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久没有动笔了，近乎麻木与呆滞。在这冬春之交的时刻，冬的寒冷还没有完全消退，枝条上的嫩芽却像蝌蚪一样在风中呼吸，按照时序，春的脚步也款款来临，我仰望天空，却丝毫感受不到春的温暖气息。
　　 老了么？思想像一堆故纸，独自在废墟中沉迷！
　　 二
　　 腊月廿一的上午，同学的母亲辞世。在鞭炮声和哭声中，送灵的队伍沿着麻白公路缓缓来到白鸭山下，在那高高的山峁上，在一堆新开的黄土中，伊静静地躺在其中，五尺之躯，如今只在方寸之间，曾经的喜怒哀乐，随着一锹锹黄土，终结成山峁上的又一个山峁，若干时候，将只变成一个名字，一个用家谱记载的名字，空空洞洞的名字！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伊的面孔和微笑。在与同学二十多年的交往中，曾有无数次吃过伊煮的饭，听过伊关爱的话语。想起早年的时候，同学还住在乡下那一条窄巷里，每年春节，总要在那里玩它一两天，抽烟喝酒打麻将，随心所欲。那时候，幸福就像一条悬在空中的长飘带，虽然手中没有拥有，眼中早已满足。后来，因为各自的际遇和生活圈不同，虽然同学之间的关系慢慢变得淡薄，但每年初一拜年那还是必不可少的，每次到同学那里去的时候，一定要与伊说上几句话，特别是问候与关心的话，就是在这问候与关心中，伊一年一年地老去，伊那变形的关节，（年轻时就有类风湿性关节炎）由疼痛而僵硬，终至于枯萎，在旧历年快要来临的时候，生命像雪一样随着风语而消弭，完结成满山满畈无尽的哀思。我想着伊那瘦削的脸，那脸上慢慢漾起的一圈圈波浪样的皱纹，那立在皱纹上的微笑，一瞬间，我又记起我的母亲，一年前离开的母亲。如果有天堂，两个素不相识的母亲会相遇么？
　　 回来的时候，车过白鸭，望着那棵高大的古枫树，想起二十七年前，就是在这棵树下，在冬天的风雪中，在夏天的蝉鸣中，舀着河沟浑黄浑黄的水，淘着部份发黑的米，每天匆匆忙忙，丝毫也不知道饥饿、寒冷、辛苦与寂寞，度过自己中学的美好时光。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人民富有了，生活改善了，房屋漂亮了，校园新建了，只有这一棵古枫树，还依然挺拔，依然苍桑，在一圈一圈的年轮中，继续着生命的梦想。虽然，白鸭山下的河水更浑浊了。
　　 向古枫致敬！向天下的母亲致敬！向曾经的老师致敬！向学生时代的梦想致敬！
　　 三
　　 这个春节，我一直在研读着家谱。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家谱是什么？是生命的一个传承还是一段历史的记忆？望着那一个个陌生的名字，由着一条条直线，伸展开来，彷如藤蔓，每一条生命就像那藤蔓上的果实一样，先是开花，然后结成青果，那青果慢慢变黄，慢慢苍老，在青果苍老的同时，又有新的花瓣开放，然后又结成青果，一串一串，像麦穗一样，如果有一天，那果实因为腐烂而中途夭折，那藤蔓将永远消失于旷野中……我差不多懂得为什么生命需要传承了！
　　 仅仅是生命需要传承么？我读着《汪氏宗谱雀林分八里畈支谱续修序》，想起远古时代，作为鲁成公的庶子（妾生的孩子），先祖汪满如何食采在山东颍州；想起一千五百年前的隋唐时代，先祖汪华公在吴越大地上带领族民如何抗击流寇，而成就一世英名；想起公元一千三百二十年，在安徽婺源大畈的一个小村庄，先祖泽川公拜别祠堂，随着大迁徙拖儿带女来到湖广，那背井离乡，一路蹒跚该是多么辛酸；想起四百年前，十二世诠公告别鸟雀林，来到邑南一个叫楼陵滩的地方，在漠漠荒原中，筑庐修舍而瓜瓞长绵；想起十五世中林公英年早逝，其妻曾氏含辛茹苦，抚养四个幼孤，并个个成才，那舔犊之爱而成一世之典范；想起先伯祖至今魂断公安冯口；还有祠堂上的一副对联：“唐封越国三千户；清（有版本说：宋）赐江南第一家”，多么豪迈，多么有气概！
　　 正是透过这些藤蔓，虽然都是陌生的名字，看到了一个家族的兴衰更退，就像看到了一个国家一样。因此，作为一个生命的个体，永远与大家相连。
　　 四
　　 不知道为什么害怕过年。
　　 在内心深处，过年的喜悦早就随着青春的流逝而流逝，像一只远遁的飞鸟，从白鸭山下一跃而起，穿过丛林消失于莽莽群山中……而自己，只像一棵树，怔怔地冰立于山岗，我的故土前的山岗。是不是患上了什么心理疾病？我有时很迷惑地想。
　　 童年的时候，过年是一种期盼。期盼祖父每年都要买的那一双洋袜，期盼母亲煤油灯下的那一双新布鞋，期盼打豆腐时能喝上香甜的豆腐脑，期盼三十日早上团年时那火炮的轰鸣，期盼初一一大早欣赏各家各户不同内容和不同意义的对联；成年以后，过年是一种团聚，一种漂泊在外心灵的回归。在那张沾满油腻的老方桌四周，老老小小，杯盘狼藉，肆意喧嚣，在寒夜的残火旁，一家人围着火盆，或磕着瓜子，或喝着细茶，或抽着香烟，其乐融融。共同分享着一年中某些值得骄傲和称道的事情，无论这一年在外面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波折，有什么遗憾，都随着一年的终结而终结，即便是领受着母亲或父亲责备的目光。那是一年的结束，是另一年的开始。年像绳子一样将一家人的心紧紧地拴住，就像拴住未来的希望一样。如今啦，母亲走了，像风一样地飘走，痛楚的微笑只是偶尔还能在梦里倏然一闪；而苍老的父亲，因为高血压而经常心神不宁，也因为说话再也没有权威，很少有听众而更加沉默，更加孤独，像一棵枯树，终日在院子里独自徘徊；兄弟姊妹之间因为各有心事而不再像童时那样完全没有隔膜……
　　 也许就是因为这种感受，在过年时更令人心痛！我时常独自坐在电脑旁，冥思：物质生活一天比一天丰富，幸福的感觉却一天比一天褪色，亲情毫无来由地一天比一天淡薄，家的距离越来越遥远。现代人，我们究竟在追求啥？
　　
　　 五
　　 记得十年前曾经读过这样的关于青春的几句话：
　　 远去了，母亲的乳汁润泽过的洁白的心事；
　　 远去了，故乡的溪水刷洗过的蓝色的眼睛；
　　 远去了，脊梁上的山脉，血流里的童贞；
　　 远去了，带着青春的温热捧着露珠的双手；
　　 远去了，理想的纪念册，爱情的照相薄，含泪的日记本；
　　 远去了，书生的尊严与文雅，歌者的纯情与激情，农家子的勤劳与厚重；
　　 远去了，远去了，一切都远去了，包括眼泪、屈辱、纯真，还有那煮过的心……
　　 那时是多么歇斯底里啊。如今，我时常仰望天空，看着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空明中感受着沧海变成桑田。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当日，从雁门关出发的董大，在歌声与酒意中该是如何抖擞？如何铿锵？
　　
　　 六
　　 正月十五拜祖坟是祖辈留下来的不可更改的程式。吃过早饭,就急匆匆地骑着车子从城里往乡下赶,一路上,车流如织,人如潮涌。所到之处,鞭炮声不绝入耳。那种热闹,绝不亚于大年初二拜年和清明节的架势。
　　 站在祖坟山前，冷风吹拂，轻寒扑面，一蓬蓬荒草在风中摇曳，柔润如丝。那一丘丘小坟山在阴沉的天空中格外静穆。想象着，在每座小坟丘的下面，躺着的是我们自己的亲人，曾经有记忆的或没有记忆的，见过的或没见过的亲人，内心不由一阵阵伤感。在这些坟丘下，有我的祖父，高高大大的身材；有我的母亲，那叫我乳名的口吻至今记忆犹新；有我未曾谋面的伯祖父，后来因为时势而魂断沙市；有我的祖母，据说仅仅只因肺炎失治而将年龄定格在五十这个知天命的时间；还有在五九年因饥饿活活夺去年轻生命的伯父……这些先人现在都成为一个个小丘包，草连草、土连土、水连水结成一团，而成为我们心灵的羁绊。无论时光如何老去，无论内心多么疲惫，无论道路多么艰难，无论脚步走到多远，他们是我们灵魂永远的偎依，是我们梦里经常回想的心灵鸡汤！对于我们来说，他们不是家谱上一个个枯燥和单调的名字，他们有血有肉，有灵有性，有前世，也有今生！
　　
　　 七
　　 多年以前，写过一组关于老屋的诗歌。从远古的茹毛饮血，到近世的沧海桑田，老屋是一曲先人为之奋斗、倔强不屈的生命之歌。想象着在元末明初，当我们的先祖从婺源大畈背井离乡来到这一片荒原的时候，内心是何等落寞和绝望！蹒跚的步履，困顿的心灵，被一片片一望无际的蓬茅割裂，被迫安扎在这湖广的沼泽边上，割草为蓬，筑地为庐，用一滩滩先人的血迹，一粒粒干瘪的种子滋养一世又一世流光。现在：
　　 老屋，像风一样飘零
　　 像风一样飘零的老屋
　　 飘过父亲的一生
　　 飘过我的青涩年华
　　 掩映的门，关住了往日的沧桑
　　 关不住岁月倥偬的步履
　　 在孤寂中，落落寡欢
　　 就像现在的父亲
　　 （节选自组诗《老屋》）
　　 顷刻，当我站在老屋门前，梧桐只剩光秃秃的枝干，一层层斑驳凸起的老树皮在寒风中抖动着，像脱壳的蝉翼；庭院的梅花无关咸淡独自开着，花色苍黄，香味已经散去；哥哥二十年前栽下的银杏树现在已经很高大、很繁芜了，只不过因为叶子早已落下而只有突兀的树干摇摆着，特别单调和孤独；两扇苍老的深褐色的大门紧闭着，企望关住一段历史。只有庭院菜地上的大蒜、白菜和莴笋，青幽幽还有春天的气息。那是父亲在搬家以后改造庭院的成果，可惜的是父亲现在因为骨折一时两时再也难以回来打理了。
　　 就是在这荒凉的庭院中，有父母倾其一生心血，耗尽半世华年为之勤扒苦做，为之呕心沥血而换来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也有我们无忧无虑、简单快乐的童年。在成长中，我们像一只只出巢的楼燕，各自寻找自己的天空，而把老屋远远地撇在身后，就像把曾经的纯真、曾经的质朴、曾经的希翼撇下一样……
　　 时光，现在我们还能够拾而复得么？
　　
　　 八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这是父亲贴在老屋门上的一副对联，这不是今年，也不是去年，而是前年，母亲刚刚去世的那一年。
　　 我在默默的品读以后，内心感到很深的惊诧。没有读过多少书的父亲，那一刻，选取这幅对联是有多么深的寓意啊！
　　 这幅对联出自诗圣杜甫《江村》，当年(唐肃宗上元元年,公元760年）漂泊一生的诗人经过多年的流亡生活，来到了这不曾遭到战乱骚扰的、暂时还保持安静的西南富庶之乡成都郊外的浣花溪畔。在亲友故旧的资助下，辛苦经营的草堂已经初具规模。饱经离乡背井的苦楚、备尝颠沛流离的艰虞的诗人，终于获得了一个暂时安居的栖身之所。时值初夏，浣花溪畔，江流曲折，水木清华，一派恬静幽雅的田园景象。诗人不得不放声吟出: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清澈的江水，弯弯曲曲绕村而流；在长长的夏日中，事事都显得恬静安幽。梁间燕子，时来时去，自由而自在；水中白鸥，忽远忽近，相伴而相随。老妻画纸为棋局的痴情憨态，望而可亲；稚子敲针作钓钩的天真无邪，弥犹可爱。只是眼前优游闲适的生活，都是建筑在“故人供禄赐米”的基础之上的，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要求呢？
　　 即使是面对这恬静幽雅的田园景象，诗圣写着写着，最后仍也不免吐露出落寞惆怅之情，这种心境与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的内心失落是多么相同啊！
　　 自去自来的燕子，象征着母亲的黯然离去；相亲相近的水鸥，是与母亲几十年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生活写照。两句表面的乐群适性，轻快流畅，掩埋不了内心实质上的悲哀，而这种从骨子里流出的悲痛在欢快的节日中格外凝重，只是这种凝重不是从表面就可以体会出来的。
　　 父亲，庄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其实，有时候能够忘记，能够放手也是一种幸福！
　　
　　 九
　　 兄弟节那天，接到一个很久没有联系的同学发来的一条短信：
　　 今天是传说中的兄弟节！好好珍惜身边的每一个好兄弟！在24点之前转发给你想交一辈子的9个人，希望我是其中之一，请你也回发给我。如果有3个人回你，你的愿望会在三月十八号前实现，不准不发，我发给你了哦！
　　 现在的节日太多了，我还没听说过有个兄弟节，不过，还是非常高兴。我回了短信，说：兄弟，兄弟祝你发财！俄顷，我又收到了同学发来的短信，同学说：
　　 什么是兄弟？兄弟就是50年后你躺在床上，我问你：喝水不？你摇头；又问：吃水果不？你还是摇头；我再问：给你找个小妹？你睁大眼睛、闪着泪花：好兄弟，扶我起来试试！
　　 我独自大笑起来，五十年后？五十年后我们将真的躺在床上，只不过，那床的顶上面将是一茬一茬的野草。
　　 其实，收到这个短信还是蛮激动的。二十三年半未见面的同学，平时也很少打电话，只是每到过年的时候，互相发一个消息问候一下，拜拜年，一直还没有机会谋面。现在，不经意间，对方仿佛就在面前，那一颦一笑就在眼前晃动，不过，能记起的只是年轻时的身影……
　　 兄弟：老了么？于是，不禁想起从前写给母校S市的两首诗：《忆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