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副虚期。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已相依。
　　 这诗的意思是说：饥饿难耐，不得不出去乞讨，可是不知到哪里去乞，好不容易到一家门前，又羞于启齿，那种尴尬的神态活灵活现；不过，今日遇到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好主人，不仅驱我饥饿，还解我酒谗。在推杯交盏，惬意心酣中诗兴大发，即席赋诗。那种爽朗神情，哪像是潦倒人生。只可惜，此生穷困，主人恩德，不能像韩信受人一饭而以千金报答漂母那样，只有铭记在心，等待来世了。
　　 我对诗的感动不是因为诗人的落魄，而是因为诗人落魄时心中的豁达。那率真的神情，落落大方的心境，不因眼前的困顿而萎靡，而哀鸣，而消沉。相反，在饥寒交迫中，面对人生，不怨天尤人，不卑不亢，不屈不挠。虽然，一饭之恩，无以为报，只好永藏心间了。
　　 如果说，读《桃花源记》时，看到的是一个生命追求中涌现的美丽的梦，读《归去来兮辞》时，看到的是一个文人骨子里的刚毅和倔强，读《饮酒》诗时看到的是一个隐者的潇洒和飘逸，那么读《乞食》诗时，我才真正看到了一位朝不知夕的真实生活中诗人的艰辛。不过，人生之悲苦，时世之艰难，并未在穷途没路中抽泣，在诗心中放大。那种豁达精神，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十九
　　 夜半醒来，蛙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那种喧嚣与聒噪，将此刻清寂的夜，搅成一滩乱泥。
　　 翻身坐在床檐，于混沌中看到一轮月影直挂在树梢上，浮动的云彩如衣袂翩翩，魑魅如飘。打开记忆的闸门，想起一汪汪“，”样的黑色翳点，在春之初，在碧水的清流中，款款的游动，那星星点点的尾巴，从沟壑、从山泉、从草丛中伸出，慢慢地成长，堆积成一垅垅充斥在清夜的声音，其间该经历了多少生死之挣！
　　 在很多年以前，曾经为了配一药方，专门去收集蝌蚪。然后将许许多多的小生命放在一个土罐里，去除多余的水分，黄泥覆盖在罐口，使之密封，然后深埋在三尺厚的地底下。入秋以后，当小生命变成水后，加以芒硝、寒水石等药，配成名为“蝌蚪拔毒散”的药物，用以治疗火毒、温毒，一切无名大毒。用之，确实有一定的效果。此方出自《医宗金鉴》，后来收集了一些资料，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一个省级医学刊物上，赚了8元钱稿费。至于为什么用蝌蚪，那时先师解释说：蝌蚪甘寒，稚阴稚阳，混沌未开……好一个稚阴稚阳，混沌未开！只是，我至今还不明白：治疗疔毒的药物很多，为什么古人一定要用混沌未开的蝌蚪？“混沌未开”的蝌蚪作为药物究竟有什么作用？
　　 也许是后来因为想到要戕害这么多小生命，先师去世后，这个药方就没有再用。我有时想：我今天的种种人生际遇，是不是与曾经戕害过这么多小生命有关啊，要是，那也真是活该啊！
　　
　　 二十
　　 端午读博，多为祭奠屈子之词。或悲摧心魄，忧风惨雨充斥笔端；或激昂高亢，国仇家难舍我其何。爰想起学生时读过的唐人戴叔伦《三闾庙》诗句至今记忆犹新：“沅湘流不尽，屈子怨何深。日暮秋风起，萧萧枫树林”，聊聊数字，以景载情，而情飘景外，有如神助，回味无穷。窃以为古今祭屈诗篇能出之右者甚鲜。后又读到博友纪屾先生七绝《蛙戏荷花》，一句“喜见香荷才出水，小蛙吊挂吻蕾花”突然在记忆中浮起少年时的一个情景：
　　 记得有一年暑假时，和母亲一起到菜园挑水浇菜。时间大约在下午四五点，太阳还很高，温度也很毒。菜园与水塘相隔七八十米，十四五岁的我自告奋勇，挑了一担又一担后汗流浃背。记得有一瞬，我站在池塘边，正准备舀水时，一阵凉风吹来，脸上的汗珠轻轻地滑落掉，心中顿觉无比清爽。而眼前的藕池，星星点点的水气咕咕而出，菱花漂在水面，游虾在水草中浮动，几只闲散的野鸭蜻蜓点水般嬉戏，惊起的水花洒溅在荷叶上，像一滴滴晶洁的露珠随风摇曳着……那一刻，突然被眼前的晚风、夕阳、荷露、野鹜、菱花而深深吸引，内心感到非常舒畅和幸福。很多年后也去挑水过，也在那池塘徘徊过，但一直复制不了那个感觉。后来常常想：说大一点也许是因为那时少不知愁，说小一点更可能是闷热时不经意的一阵凉风，只不过那涟漪顷刻就存放在心房中，随着岁月的流逝而弥久逾醇，弥久珍贵！如今想起犹在梦中，并作五言慨然以记之：
　　 风过香浮绿，池开水咕咕。
　　 虾游泥草软，鹜飞荷露舒。
　　 浅水菱花眨，深潭芡叶铺。
　　 此生如萍泊，恨不似芙蕖。
　　
　　 附：纪屾先生七绝《蛙戏荷花》：
　　 东风习习夕阳斜，慢步风前送晚霞。
　　 喜见香荷才出水，小蛙吊挂吻蕾花。
　　
　　 二十一
　　 突然惊栗，很多年以来没有真正认真看过一本书。包括专业和专业以外的。那些浮光掠影的浏览，无法沉静浮躁的思想。
　　 昨夜，夜宿村落。月华如水，清冷的浮光透过窗棂，一片片落在床前，催生出一段段已经模糊的记忆。披衣走向庭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微风抖动着刚长出嫩芽的银杏枝，把一缕缕轻寒颠落在发背上，格外清凉和警醒。四周静的村落和远处的淡墨泼成的山峰构成一幅春夜深睡图，很宁谧很安详。在这四月的夜空中，酣睡如我那疲惫的农人，此刻正甜甜地一个接一个做着美梦，春天繁华的美梦，而呓语如我，直立空宵，感受着长久以来不曾有个的意境：很久以前，居于乡村时的那个意境。那种清寂如今竟像梦幻般珍贵和美丽！
　　 这四月的春的嫩寒的夜啊，这一轮圆月下的静谧的村落啊，这一颗很久以来一直被尘嚣压迫的灵魂啊，此刻，我听到了翅膀扑动的声音，像云把水倒进河流的声音，像月把梦倒进曙光的声音，像爱把苦痛倒进火焰的声音……
　　
　　 二十二
　　 每天上班之前，总要看到高耸的革命烈士纪念碑。在早晨熠熠的阳光照耀下，巍然耸立的烈士纪念碑更加显得磅礴和凝重，仿佛如一双清澈的眼睛，凝视着整个城市。而那些参加晨练的人们，将记忆中以为肃穆的陵园，装点成熙熙攘攘，穿流不绝。在此刻，你看不到昔日的浴血奋战和艰苦卓绝，那些长夜漫漫，抛头颅、洒热血的故事仿佛离我们很远很远，有的只是一群群中年人、老年人在全民健身和养生的大环境下的从容不迫和气定若闲。单是看这架势，这个城市，此刻还是幸福和安逸的。
　　 经常想：如果一个时代的画面仅有这一个点的话，那该多好啊！
　　 在无事的时候，喜欢到陵园去转转：呼吸新鲜的空气，倾听花和鸟的思想。站在草坪旁，看一双蝴蝶追来追去；坐在树荫下，领略着清淡的休闲时光；徘徊在雨中，感悟生命的明晦阴晴……实在闷得慌，跑动博物馆去，看那些风起云涌的浮雕，绘声绘色的文字介绍。面对那些鲜活的历史文物和图片，有时冷不丁冒一个罪恶的想法：
　　 要是在今天，人们还敢吗？
　　
　　 二十三
　　 闲来无事，在地摊上花五块钱买了一本《阅微草堂笔记》。里面妖魔狐鬼，构成一幅浮世像。前世有因，后世必果，这是读这本书的一个感悟。其中有一个叫蒋紫桓的医生，借住在一个地方行医，他有一个专解砒霜毒的秘方，效果极灵验，但他要价很高，达不到要求，便坐视患者死。一日突然暴毙，托梦他的房主说：“吾以耽利之故，误人九命矣。死者诉于冥司，冥司判我九世服砒死。今将赴转轮，贿鬼卒得来见君，持以此方授。君能持以活一人，则我少受一世业报也……”读了想想：这冥司果然还算能为老百姓说话。首先不讲价钱就接收冤死者的诉求，然后能及时处理，在处理上也算公道：既一命抵一命，天经地义，也让他心灵上受些触动，所以才有那敢于受贿的鬼卒，让他有托梦改过的机会。比三五百年后的今天的某些执法部门强多了。不过，要真是有业报，当世，各行各业的很多人恐怕真要夜不敢寐了。
　　 还有一个故事：沧州人刘果实，以教书为生，然必是贫穷孤寒的人他才收做学生，学费收入很少，所以时常粮米不继。有一次，他买了几斗米，放在瓦罐中，吃了一个多月仍未吃完，心里觉得十分奇怪。忽然屋檐上有人说：“仆是天狐，慕公雅操，日日私益之耳。勿讶也。”刘反问道：你的心意很善，可是你肯定不会耕作，这些米从何处来呢？我不能饮盗泉的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最后，那个天狐只有叹息着离开了……
　　 这刘果实实在迂腐的很，也太钻牛角尖了。管他哪里来的米，有奶便是娘了。放在今天，我相信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况且，还不偷不抢。
　　 纪先生解释说：那人有魏晋之风。但看看魏晋时代的逸士和隐士，能落个逍遥的实在太少：陶渊明高歌“归去来兮辞”，最后还是写出了“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的乞食诗；阮籍猖狂，装疯弄傻总算保住了性命；嵇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隐于竹林，最后还是上了司马氏的断头台；那个说“池塘生春草”的谢灵运先是文帝的宠臣，后以叛逆罪论处；沈约为梁武帝夺天下立过大功，后也因猜疑忧郁而死……所以，所谓魏晋之风，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舒适和安逸，这些文人雅士们或是饥寒交迫，或是深受迫害，或是魂断监牢，大多不得善终。
　　 还有一个故事也很有意思：有个叫沈瑞彰的书生在一个寺庙里读书，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听到阁楼上有一只狐仙说：“我们也没有用钱的地方，你积攥这多金钱干嘛？”另一只狐仙回答：“我想用这些钱去铸个铜佛，送到西山的寺庙供养起来，希望托佛保佑，使我早些脱形为人。”前一只发出唾弃声：“真是大错特错！布施一定要用自己的钱，佛难道不问你钱的来处，就随便接受你偷盗的钱吗？”
　　 其实，错的也许真是前一只狐仙。用盗窃的钱去做好事，在今天早已见怪不怪了！面对一大堆金钱，恐怕佛已根本懒得去问来处了。
　　 读了这些故事，看来花五块钱还是值得的。
　　
　　 二十四
　　 在广场的红绿灯口，在三小时前，一个年轻的生命和一个年幼的生命，在一瞬间，香消玉殒。
　　 瞬间的红灯超越，碾碎两家人的梦想，一个上了天国，一个进了天牢。
　　 我再次经过时，街市已经平静，车流人流依然如梭。一滩殷红的血渍，被七月的阳光蒸发，留下深褐色的伤疤像补丁镶在街道中间。
　　 麻木的电瓶车和麻木的摩托车依然如色盲一样。红灯，绿灯，像镶嵌在空中的花瓶，很多时候，除了摆设还是摆设。一年前，在冬天，在雪地里，看到一条小生命，在寒风中凋谢。于是说：
　　 在春天来之前，
　　 孩子，请不要缄默
　　 道路也不要缄默
　　 轮子也不要缄默
　　 那地上躺着的血也不要缄默
　　 像风一样呜咽
　　 像雪一样随意飘逸
　　
　　 冰珠还挂在白杨丫上
　　 乳齿一样洁白
　　 试着咬住风，咬住雪吧
　　 把风当作道路，把雪当作灯
　　 那样，道路就不再狭窄
　　
　　 有一天，我想起那个教我打戳牌的长者已经走了的人，也是在广场。那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格外让人纠结。一瞬间，所有的精、气、神，像一绺轻烟，飘到九霄之外。我到广场上去时，头顶上的白玉兰花已枯萎如絮。我想起那个人曾经跟我说的话：
　　 戳牌，奸臣牌，就是要
　　 勾心斗角、相互倾轧，
　　 然后寻找一种机会，绝杀…
　　
　　 只是生命只有一次，仅此而已！
　　
　　 二十五
　　 和朋友聚会。问：
　　 抽烟不？不抽。
　　 喝酒不？不喝。
　　 打麻将不？不打。
　　 斗地主不？现在不斗。
　　 那这么多空余时间干吗呢？
　　 写一点文或诗。
　　 “这年头还有人读诗，并且还写诗？”朋友很诧异，并且嗤之以鼻。
　　
　　 二十六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温庭筠这首《商山早行》构织的一幅旅途中的早行清冷图景，曾经深深地打动了一代又一代远行的游子，在清冷的异乡对故土的遥念。而我常常遥念故乡的那个叫八里畈的凉亭。
　　 凉亭是古时的副生物。在交通不发达的时代，人们行走完全依赖一双腿，因此，凉亭是专门用来歇脚遮阳避雨的地方。
　　 八里畈是个地名，至于其得名来历，已无从考证。而那凉亭，完全是砖木结构，制造很粗糙，面积不到十个平方，南北门对开，里面东西向分别搁有一条长两米左右石凳，供人休憩。在其前面，有一条小河，河水清澈见底，常有鱼虾游动。而其四周，没有一处建筑物，在野畈中，显得有些孤零。
　　 在我们的童年，常常结伴走到那个地方，打着赤脚、光着赤膊，躲迷藏，从这个门穿到那个门；或者下到亭前的河沟内，玩泥沙，捉鱼虾。特别是那黄灿灿的泥沙，一堆堆捧上来，按照内心的想法，挖门、开窗、打动，一双双小手，像建筑大师一样，随心所欲，去完成内心的艺术品。冬天的时候，在附近的菜地中，去摘一些老在木架子上的蛾眉豆或者是从家里或生产队里偷一点黄豆，放在瓦片或是用完的百雀羚的盖子里，从四周的河沟两岸找来枯草和树木，大烟杠杠，烤着豆子吃。那种争抢的滋味和香喷喷的味道，是现在怎么也体会不到的。只是后来，不知怎么的，那凉亭被一家人拆迁，做成屠夫铺。慢慢的人气渐升，修车铺、剃头铺、小卖部、麻将桌多了起来，成了一个小集市。如今，四周已是高楼林立了。凉亭像一道青烟似的，早已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了。