到天边。她对这个地方已没有丝毫留恋，有的只是噩梦。
　　
　　 【九】
　　
　　 镇子距县城顶多十公里的路程，菊花总觉得后面有人在追赶似的，一路狂奔，到县城时才刚过午夜。本不繁华的小县城，这个时间几乎就跟镇上一样黑黢黢没有生机。菊花只能摸到了县城唯一还有灯光的长途汽车站，蜷缩在候车厅门口的一个角落，半梦半醒地熬了一夜。
　　 通往省城的第一班车要六点半才发，菊花也不敢出去吃早饭，匆匆忙忙地买上车票就钻进了车。直到车子启动，也确定车上没有一个熟人，哪怕是有少许印象的人，心里才算稍稍平静了些。菊花长长吁口气，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一行泪水悄然滑落。
　　 几个小时的车程菊花并不敢有真正的放松，时不时透过车窗外后查看，似乎每一辆跟在后面的车子都会让她心跳加速。直至到了省城，出了车站，一颗心才算落了地。
　　 到底是省城啊！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牛仔裤，超短裙，就跟电视上看到的一样。第一次来这么大地方，菊花有些眼花了，竟一时忘了自己的处境。她偷偷瞅着来往的各色路人，路人自然也会斜眼观看她这个穿着虽不是很土，可却有些衣衫不整，甚至还蓬头垢面的乡下女人。不同的是，菊花的目光里满是羡慕和兴奋，行人的目光里是好奇、同情，应该还有鄙夷。
　　 菊花蓦地觉察到路人目光中的异样，一下便回到了现实中。菊花慌忙抻了抻衣服，拢了拢头发。该不会把我当叫花子了吧？别说，真饿坏了呢。车站附近遍布的小餐馆内飘出的阵阵香味，引诱的菊花腹中“咕咕”作响。摸摸口袋，心里又犯了难，直后悔没把冯志高的钱包拿来。那个节骨眼上只想一死了之，谁会想到事情会走到这一步。幸好偷偷摸摸攒下了一百多块，一直随身带着，若不然别说省城，县城也跑不出。重要的是菊花觉得省城还不安全，她要去外省，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妹妹，看你在这儿站半天了，遇到难事了？”当菊花就在车票和吃饭之间来回掂量着，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个打扮入时，身材粗短的中年妇女不知何时来到了跟前。
　　 菊花显得很窘迫，看到这位中年妇女面目还算和蔼，想是个热心肠的人，但不可能跟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说实话，就讪讪地说：“谢谢大姐！其实也没啥难事，就是家里穷，想出来找个工作好供弟弟读书，没想到工作这样难找。”
　　 “噢，这样啊，做姐姐做到这份上真没话讲了，”中年妇女啧啧称赞，“你是哪里人？看我能不能帮帮你？”
　　 菊花开始提高了警惕，只好说了她所知道的邻县的名字。
　　 谁料菊花话未落地，中年妇女就拍着她的肩头笑说：“我说听你口音很熟呢，原来咱是老乡啊！就冲这，你的工作我包了，就到我的厂里来干，呵呵。”
　　 菊花一愣又一喜，心想这是歪打正着还是时来运转，一出门就遇到了贵人。不管怎样，人家也是出于一片好心，何况省城这样大，他们要找也不会这样容易的，先干着再说。心地善良又无城府，而且从未出过远门的菊花此时忘记了“咕咕”作响的肚子，高兴地拉住中年妇女的手说：“大姐，您真是好人！可你的厂子都是干啥的，我能行吗？”
　　 “这个你放心，让你有活干就是了。先不管这，你还没吃饭吧？我在这儿接一个客户，让司机在这儿等，我先带你吃饭去，走。”中年妇女冲不远处倚在一辆红色面包车上的一个男子挥了挥手，而后不由分说，牵着菊花的手进了一家比较上档次的餐馆。
　　 填饱了肚子，菊花又乖乖的，紧紧地跟着中年妇女出来。这个胖胖的女人似乎就是从天而降的救星，她把后面要走的路，接下来的人生似乎真地寄托在了这个陌生，此刻却又感觉无比亲切的女人身上。所以，除了感激，她所能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顺从。菊花正陷入在对未来的美好勾画之中，听见中年妇女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很生气地对她说：“真是的，早干啥去了？我的时间多金贵，说改日子就改了，哪有这样做生意的？”说完冲司机摆摆手，示意让他开车过来。
　　 上了车，中年妇女跟菊花坐在了中间座位上，她的火气似乎还没下去，对司机嚷道：“这大热天的，让人白等了，菜又咸，杯子递给我，那瓶矿泉水也拿过来。”
　　 司机腾出一只手，把杯子和矿泉水递给中年妇女。中年妇女又把矿泉水塞给菊花，说：“厂子在郊区，有些远，你先喝这个。”
　　 刚才的菜确实有些咸，正口渴难耐呢，菊花说了声“谢谢”，拧开瓶盖，也根本没在意瓶盖是打开过的，一仰脖，有些失态的“咚咚咚”连灌了几大口。中年妇女和司机的嘴角几乎同时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的笑意。
　　 车子还未驶出市区，一瓶水也所剩无，菊花觉得头有些晕，眼皮发沉，就跟在县城上车的时候差不多。此刻菊花还是没有多想，仍旧以为自己吃饱了喝足了，也远远地离开了，还这么快就有了栖身之地，没有啥好顾虑好担心了，就美美地睡一觉吧。菊花冲身边紧挨着自己的这个慈善的中年妇女不好意思的微微一笑，歪在靠背上便进入了梦乡。菊花的确太累太乏了，爹妈、姥娘、舅妈、冯志高等人的影子轮番在梦中出现。一会哭，一会笑，一会自由自在的在天上飞，一会又跌入了深不见底的山崖。
　　 管他好梦坏梦，从未有过的轻松呢，菊花还真不愿醒来。只是不曾想到，她这一梦真的就如她所愿，足够长了。然而她更没想到的是，才逃出了魔掌，这样快就又落入了狡猾的人贩子精心设置的圈套。一梦醒来，已是千里之外的一个北方小山村。
　　
　　 【十】
　　
　　 或许是抱怨老天爷不公，自己命不好，打小就没过过一天舒心自在的日子，又压抑了如此之久，猛一下倾倒而出，而且还是对一个本不应该认识的男人，可偏偏就是这个男人又给了她重新活下去的希望，甚至一度觉得这就是缘分和天意，这就是她的依靠。菊花一时百感交集，忍不住失声大哭。屋内动画片看得正欢的两姐妹听见菊花姨姨的哭声，撇下了电视，一边一个倚在门框上皱起了眉头。刚才还好好的，这会怎么就哭了？大人的事情真不好猜，也管不了，一会姐妹俩又被动画片给勾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